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鄧析考

　　《呂氏春秋?離謂篇》：“鄭國多相縣以書者，子產(chǎn)令無縣書，鄧析致之。子產(chǎn)令無致書，鄧析倚之。令無窮，則鄧析應(yīng)之亦無窮?！庇衷唬骸白赢a(chǎn)治鄭，鄧析務(wù)難之。與民之有獄者約，大獄一衣，小獄襦袴，民之獻衣襦袴而學(xué)訟者不可勝數(shù)。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所欲勝，因勝。所欲罪，因罪。鄭國大亂，民口讙嘩。子產(chǎn)患之，于是殺鄧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薄读凶印ちγ芬嘣疲骸班囄霾賰煽芍f，設(shè)無窮之辭。當(dāng)子產(chǎn)執(zhí)政，作《竹刑》，鄭國用之，數(shù)難子產(chǎn)之治。子產(chǎn)執(zhí)而戮之，俄而誅之。”《荀子宥坐篇》云：“子產(chǎn)誅鄧析，史符?！苯灾^子產(chǎn)殺鄧析。據(jù)《左傳》昭公二十年，子產(chǎn)卒，定公九年，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前后相去二十一年，是鄧析及與子產(chǎn)同時，而非子產(chǎn)所殺。杜預(yù)注《左傳》謂：“鄧析鄭大夫，欲改鄭所鑄舊刑，不受君命，而私造刑法，書之于竹簡，故云《竹刑》?！薄墩x》：“昭六年，子產(chǎn)鑄《刑書》于鼎。今鄧析別造《竹刑》，明是改鄭所鑄舊制。若用君命遣造，則是國家法制，鄧析不得獨專其名。駟歂用其刑書，則其法可取，殺之不為作此書也?！苯癜矗骸蹲髠鳌纷赢a(chǎn)鑄刑書，叔向諫曰：“民知爭端矣。錐刀之末，將盡爭之。亂獄滋豐，賄賂并行。終子之世，鄭其敗乎！”今鄧析之所為，即是叔向之所料。是駟歂之誅鄧析，正為其教訟亂制。然必子產(chǎn)刑書疏闊，故鄧析得變易是非，操兩可，設(shè)無窮，以取勝。亦必其《竹刑》較子產(chǎn)《刑書》為密，故駟歂雖誅其人，又不得不舍舊制而用其書也。（俞正燮《癸巳存稿》有《鄧析子跋》，云：《列子?楊朱篇》，子產(chǎn)以兄朝弟穆為慮，密造鄧析而謀之，鄧析使誘以禮義之尊，朝穆鄙之，鄧析曰：子產(chǎn)與真人朝穆居而不知也。疑子產(chǎn)所殺，當(dāng)是鄭國有此人，鄧析收得其書，列其事指與刑鼎相難者，別條為《竹刑》，即《荀子》所謂好治怪說者。子產(chǎn)卒后二十年，駟歂以他罪殺之。初子產(chǎn)所殺者，人不得其名，以其術(shù)盡鄧析所輯書中，遂以書名其人耳。此亦臆測，聊備異見。）時晉亦有刑鼎，（在魯昭二十九年，后鄭鑄《刑書》二十三年，前鄭用《竹刑》十二年。）仲尼曰：“鼎在民矣，何以尊貴！”蓋自刑之有律，而后賤民之賞罰，得不全視夫貴族之喜怒，而有所徵以爭。鄧析之《竹刑》，殆即其所以教民為爭之具，而當(dāng)時之貴者，乃不得不轉(zhuǎn)竊其所以為爭者以為治也，此亦當(dāng)時世變之一大關(guān)鍵也。其后不百年，魏文侯用李克，著《法經(jīng)》，下傳吳起、商鞅，然后貴族庶民一統(tǒng)于法。而昔者“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之制，始不可復(fù)。然鞅、起皆以身殉。今鄧析，其為人賢否不可知，其《竹刑》之詳亦不可考。要之與鞅、起異行同趣，亦當(dāng)時貴族平民勢力消長中一才士也。

