文/宗宏宇 徐睿聰

《書譜》，孫過庭撰并書，墨跡紙本，原本寬27.2厘米，長892.2厘米，全文351行，共計3700余字，現(xiàn)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稌V》文質兼美，不僅是書法史上難得的精品，同時也是書法理論史上的經典著作?！稌V》作者孫過庭本人未詳見于史料，甚至現(xiàn)存的《書譜》是完本還是殘卷都未可知，但這些都不影響《書譜》在書法史上的特殊的地位。

孫過庭師法魏晉，得“二王”之精髓。米芾在《海岳名言》中評價道：“孫過庭草書《書譜》，甚有右軍法……凡唐草得二王法，無出其右。” 魏晉以來，學二王者多如過江之鯽，但能做到形神兼?zhèn)淝矣诸H具自家面目的唯有孫過庭一人而已?！稌V》筆法精到，草法規(guī)范，結體蕭散疏放，章法星羅棋布，渾然一體，不論筆法、結體還是章法都具有王羲之流暢飄逸，精麗典雅的特點，是魏晉書風的典型代表。以駢體文形式寫就的《書譜》文約理贍，辭采敷麗，以層層遞進的論述方式突出了孫過庭獨到的書學見解，其中如“學古而不泥古”的發(fā)展觀、書家性情與創(chuàng)作相關聯(lián)的性情論、“五乖五合”的創(chuàng)作論等為后世書家創(chuàng)作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指導。《書譜》可以說是文辭內容和書法形式“合璧”的典范之作。

孫過庭以獨到的書學思想指引其審美，又在其作品中印證理論，做到了理論與實踐完美結合?！稌V》中評價王羲之書法：“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平和，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薄安患げ粎枴辈粌H是《書譜》對王羲之書法的評價，同時也是孫過庭自身的審美趣向。觀《書譜》原文，便可發(fā)現(xiàn)其中蘊含的中和之美，不論是用筆、結體還是章法，都與《書譜》中“和而不同，違而不犯”的思想不謀而合，體現(xiàn)出中正平和的美感。

孫過庭強調用筆?！稌V》中筆法豐富多變，起承轉合法度森嚴，筆畫圓融與剛健相結合，張懷瓘曾評價他“工于用筆，峻拔剛斷。“《書譜》中最大的筆法特點是使轉與提按的巧妙結合。“一畫之間，變起伏于峰杪，一點之內，殊衄挫于毫芒?！?其中，提按是節(jié)奏感的重要體現(xiàn)方式，使轉是字與字之間自然銜接的樞紐，隨提隨按，時使時轉的運筆，大大增加了行筆中的流暢度，也正印證了《書譜》中的“草貴流而暢”的觀點。

《書譜》筆畫變化豐富，如“頃”、“行”、“古”三字（圖1）起筆各不相同，“頃”字以切筆起筆，以側鋒著紙向下行筆，“行”字起筆以筆鋒入紙，線條瘦勁爽利，“古”字起筆處切筆不明顯，筆鋒有順勢向上頂起的趨勢，線條弧度變化流暢自然而富有力道。

圖1

圖2

此外，行筆過程中使轉與提按結合的筆法也起到豐富字形的作用，如“此”“諸”等字，在轉換筆鋒的同時提筆，換鋒完成后按筆，用筆過程中八面出鋒，使得線條瞬息萬變，峻拔剛健中又流露出柔媚妍美，不愧為“有唐第一妙腕” 。

孫過庭《書譜》中字形也同樣體現(xiàn)出含蓄蘊藉的特點。正因為其中庸融通的審美風格，使得《書譜》成為規(guī)范草書字形的典型范本?，F(xiàn)在流傳下來的王羲之尺牘書法大多是唐代摹本或唐以后刻本，墨跡本稀少，后人難得一窺晉人真跡，而《書譜》可以說是王氏書風的再現(xiàn)，被后世學草者奉為圭臬。但由于《書譜》字內空間變化小，字形穩(wěn)定統(tǒng)一，大多中規(guī)中矩，以至于竇臮在《述書賦》中評價道：“虔禮凡草，閭閻之風，千紙一類，一字萬同。如見疑于冰冷，甘沒齒于夏蟲?！钡绻麑φ铡稌V》逐字分析，實則筆筆有頓挫，字字有起伏。孫過庭的小草必然不具備懷素大草豐富的表現(xiàn)力，但在整體和諧的范圍內，《書譜》的字形做到了最大程度的豐富。

