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清明回鄉(xiāng),漆水河畔春色如畫。父親帶我上墳,絮叨著村里的新變化:老窯洞變羊圈,苜蓿地連成片,合作社讓奶山羊成了致富新路。他既描碑文憶往昔,又為科學養(yǎng)殖與網(wǎng)友點贊興奮不已。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在此交織——紡車將入非遺展,抖音正直播羊群成長。這場數(shù)字時代的牧歌,是父輩用皺紋里的滄桑,與新時代輕輕握手的溫暖瞬間。 第二天晌午,我蹲在老家廚房的門檻上,大口喋著一老碗攪團,小胖進了院子叫我,他是我從小耍大的發(fā)小。 “小胖,你喊叫啥呢,快來喋一碗攪團?!? “遠哥,我剛吃過了,你趕緊吃,完了咱倆去桃花林,咱村下午搞“鄉(xiāng)林旅游非遺采摘節(jié)”直播,麗霞是今天直播的主持人和形象大使呢?!?/span> 攪團的熱辣滾燙還在舌尖回味,小胖拽著我的胳膊往村外的桃花林跑去。他手里拎著一架直播云臺穩(wěn)定器,手機夾在上面晃來晃去,活像一只隨意蹦噠的小兔子。 “遠哥,陳支書說了,今天抖音直播間流量要是過萬,縣里就給咱村追加旅游專項扶持資金?!?/span> 小胖胖嘟嘟的臉蛋沁著汗珠,腳上的運動鞋輕快地踩過新修的仿古青石板路。我這才注意到,沿途的電線桿都纏上了塑膠藤蔓,掛上了寫有"漆水桃源"的木質(zhì)路牌。 桃花林入口支起了彩虹拱門,麗霞和幾個穿著漢服的小姑娘正擺姿勢忙著拍視頻。 在她們身后,新買的LED大屏正在循環(huán)播放旅游宣傳片,無人機航拍的油菜花海、慢鏡頭下的擠奶過程,最后定格在父親撫摸紡車的畫面上。 “這視頻剪輯是誰弄的?”我指著大屏問小胖, “這都我弄的,”小胖得意地晃了晃手機,“去年我和麗霞學了短視頻培訓課。” “你看麗霞今天漂亮不?就像年畫里的仙女一樣?!?/span> 小胖晃著碩大的腦袋,嘴角滴著涎水,像吃完苜蓿草的山羊一樣狼狽,還發(fā)出“嘖嘖嘖嘖”的驚嘆聲。 “真想不到,麗霞現(xiàn)在都成明星了!”我也為少年時的小伙伴感到欣慰。 望著不遠處笑容如山丹丹花一樣綻放的麗霞,我無法想象十幾年前,那個跟在我和小胖屁股后邊,拖著兩行鼻涕的跟屁蟲,如今已經(jīng)蛻成傲嬌的白天鵝,今天成了聚光燈下的“大明星” 林子里臨時搭建的非遺文化展臺上,擺放著汽燈,老式收音機,馬車轱轆,織布機,小型碾子,木制的鏵犁,那臺老紡車被擺在紅毯中央。 父親穿著過年時才穿的藏藍色夾克,正用粗手指小心翼翼地擦拭紡輪。看見我時,他如同遇到救星一般,向我招手:“遠娃,這東西咋給人講么?”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陳支書已經(jīng)拿著擴音器過來:“叔,您就講當年怎么紡線,怎么織布,越詳細越好。” 這位大學生村官穿著藏一件藍色夾克衫,胸前的黨徽擦得锃亮,與旁邊穿著膠鞋的王老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直播準時開始,小胖熟練地切換著鏡頭,先拍漫山遍野的桃花,油菜花海,游客采摘草莓,最后對準非遺展臺。 利霞說完了開場詞,鏡頭轉到父親這邊時,他的喉結嚅動了幾下,青筋暴露的右手握緊了紡車的木柄:“這是我娘當年留下的......” 全場寂靜無聲。父親的手微微發(fā)抖,聲音卻漸漸穩(wěn)了:“那時候日子很苦,冬天晚上就點煤油燈紡線。娘說,紡車的聲音是世上最好的催眠曲……” 我悄悄打開自己的抖音直播間。畫面里,父親布滿老繭的手,與包漿光滑的木柄形成關聯(lián)的對應,父親的直播變得流暢,細說著臺面上一件件“鄉(xiāng)村傳家寶”的辛酸往事。在線人數(shù)開始飆升,評論區(qū)不斷刷新: “漆水河村還有這些古董”! “這大爺?shù)氖炙嚱^了!” “求淘寶同款紡車。” “這才是真正的鄉(xiāng)村非遺?。?/span> 父親出乎意料地演示著紡線動作。平常僵硬粗糙的手指此時卻意外靈活,潔白的棉絮在他手掌里神奇地變成細線。 紡線的畫面瞬間引爆了直播間的人氣,在線人數(shù)突破二十萬,點贊數(shù)突破五十萬。音浪數(shù)達到三十萬,陳支書激動地拍我肩膀:“遠哥快拍特寫!” 