　　《漢·藝文志》名家有《鄧析》二篇，《劉向敘》：“臣所儲《中鄧析書》四篇，臣敘書一篇，凡中外書五篇，以相校除復(fù)重，為五篇，其論無厚者言之異同，與公孫龍同類?！苯癜础俄n非子》云：“堅白無厚之詞章，而憲令之法息?！薄痘茨献印芬嘣疲骸班囄銮赊q而亂法?！眲t《鄧析》書乃戰(zhàn)國晚世桓團辨者之徒所偽托。鄧析實僅有《竹刑》，未嘗別自著書也?！盾髯?不茍篇》：“山淵平，天地比，齊、秦襲，入乎耳，出乎口，鉤有須，卵有毛，是說之難持者也，而惠施、鄧析能之?！薄斗鞘悠吩疲骸安环ㄏ韧?，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琦辭，甚察而不惠，辯而無用，是惠施、鄧析也。”此證鄧析之說起于晚世之辨者。云惠施、鄧析，猶如云陳仲、史鰌，大禹、墨翟，神農(nóng)、許行，黃帝、老子。其一人為并世所實有，別一人則托古以為影射。孟子言必稱堯、舜，亦其例也。今傳《鄧析》書云：“天于人無厚也，君于民無厚也”，則更非堅白無厚之謂。《墨經(jīng)上》：“厚，有所大也?！薄墩f》云：“厚惟無所大?！薄肚f子?天下篇》云：“惠施曰：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庇泻駸o厚，自與堅白同異，同為當(dāng)時名家辨說主題。后有妄人，并無厚之語而不識，乃妄襲老氏天地不仁之意冒為之，則今傳《鄧析子》，復(fù)非戰(zhàn)國晚世之真也。

　　一二、孔子仕魯考

　　《世家》：“昭公以孔子為中都宰，一年，四方皆則之，由中都宰為司空，由司空為大司寇?！瘪R骕《繹史》云：“諸侯三卿，曰司徒、司馬、司空，魯則三桓世為之。其司寇不在三卿之?dāng)?shù)，臧孫嘗為之矣。侯國司寇，亦不稱大。由司空為司寇，是由卿而大夫，進退無據(jù)?！蹲髠鳌氛压崮沟滥希鬃又疄樗究芤?，溝而合之墓?！妒兰摇吩扑究諘r事，亦誤。孔子為司空非實。”梁氏《志疑》釋之曰：“春秋之世，侯國多不遵三卿之制，魯三家之外，有東門氏，臧氏，子叔氏，宣、成時同在卿列，則亦儼然六卿矣。臧宣叔、武仲皆以世卿而為司寇，此豈猶是小司寇之職乎？史云大司寇者，別于小司寇之下大夫也。若司空卿則孟孫世居之，孔子必是小司空。吳英曰：魯司寇為上大夫為卿，《論語》與上大夫言，專指三桓之為三卿也。與下大夫言，即魯司寇以下也?？鬃庸倬簦洞呵飩鳌贰睹献印方苑Q司寇，《世家》之所謂大司寇，不當(dāng)以古制論?！遏斦Z》臧文仲言于莊公曰：國有饑饉，卿出告糴，古之制也，辰也備卿，請如齊。然則魯司寇在古制為下大夫，而在當(dāng)時則固為上大夫，同為卿也?！段骱咏?jīng)問》曰：夫子為魯君所命，歷有明據(jù)，《韓詩外傳》，孔子為魯司寇，其命辭曰：宋公之子弗甫何孫孔某，命爾為司寇，此是命卿辭，非命大夫辭也。此說是矣?！洞呵铩窌渲?，最著者莫如書卒，《續(xù)經(jīng)》哀十六年夏四月己丑孔某卒，則哀公于孔子既卒之后，猶以卿禮待之。哀十一年傳曰：子為國老，待子而行，哀公誄孔子亦曰：不憗遺一老。若下大夫致仕，安得稱國老、一老乎？魯司寇為卿而非下大夫可知。閻潛邱謂孔子為司寇，實上大夫而非卿，毋乃繆歟？”今按《檀弓》有夫子制于中都之語，是孔子為中都宰之證。其為司空，他書無徵，蓋不久即升為司寇也。崔述云：“《世家》有為中都宰，及司空事，皆在定公九年后?！都艺Z》有事無年。《年譜》則云：四十七歲定公以為中都宰，四十八歲遷司空。按：《年譜》所云四十七歲者，為定公之五年。是年自六月以前，權(quán)在平子，六月以后，權(quán)在陽虎，定公安能自用孔子？孔子安能自行其意？魯之亂莫甚于陽虎時，孔子于此時猶為宰與司空，亦何時不可以仕？而《論語》乃有或人不為政之問？陽虎威制魯君三卿，多行不義，孔子身為卿貳，終不肯去，及桓子受女樂，乃不脫冕而行，不幾輕重顛倒乎？《春秋》陽虎以八年戰(zhàn)敗，孔子以十年相定公會于夾谷，為司寇當(dāng)在虎敗之后，夾谷之前?！苯酪啾嬷疲骸岸ㄎ迥瓯?，季平子卒，桓子立。陽虎將以璠玙斂平子，仲梁懷弗與，見《左傳》。而《家語》云：孔子初為中都宰，聞之，歷階而救焉?！赌曜V》遂敘宰中都于孔子四十七歲。是時陽貨方張，豈夫子仕時？且陽貨途中之語，又何為耶？”因定宰中都在定公九年。其說殆是。