如“而”與“者”二字（圖3）筆畫雖然簡單，但字字不同，從筆畫粗細、字勢俯仰到字內空間布局皆做了變化，筆畫間的銜接方式也各不相同，使得字字神態(tài)橫生，品來饒有趣味。

圖3

《書譜》中對書家性情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問題也做過深入的探討，孫過庭曾對王羲之的作品作出如下評價：

“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則怡懌虛無；太師箴則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方笑，言哀已嘆。豈惟駐想流波，將貽啴噯之奏；馳神睢渙，方思藻繪之文。”同一書家面對不同的文辭，勾起的內心情思不同，作品所呈現(xiàn)出的筆情墨趣也迥然不同，正可謂是“涉樂方笑，言哀已嘆”。

圖4

縱觀《書譜》全文章法變化，似乎也可一窺書家心跡，《書譜》按照節(jié)奏大致分為三個階段（圖4），前半部分的內容主要是對書法現(xiàn)象和人物的評騭，以說理為主，字里行間沒有夾雜過多的情感，字態(tài)平和，筆畫爽利，起承轉合法度嚴謹，字間少有連帶，魏晉風韻十足。中間部分為過渡階段，內容主要為對學書認知的講解，字形已然沒有了之前的拘謹，行文中出現(xiàn)了形態(tài)突出著墨較重的字，行文中連帶筆畫明顯增加，如“者也”、“真行”等字組的出現(xiàn)（圖5），且連帶角度各不相同。《書譜》后半部分敘述了書法學習態(tài)度、性格與書法的關系等內容，其文字中隱隱流露懷才不遇的不平之氣，圖中所摘原文為“余乃假之以緗縹，題之以古目：則賢者改觀，愚夫繼聲，競賞豪末之奇，罕議鋒端之失；猶惠侯之好偽，似葉公之懼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蓋有由矣。夫蔡邕不謬賞，孫陽不妄顧者，以其玄鑒精通，故不滯于耳目也?！贝硕螌懗隽似鋵鴫つ可凶痫L氣的不滿，其中“妄顧者以其精通”形成的多字連帶，用筆大膽潑辣，同時節(jié)奏的變化也反應出書家書寫時情感表達的強烈。孫過庭把他憤懣不平之氣傾注筆端，為《書譜》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成就了《書譜》后段與之前大相徑庭的激昂頓挫的書風。如同王羲之在群賢畢至，風清日和的蘭亭寫下《蘭亭序》，其郁積與胸的“情隨事遷”、“修短隨化”之感，使得其文愈發(fā)清雅暢達，似有勘破之意；顏真卿在極度悲憤的情緒下書寫就《祭侄文稿》，不顧筆墨之工拙，故字隨情緒起伏變化，文中大塊的筆墨涂抹似乎預示著書家瀕臨爆發(fā)的情緒。孫過庭的《書譜》由論述到抒情，書風也由平和到激越。靜態(tài)的線條中注入書家無盡的情思和性靈，書法最動人處在于情，也正是由于情感的存在，《書譜》給人帶來了強烈地藝術感染力。

圖5

值得一提的是，《書譜》中后半部分帶有唐代草書特有的浪漫和開張，在晉代草書“一拓直下”筆法的基礎上加入了絞轉的筆法，線條連綿環(huán)繞，筆畫表現(xiàn)形式更加豐富。如“留”、“圖”、“學”等字（圖6）的線條邊廓不均勻并且有枯筆出現(xiàn)，明顯的使用了絞轉筆法，使筆畫顯得蒼勁有力。顯示出初唐草書由重法向表現(xiàn)過渡的特點，其繼承與發(fā)展并存的創(chuàng)作觀念也是孫氏“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書學理論觀的具體體現(xiàn)。

圖6

《書譜》作為初唐草書代表，其書學理論涉及到師承關系，筆法技巧，創(chuàng)作要旨等內容，構成了孫過庭完整的理論體系?！稌V》字數(shù)多，規(guī)范明，姿態(tài)美，再現(xiàn)了魏晉書風原貌，使得《書譜》成為草書學習的經典范本。孫氏神采飛動的小草表明草書具有在表現(xiàn)主義的舞臺上盡情演繹的可能性，為盛唐浪漫主義書風的到來奠定了基礎。

宗宏宇擬《書譜》風格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