農(nóng)業(yè)局的技術員看了看直播數(shù)據(jù),有驚有喜。他沖著父親頂起了大拇指,高興地說:“叔,你今天一戰(zhàn)成名了,三十萬音浪就是三萬塊現(xiàn)金,叔你厲害很么?!?/span> 五嬸對著大伙兒翻了一個白眼,沖著父親和陳支書他們酸溜溜地來了一句:“他直播是為咱村集體宣傳的,這三萬塊現(xiàn)金村上肯定要平分的,這又不是他一個人的?!?/span> 身邊有幾個大爺大媽隨聲附和,“對對對,這直播的錢是村上集體的,他肯定要交村上處理么?!?/span> 我沒有理那些大爺大媽的議論,蹲下身子,手機對準父親低頭認真的表情錄著視頻。 父親賣力講解的樣子,與我記憶里在莊稼地彎腰勞動的身影互相重疊。汗水順著他的脖頸滑落,砸在紡輪上碎成幾瓣。 父親低頭紡線的鏡頭,后來被許多網(wǎng)友截屏轉發(fā),配文“時光在掌心凝固”。 直播結束后的慶功宴上,父親意外成了“明星”,被在場的人前呼后擁。幾個外來的網(wǎng)紅圍著他要合影,他不知所措地搓著手,夾克口袋里還露出半截最新的飼料配方單。 陳支書舉著手機給我看了一下數(shù)據(jù),興奮地說:“直播間在線人數(shù)峰值58萬!縣文旅局剛來電話了,說要把咱村列入漆水河精品旅游線路在平臺進行重點推介?!? 陳支書又對忿忿不平的五嬸說:“嬸子,你放心,助農(nóng)直播是個新事物,直播收入的三萬塊錢,村上會研究這筆錢的分配,肯定會做到公平,公開,公正。決不會暗箱操作?!?/span> 回老宅的路上,月光把新拓寬的水泥路照得發(fā)白。父親突然在村口老槐樹下停住,摸出了手機:“遠娃,那個視頻要......怎么把直播視頻存下來?” 我叫他點開收藏按鈕。他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突然說道:“你婆要是知道她的紡車有這么多人看,肯定罵我丟人不知道深淺,糟蹋老物件?!?/span> 話音未落,一陣冷風吹落槐葉,落在父親花白的頭發(fā)上。 夜深了,父親房里的燈還亮著。我起夜時,聽見他壓著嗓子在練習直播:“各位網(wǎng)友好,我是咱漆水村的老屈……不對不對……”水泥地面發(fā)出嗞啦的聲響,接著是翻筆記本的沙沙聲。 我瞅著門縫望去,父親戴著老花鏡,正對著架在老柜上的手機比劃??蛔郎蠑傊鴮W生作業(yè)本,歪歪扭扭記滿提示詞:"1.先問好 2.說今日內(nèi)容 3.別忘感謝禮物"。 大黃狗臥在手機后面,尾巴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炕席,活像個現(xiàn)揚指揮的黃監(jiān)工。 “爸,你咋還不睡?” 父親慌得一把合上本子,像個作弊被抓的學生面對老師:“就睡,我完了就睡?!?/span> 我假裝離開,壓低的聲音又響起來:“今天給朋友們認識一下紡車部件,還冇家紡的土織布……” 第二天清晨,院里的公雞還沒打鳴,就聽見父親在灶房叮叮咣咣折騰。 出屋時看見他把紡車搬到了陽光最好的東墻根,正用掃帚丈量著拍攝角度,我的三腳架被他改裝成了晾衣桿,上頭掛著塊藍印花布當背景。 父親窘迫地搓著手,說道:“遠娃,光線夠亮不?昨兒刷到個主播說'黃金時刻'最上鏡。 今天直播狀態(tài)比我預想的糟糕。 父親一按開始鍵就卡殼了,“紡錘“說成“紡錘錘”,棉線纏了手解不開。我在鏡頭外比劃,他急得直抹汗,最后竟摸出旱煙袋要抽,發(fā)現(xiàn)不妥又往懷里塞。 直播間里飄過一串"哈哈哈"和笑臉,點贊卻意外破了萬。 “今兒個丟人現(xiàn)眼,” 父親懊惱地扯下領帶,解開特意穿上白襯衫的第一粒紐扣。 可到了晌午,手機叮咚不停地響。乾縣文旅轉發(fā)了漆水河村非遺直播視頻,配文“尋找消失的技藝”。父親蹲在門檻上一條條地翻看網(wǎng)友兩萬多條評論,旱煙鍋里的火星子滅了都沒察覺。 黃昏時分,父親又神秘失蹤了。我好不容易在廢棄的磨坊找到了他,夕陽透過破瓦片的縫隙,在他的后背投下光怪陸離的斑影。父親對著磨盤練習直播,磨盤插著幾株新采的野花作點綴。 “明天再試一次就好了?!备赣H撿起桃樹枝當教鞭,指著紡車部件,“這是錠子,這是紡輪……“ 夕陽的余暉落在了父親的鬢角,幾道落滿塵埃的蛛網(wǎng),在他的身后織成天然的柔光紗幕。我悄悄地用手機定格畫畫,這張照片后來被網(wǎng)友戲稱作“古老技藝的文藝復興?!?