　　十三、孔子相夾谷墮三都考

　　孔子為魯司寇，其政績之大者，凡二。對外為相夾谷，對內(nèi)為墮三都。夾谷之會，在定公十年。全祖望《經(jīng)史答問》論之曰：夾谷之相，正孔子為卿之證。春秋時所重莫如相，凡相其君而行者，非卿不出。魯十二公之中，自僖而下，其相君者皆三家，皆卿也。魯之卿非公族不得任。而是時以陽虎諸人之亂，孔子遂由庶姓當(dāng)國，夾谷之會，三家拱手以聽，孔子儼然得充其使，是破格而用之者也。江氏《鄉(xiāng)黨圖考》云：“夾谷事以《左氏》為信，《穀梁》《史記》《家語》皆有斬侏儒事，后儒偽造也?！绷菏稀吨疽伞吩疲骸皧A谷之會，《左》《穀》述之各異，《史》合采二傳又不同。蓋其事當(dāng)世樂道之，后人侈論之，故其言殊?！都艺Z》但竊二傳、《史記》以成文?！贝奘稀犊夹配洝繁娲耸掠仍斆?，要不外據(jù)《左氏》以駁《穀梁》《史記》，以見傳說之遞衍而遞失其真也。惟宋葉夢得《春秋讞》則并《左氏》而不信，謂其先陽貨請齊師，齊不乘陽貨之亂，假之以求得志，何忽以一犁彌之言，遽求劫我而幸于倉卒乎？且雖謂孔子無勇，魯之兵尚強，縱得魯侯，安能即求魯？《傳》又謂孔子以公退，曰士兵之。齊既方以強暴相凌，亦豈孔子能以一言而兵之？又謂孔子求反汶陽之田，蓋為下書齊人來歸鄆、讙、龜陰之田故耳。今經(jīng)不書盟，而傳以為盟，可見其妄。蓋自陽貨敗，魯始用孔子，齊人知之，遂求與我平而歸其侵地?！豆颉吩唬嚎鬃有泻跫緦O，三月不違，齊人為是來歸鄆、讙、龜陰之田，此言為近實。凡《左氏》《穀梁》所載，皆不足據(jù)。（《左氏讞》卷九。）

　　墮都之事，在定公十二年，《世家》誤在十三年。《志疑》論之云：“考《左傳》侯犯以郈叛，公山不狃以費叛，郈費之墮，叔、季自墮之。郈、費不叛，則二氏方欲資為保鄣，即欲隨之，其將能乎？觀圍成弗克可見已。乃《左傳》述此事，一若墮?quán)C及費，皆出孔子、仲由之謀?！蹲笫稀纷髦?，《公羊》附之，史公信之，而三言成實，豈情也哉？《家語》襲《左傳》《史記》之文，謂孔子墮三都之城，并墮成邑，誤甚。宋章如愚《山堂考索》有《三家墮都辨》，以為其謀非出孔子?！朵锬霞?五經(jīng)辨惑》云：三山林少穎，近代名儒也。其于兵萊人，墮三都等，皆排之而不取，可謂卓識?！苯癜矗毫菏洗苏?，可謂似而實非也?？脊耪哔F能尋實證。實證之不足，乃揆之以情勢，度之以事理，而會之于虛?？鬃又畨櫲?，《左氏》言之，《公羊》又言之，《史記》又言之，三家之言，如出一轍。其為信史也，有實證矣。即舍是而揆之以情勢，度之以事理，孔子非不能唱墮都之議者，季、叔非決不能聽孔子之說者。夫謂郈、費，叔、季自墮之，固也。然而圍成弗克，又誰實主之耶？今詳考事實，孔子墮都之議，實自郈、費之叛而發(fā)。八年，陽虎作亂，費宰公山不狃隱贊之。九年，伐陽關(guān)，陽虎出奔齊，季氏猶未顯討不狃也。十年，侯犯以郈叛，亂既定，孔子乃唱墮都之議?！豆颉份d其言曰：“家不藏甲，邑?zé)o百雉之城?！鼻摇墩撜Z》亦言：“陪臣執(zhí)國命，三世希不失。”此自是孔子平昔君君臣臣正名復(fù)禮之主張?？鬃蛹纫韵鄪A谷見信，乘此時而言之于季孫。季孫懲于陽虎之叛，憾于不狃之詐，而聽之。叔孫亦自鑒于侯犯之事而先墮?quán)C，季孫遂繼之墮費。而不狃自餒于往日之助陽虎，乃先叛以逃罪。獨成宰公斂處父能臣也，始終忠于孟孫，于陽虎之亂有力焉，故孟氏信之。而漸于孔子復(fù)禮之論，又二子皆先墮，乃偽不知而隱抗命。此皆事理之甚著，情勢之極顯者。故謂孔子鑒于魯之內(nèi)亂而相機進言，可也，謂季孫、叔孫亦鑒于私門之變，而遂信孔子之言以自墮其都，亦可也。（《公羊注》“二大夫宰吏數(shù)叛，患之，以問孔子?？鬃釉唬号愠紙?zhí)國命，采長數(shù)叛者，坐邑有城池之固，家有甲兵之藏故也。季孫悅其言而墮之?！贝俗榈卯?dāng)時情實矣。吳英曰：《左氏》謂仲由為季氏宰，將墮三都，疏云：當(dāng)是仲由自立此謀，是也?？鬃訒r為司寇，國有墮都之事，則必孔子以為是可知也?！豆颉芬詾橛嫵鲇诳鬃?，然墮?quán)C墮費，實出叔、季兩家自患其都為叛夫之藪，孟孫亦與及焉，故皆有從墮之議。子路與之果決，孔子不過在其位謀其政，以為合于古者邑?zé)o百雉之制而可墮也。故復(fù)古即所以靖亂，而非孔子創(chuàng)謀以為必不可緩之急務(wù)也。今按吳氏此辨，蓋亦以三都不果墮，而為孔子作解脫也。）今尊孔子者，不詳考情實，昧于因利乘勢見可而動之理，若孔子憑空發(fā)此一段墮都大議論，叔、季二氏，皆感化于圣德，而孔子、仲由，遂能不籍實力，不湊機會，自有神妙作用，墮此二都，固屬遠于情理。而矯其謬者，因謂墮都之議，絕與孔子無涉。乃不惜蔑棄實證，視同市虎，則豈不兩失之哉？此如夾谷之會，《世家》謂齊懼，歸魯侵地而謝罪，其說若未免過侈。而矯誣者因遂并排其事而不取，亦不得謂識之卓者也。（即如崔述《考信錄》所辨，一若齊之歸地，與孔子之相，固可無涉，而全不足以為孔子功者，是亦矯枉過甚之說也。方夾谷之會，魯為齊下，而既會之后，齊人歸地。雖齊不為懼魯之用孔子而與魯會，而齊之歸地，要不可謂非孔子折沖壇坫之功。見于《左傳》者，如魯叔孫豹、鄭子產(chǎn)、宋向戍，即如孔子弟子子貢，皆以弱小知禮，而抗強敵，以自樹其國體。應(yīng)對朝聘，文采斐亹，照映一世。雖后世誦者，猶有馀慕?？鬃酉鄪A谷，夫亦猶之。即謂不足以盡孔子之能事，豈得抑而沒之，謂與孔子無涉乎？故《左氏》所記，縱如葉夢得氏之疑而不信，要之會夾谷而孔子相，必有一段外交情節(jié)，則無從而疑者。崔氏之論，未得為適當(dāng)之見也。魏禧曰：夾谷既會，齊侯謂其臣曰，夫人率其君古人之道，二三子獨率我入夷狄之俗，使寡人得罪于魯侯，如之何？晏子曰：小人之謝過也以文，君子之謝過也以質(zhì)，君已知過，則謝之以質(zhì)。景公于是歸魯田。可知此會孔子有平仲為內(nèi)主。即因梁邱據(jù)，亦當(dāng)由平仲得之，不得草草看過，謂圣人開口半言，齊人遽服也。此亦可備一解。然若《左氏》所記根本不可信，則魏氏之言亦僅為一種猜測爾。）考古論世事，就事論事，不以己意抑揚乎其間，庶乎得古人之情實矣。（又按：姚際恒《春秋通論》世無傳本，余曾見其鈔本之殘者，亦論此事。大旨與后來《志疑》之說同。謂“《春秋》孔子所修，《論語》孔子所作，此等事當(dāng)參觀始得?！墩撜Z》云：公山弗擾以費叛召，子欲往，則孔子之不罪弗擾可知矣。蓋弗擾叛季氏，非叛魯也。墮費之議，實由于叔孫、季孫，非孔子與子路之為此謀也。弗擾以費叛，而孔子欲往，孔子豈反謀墮費，使季氏得除叛臣而即安乎？故郈叛而叔孫、仲孫墮?quán)C，費叛而仲孫墮費，皆率師以往，憤疾家臣之叛己而自欲墮之也。其墮之之意，則將以為家臣無所恃以復(fù)叛而我以安。惟孟氏之邑則異是。其宰不叛也，故孟氏不欲墮。但二氏以己邑既墮，亦欲墮孟氏之邑，及強公使圍之，此公之闇也。孟氏使其臣拒之，而成卒不得墮?！庇种^“墮費之于魯，無利而有害。三都者，固不特三家之保障，而實亦魯之保障也。使圣賢于魯?shù)梦恍械?，自必有正本澄源之計，次弟設(shè)施，豈在于紛紛毀裂其城池，以吾君相漫然嘗試于叛人哉？”今按：姚氏此論，其誤亦與前后諸家同，而為辨較深刻。然當(dāng)知孔子欲赴弗擾之召，其意非在助弗擾以去季孫也。若謂定公圍成，乃定公之闇，而孔子在當(dāng)時，似并不贊三都之墮者，則彼之所謂正本澄源之計，又將若何而為設(shè)施哉？虛辨無實，不足翻前古之成案也。又按：葉夢得《春秋讞》，亦辨此事，蓋自來疑此事之最早者。葉氏謂孔子欲正三家，必有其道矣，何致使仲由為之，此亦虛辨無實也。）