/span> 又是一個清晨,我被“嗡嗡”的聲音吵醒。父親在院里擺弄紡車,旁邊架著手機?!拔蚁朐僭囋囍辈?。”他靦腆地解釋,有些不好意思,“昨兒夜里又想起好些紡線的門道……” 晨曦里,父親忙碌的身影被暖橙色的霞光暈染放大。 我打開了手機,發(fā)現(xiàn)抖音里“漆水老屈”的賬號已經(jīng)有了九萬粉絲。最新視頻里,父親用方言講解著紡車構造, 評論區(qū)有粉絲問:“能定制各種花色的土布嗎?” 吃早飯時,陳支書興沖沖跑來:“屈叔,有文化公司要投資建體驗館!"他展開規(guī)劃圖,上面標注著“傳統(tǒng)非遺手工藝體驗區(qū)、生態(tài)牧場觀光區(qū)?!?/span> 父親喝著稀飯,突然問了一句:“那咱村里的羊圈咋辦?” 陳支書眼睛發(fā)亮,興奮地說道:“游客擠羊奶、紡線、犁地,摘桃,一條龍體驗?!?/span> 他又轉向我,“遠哥,你拍的視頻被省文旅看中了,要做專題片和短視頻呢。” 午飯后,我去奶山羊合作社取景準備拍視頻,發(fā)現(xiàn)幾個大爺正圍著新到的飼料爭論。 王老漢看見我,舉著飼料袋喊:“遠娃,你給評評理!這科學配方飼料比苜蓿喂養(yǎng)貴好多。” 農(nóng)技員小張急得直跺腳:“可是產(chǎn)奶量能提高一大截。” 我靈機一動,鏡頭一轉拍下飼料包裝上的二維碼,說道:“叔,你掃這個碼,能看到飼料檢測報告?!?/span> 王老漢將信將疑地摸出手機,動作忽然定格,屏幕上正播放父親紡線的視頻。 “屈遠,你爸這老家伙都上電視了,快成網(wǎng)紅了?!?/span> 王老漢嘴上嘟囔著有些不忿,手指卻悄悄點了紅心。 下午的村民大會上,陳支書展示了“漆水村牧歌計劃”:保留部分窯洞養(yǎng)羊,其余改造成民宿;油菜花海劃出體驗區(qū);老宅集中區(qū)設立非遺手工藝坊。 投票時,父親第一個舉手,他夾克口袋里,給織布機新做的木梭子露出了一角。 散會后,我和父親坐在老屋門檻上刷著短視頻。翻看網(wǎng)友的評論。 父親神情嚴肅地對我說:“你爺要是在世,肯定罵咱爺倆不務正業(yè),胡成精?!?/span> 暮色中,父親的表情又落寞了許多,嘆了一口氣。“可那些年月,誰家的日子又不稀惶呢?” 就在我們父子倆正談論著祖輩生活的艱辛和現(xiàn)代社會的矛盾割裂時。一個陌生的聲音飄進了農(nóng)家小院,“這是屈遠家么?” 我連忙著迎了出去,隨口應了一句。“就是的,你們是? 一個西裝筆挺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和幾個陌生人走進了院子,他忙做著自我介紹。“您好,我是鳳華傳媒的總裁,我姓梁,這位是漆水河直播的屈叔吧?!? 說完,這位梁總上前握住了父親的手。握慣了鋤頭把子的父親,面對這樣的“正式外交”場合,表情有些拘謹放不開,“我就是,你今天來………” 梁總裁握著父親的手一直夸張地搖著,“屈叔,我們鳳華電商傳媒,是一家面對三農(nóng)的新媒體公司,我們看了你的直播,感覺你的形象非常適合做我們傳媒公司的主播,你認真考慮一下,要不要加入我們鳳華傳媒,如果你簽約,公司會把你包裝成助農(nóng)電商主播,年收入不會少于100萬,如果你同意,我們現(xiàn)在就可以簽正式合約。” 父親聽梁總裁說的什么年收入不少于100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些憨厚地說:“我今天也是第一次直播,電商什么的都不懂,如果你想簽什么合約,你就去村委會,找陳支書就行?!? 梁總裁的名片在父親的指尖翻轉,燙金字體反射著夕陽,像張烙紅的鐵片。父親幾句話就把那個梁總裁推去了村委會,我張嘴想對父親和梁總裁說些什么,仔細想了想又什么都沒說。 父親立在老屋的門囗,大黃狗搖著尾巴跑過來,極度熱情地舔著父親的手指,遠遠地望著桃花林狂吠了幾聲。 遠處,最后幾輛載著游客的私家車駛上了公路,熾熱的車燈在漆水河面映出一道流動的光影。 我打開相機,將父親眺望的剪影與這滿眼河光山色收入畫框。 暮色茫茫,古老的村莊與日新月異的時代,在手機的方寸之間達成了微妙的平衡。 漆水河畔,波濤依舊,可新時代的洪流已漫過父輩守護的堤岸。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