　　一四、孔子行攝相事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辨

　　《世家》：“孔子行攝相事，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睌z相者，江永云：“攝相乃是相禮，如夾谷相會，《論語》趨進翼如，賓退復(fù)命是也。若魯相自是三卿，執(zhí)政自是季氏。孔子是時但言之而從，《公羊》所謂行乎季孫三月不違者耳，未嘗攝魯相也?！庇嘤^《荀子?宥坐》云：“孔子為魯攝相”，《晏子春秋》云：“孔子圣相。”則戰(zhàn)國晚世，已有誤以孔子為魯相者?！妒酚洝诽爻衅湔`。崔氏《考信錄》、梁氏《志疑》皆有辨。

　　誅少正卯，語本《荀子》，崔、梁亦辨之。余謂《國策》趙威后問齊使，“于陵仲子尚存乎，何為至今不殺乎”，此為始有誅士之意。齊負郭之民有狐咺者正議，閔王斮之檀衢，（《呂覽?貴直篇》作狐援，《古今人表》作狐爰。）乃有誅士之行。下至荀卿，乃益盛唱誅士之論焉。其《宥坐篇》所載湯誅尹諧以下七事，周公誅管叔為不類，子產(chǎn)誅鄧析為誤傳，此外則為虛造。蓋猶非荀卿之言，而出于其徒韓非、李斯輩之手。《韓非》書（《外儲說右上》）亦載太公誅華士、狂矞，其所舉罪狀，為“不臣天子，不友諸侯，畊食掘飲，無求于人”，是即趙威后之所欲誅于仲子者也?！跺蹲分陨僬唬骸靶倪_而險，行僻而堅，信偽而辨，記醜而博，順非而澤”而《非十二子篇》亦云：“行僻而堅，飾非而好，玩奸而澤，言辯而逆，古之大禁”，則知少正卯即十二子之化身矣。（荀卿先倡非十二子之論于前，其徒乃造為孔子誅少正卯之事于后，戰(zhàn)國事如此例者甚多。）至于李斯得志，乃有焚坑之禍。崔、梁辨此事甚盡，顧未及于此，故為引伸之。（《家語》亦載此事，繼以子貢進曰云云：余考子貢從游尚在后，（參讀《考辨》第二十九）則《家語》言復(fù)誤。）又荀子稱“少正卯魯之聞人，聚徒成群，小人之杰雄”，殆猶僅為一在野之學(xué)士。（然觀其氏少正，則又非在野之士也。）至《史記》始以為大夫亂政者。崔述曰：“春秋之時，誅一大夫非易事，況以大夫而誅大夫乎？孔子得君不及子產(chǎn)遠甚，子產(chǎn)猶不能誅公孫黑，況孔子耶？”專據(jù)《史記》為辨，亦未是。（《尹文子?圣人篇》亦載孔子誅少正卯事，宋鈃、尹文接萬物以別囿為始，當(dāng)無取于誅殺。蓋尹文在荀卿之前，而書語出荀卿之后矣。至首辨其事者，當(dāng)為朱子。其言曰：“少正卯之事，《論語》所不載，子思、孟子所不言，雖以《左氏》亦不道也。獨荀況言之，是必齊魯諸儒，憤圣人失職，故為此說，以夸其權(quán)耳。”稍次葉適《習(xí)學(xué)記言》亦辨之，亦以為出荀氏之傳。）

　　又按：《左傳》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正值魯定公九年，孔子為司寇之歲。豈少正卯乃由鄧析誤傳歟？

　　一五、孔子去魯適衛(wèi)考

　　孔子去魯，《世家》在定公十四年，《魯世家》在十二年，《衛(wèi)世家》在靈公三十八年，則當(dāng)魯定公十三年。《十二諸侯年表》魯定公十二年孔子行，衛(wèi)靈公三十八年孔子來。江永《鄉(xiāng)黨圖考》謂去魯實在十三年春，魯郊嘗在春，故經(jīng)不書，當(dāng)以《衛(wèi)世家》為正。今考《世家》又謂：“孔子去魯，凡十四年而反乎魯”，孔子反魯在哀公十一年，則去魯正定公之十三年也。且《魯世家》書孔子去于十二年毀三桓城，孟子不肯墮成之后，《左傳》圍成不克，在冬十二月，知孔子去在十三年之春矣。（臧庸《拜經(jīng)日記》謂：“魯郊在周正首月，實夏正十一月，孔子于魯定公冬十一月郊后去魯，至十二月公圍成弗克，孔子已去魯矣。使十一月不去魯，十二月圍成，有弗克乎？”不悟《春秋》固用周正，其說疏陋，殊無足辨。）又《世家》載齊人歸女樂，崔述疑之，謂“《孟子》但言不用，從而祭，膰肉不至，未嘗言歸女樂。且其事不書于《春秋經(jīng)》，又不見于《傳》，惟《論語?微子篇》有之，疑出戰(zhàn)國策士所偽撰?！钡詾端臅籍悺分^“《語》《孟》俱不專于記事，各見一邊，理無嫌也?！庇嘀^孔子去魯，亦不載于《春秋》，何論于歸女樂？且《韓非》書（《內(nèi)儲說下》）亦載此事，其與《史記》所敘，雖誠有類戰(zhàn)國策士口吻者，然孔子在當(dāng)時，主復(fù)古禮以折私家之奢僭，故內(nèi)則權(quán)臣抗其政，外則敵國忌其事，讒間交作，決非一端，女樂之事，何必?zé)o之耶？（林春溥《孔門師弟年表后說》謂：“武叔之毀仲尼，桓子之受女樂，亦當(dāng)由墮都之故。蓋始患家臣之強而墮之，繼聞處父之言而疑之，物必先腐而后蟲入焉。使桓子不疑孔子，豈女樂所能間？”劉光蕡《煙霞草堂文集》卷一《孔子周游列國說》則謂：“孔子周游，為避禍，非為行道。陳氏于齊，猶季氏之于魯?？鬃佑糜诩臼?，抑私家，強公室，齊、魯近而相親，魯治，齊必效之，陳之謀篡齊急，故忌孔子之用魯，為女樂以饋之，所以間孔子。孔子用于魯，實季氏主之，故孟子見行可之仕，不曰魯定公，而曰季桓子。用女樂以餌季氏，與為密謀，謂孔子利魯不利季氏。季氏欲殺孔子，公不敢違。郊不致膰，即食不設(shè)箸之意。以孔子去之速，知季氏必欲殺孔子，而圣人已見其機也?？鬃釉谕?，屢發(fā)思歸之嘆。其出也，師已送之，曰：夫子為罪也。當(dāng)時不罪夫子，師已何為辨其無罪？而夫子亦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則出走為避死明矣。故其歸也，必待冉有用于季氏，季氏召之而后敢歸也。既信孔子而用之，不信去之可矣。曷為必欲殺之？曰：所謂交不終兮怨長也。且不殺孔子，無以對叔、孟，更無以挾定公，三月之間使兩易其政也。謂女樂之饋出自陳氏。以昭公之出，陳氏援季，簡公之弒，三家庇陳知之也?！苯癜磧杉抑?，雖非的證，而頗得當(dāng)時情事，抑劉辨深刻矣。又《王荊公行述》謂古之人仆仆然其身以求行道于世而曰吾以學(xué)孔子，惑矣。孔子始食于魯，魯亂而適齊，齊大夫欲害己則反而食于魯，魯受女樂不朝者三日。義不可留則烏乎之，曰衛(wèi)靈公之遇賢者，庶乎其猶有禮；于是之衛(wèi)，衛(wèi)不可與處，于是不暇擇而之曹，以適宋、鄭、陳、蔡。其志猶去衛(wèi)而之曹也。老矣，遂歸于魯以卒?？鬃又腥绱?，烏在其求行道也?？鬃釉唬汗林眨林?，我待價者也。仆仆然勞其身以求行道于世，是沽也。王氏此論，頗若與劉說為近。然時人固曰知其不可而為之?？鬃右嘣?，天下有道，丘不與易。斯二義者，合而觀之其可也。）

　　一六、蘧瑗史鰌考

　　襄公十四年衛(wèi)獻公之出，蘧伯玉始見于《左傳》，時必名德已重，故孫、寧思引以共事。最少亦年三十。后八年孔子生?！妒兰摇钒Ч?，孔子至衛(wèi)，主蘧伯玉家，上距孫、寧逐君，六十有七年，伯玉當(dāng)在九齡外。全祖望《經(jīng)史問答》本此，疑近關(guān)再出非伯玉事。崔述《洙泗考信錄》則力辨孔子再至衛(wèi)主伯玉家之說為妄。謂“伯玉已先卒，《論語》使人寡過之答，當(dāng)在魯昭世。”今按：二說皆無據(jù)，殊未有以見其必然者?？肌秴问洗呵?召類篇》：趙簡子將襲衛(wèi)，使史默往覿焉，曰：蘧伯玉為相，史鰌佐焉，孔子為客，子貢使令于君前，甚聽。簡子按兵而不動。《淮南?主術(shù)訓(xùn)》亦云：“蘧伯玉為相，子貢往觀之，曰：何以治國，曰：以弗治治之?！贝藘墒陆援?dāng)在定、哀世。毛奇齡《論語稽求篇》引蔡邕《釋誨》云：“蘧瑗保生”，則伯玉固長年。若及靈公卒歲，伯玉僅亦望百之齡，豈遽不可信？其人既老壽，又以弗治治國，蓋道家之先聲也。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于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贝苏Z見《莊子?則陽篇》。謂昔日之所謂是者，或今日之所謂非，又今日以為是者，或乃昔日之所謂非。不存成見，故曰化。此本非《論語》寡過之意?！痘茨?原道訓(xùn)》：“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此則誤襲《莊子》。不惟誤其年，抑且誤其義?！肚f子》非謂伯玉自見己非，特謂伯玉不固執(zhí)己是耳。朱子又錯憶《淮南》語為《莊子》語，引此二條，混而同之，以注《論語》之寡過。于是《莊子》書中之伯玉，逍遙時順者，一變而為南宋道學(xué)家之伯玉，日惟以內(nèi)訟己過為能事，若拘拘然不獲一日之安矣。夫若是則烏能化？故《論語》之“欲寡其過而未能”，乃使人之謙辭，亦君子之虛心。至于《莊子》乘化，是非俱泯，自是隱幾夢蝶之流。而《淮南》知非，投老生悔，少壯全非也。此固孰為得伯玉之真乎？（此層毛氏《四書改錯》亦有辨。）乃崔氏重蹈朱子之誤，以《淮南》語歸之《莊子》，因以證伯玉之非高壽，（其言曰：“莊子曰：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行年六十而六十化，莊子之言，固不足取信，然使伯玉固有期頤之壽，莊子必不僅以五十六十言之?！保┴M不疎哉？（《寓言篇》亦云：“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乃又以伯玉為仲尼，且孔子年逾七十，何亦僅以六十言？以此知崔說之疎。）

　　史魚，孔子稱其直，其事亦屢見于諸子之傳紀(jì)。據(jù)《左傳》定十三年，公叔文子與史鰌語，則二人乃同僚。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至衛(wèi)，已與蘧瑗、史鰌、公叔發(fā)相交。時孔子僅八歲，史鰌當(dāng)已在強仕之年矣。其后四十八年，孔子至衛(wèi)，得交蘧瑗、史鰌，則鰌亦壽者也。（崔適《史記探源》謂公叔文子卒于定十三年，此由誤讀《左傳》，非也。又謂季札歷聘之文，非當(dāng)時語。以觀樂與適晉說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云云，良非當(dāng)時信史矣。然謂季札至衛(wèi)交蘧瑗、史鰌、公叔發(fā)為不可信，正與疑孔子至衛(wèi)不及交伯玉、史魚相類，皆無證以見其必然也。）《說苑》記衛(wèi)靈公問史鰌以子路、子貢，是鰌固至今尚在。惟《大戴禮》《韓詩外傳》有史魚尸諫蘧伯玉事，則史魚死在伯玉前，要之兩人皆及春秋之晚世，而史鰌之名，尤盛于伯玉。《莊子?胠篋篇》云：“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荀子?非十二子篇》以史鰌、陳仲并列?！恫黄埰吩疲骸疤镏?、史鰌不如盜。”意史鰌在戰(zhàn)國世，必負盛譽，故莊、荀之言有此。戰(zhàn)國學(xué)者，好為托古。有托之遠者，如墨翟言大禹，孟子言堯舜，許行言神農(nóng)之類是也。有托之近者，如法家有管子，名家有鄧析，兵家有孫武，道家有老子，墨家有晏子之類是也。此外如太子晉、萇宏、師曠、尾生高、介之推之儔，為后世稱道者，何可勝數(shù)？而春秋晚世諸賢為尤盛，史魚亦其一矣。年往事湮，信否莫辨。亦惟以考古之當(dāng)慎，與闕疑之不可免，而置之可也。

　　一七、孔子畏匡乃過蒲一事之誤傳與陽虎無涉辨

　　《世家》：“孔子適衛(wèi)。居項之，或譖孔子，孔子恐獲罪焉，居十月，去衛(wèi)，過匡?？锶司锌鬃??？鬃尤タ?，即過蒲。月馀，反乎衛(wèi)。”又曰：“孔子去陳過蒲，會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以私車五乘從，斗甚疾。蒲人懼，出孔子?xùn)|門?？鬃铀爝m衛(wèi)?！苯癜矗骸妒兰摇肺淖?，前后多錯。如兩敘過蒲，實為一事，非有去陳復(fù)過蒲也。（孔廣森《經(jīng)學(xué)巵言》亦主錯簡之說，惟其排比推論，亦多誤，茲不詳辨。）考之《左傳》，定公十四年春，衛(wèi)侯逐公叔戍與其黨，故趙陽奔宋，戍來奔?！妒兰摇饭迨吓?，殆指此?？鬃右远ü甏喝ヴ斶m衛(wèi)，居十月而去，過匡過蒲，適遭公叔氏之畔，核其年月，正復(fù)相當(dāng)?！都狻沸鞆V曰：“長垣縣有匡城，蒲鄉(xiāng)”，《正義》：“《括地志》故蒲城在滑州匡城縣北十五里，匡城本漢長垣縣。”是匡、蒲近在一處。去匡過蒲，稽其地位，亦復(fù)相接。然何以于同時同地，連罹兩厄，而《論語》惟及匡事，絕不言蒲難？以余考之，匡、蒲之難，蓋本一事。今《世家》所載孔子畏匡事，蓋出后世誤傳，不足信也。

　　《世家》之言曰：“孔子過匡，顏剋為仆，以其策指之曰：昔吾入此，由彼缺也?？锶寺勚?，以為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鬃訝铑愱柣ⅲ醒?。五日，使從者為寧武子臣于衛(wèi)，然后得去。”崔述辨之曰：“孔子在魯為司寇，居衛(wèi)見禮于其君。其去也，道路之人，當(dāng)悉知之。不得因刻一言，而遂誤以為虎。況拘之五日，亦當(dāng)出一言以相詰，乃竟不知其非陽虎，豈人情耶？匡人欲殺孔子，斯殺之矣。如不欲殺，斯釋之矣。拘之五日，欲奚為者？而寧武子之卒，至是已百余年。（武子仕衛(wèi)，在僖、文之世，成二年，武子之子相，將兵侵齊，其時武子非老即死，自此下至孔子來衛(wèi)，尚九十余年。）寧氏之亡，亦數(shù)十年。（寧氏亡在襄二十七年。）從者將欲為誰臣乎？此其為說至陋，皆必?zé)o之事，而世咸信之，其亦異矣！”

　　且《論語》記匡事凡有兩章。一則曰：“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推其文義，與《史記》所載畏匡事絕不類。夫使匡人誤以孔子為陽虎而拘之，則一言而解耳，亦非可以為匡人罪也，孔子何以言之如此？其又一章曰：“子畏于匡，顏淵后，子曰：吾以女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此亦與《史記》載畏匡事不類。崔述辨之曰：“匡人果拘孔子五日而免之，則顏淵當(dāng)同拘而同免?？锶斯麌鬃樱K而解去，（此《家語》說。）則顏淵當(dāng)同圍而同解。何以《論語》云顏淵后乎？”又《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無顏刻，但有顏高。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六謂即顏刻，惠棟《九經(jīng)古義》、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詁》并主此說。（《解詁》云：“高乃亭之偽。（亭隸作克）亭刻同聲，古字通用，《論語?憲問篇》克伐怨欲，馬《注》克好勝人也，意與驕相似，故字子驕?！保┤弧蹲髠鳌犯邤狸栔荩诙ü四?，何以十四年尚能御孔子過匡？（全謝山《經(jīng)史問答》云：“厚齋先生考古最覈，獨以顏剋即顏高，稍不審。顏高少孔子五十歲，見于《家語》，然則生于定公八年。陽州之役，蓋別是一顏高也。獨是《史記》《家語》之年，亦多不可信者。若以少孔子五十歲計，過匡之歲，定公之十四年也，顏高亦止七歲，凡此皆無從審正。惟不問其生年，但以其死定八年斃陽州，而何以十四年尚能御孔子過匡，是則厚齋之疏也?！庇嘀^全氏若疑及《史記》畏匡之非信史，則不為此辨矣?！吨倌岬茏觽髡x》云：“孔子在衛(wèi)，南子招夫子為次乘過市，顏高為御”，《志疑》云：“王肅妄以刻之為仆過匡，撮合于在衛(wèi)為次乘之仆，張守節(jié)誤據(jù)之。”）則知《史記》敘孔子畏匡事，不必為信史也。善乎王鏊之言曰：“匡人遭陽虎之暴，識虎必真，不應(yīng)以貌似而誤圍夫子。夫子亦必明言非虎，不應(yīng)讬言斯文以自免。其曰子畏，恐有他說?！?/p>

　　則《論語》之所謂子畏于匡者其事果何如乎？曰：以今考之，殆即《世家》過蒲之事也。所謂為寧武子家臣者，徐堅《初學(xué)記》引《左傳注》云：“蒲寧殖邑也。”此注今無考，或當(dāng)是賈、服舊注?！洞呵锎笫卤怼芬嘣疲骸皩幹骋云殉霁I公，寧氏誅，繼受蒲者為公叔氏?！庇嘁煽鬃舆^蒲，公叔氏方畔，止孔子，不可，強盟而出之。后人誤以公叔氏為寧氏，蓋以其同為蒲邑之主也。于是孔子以要盟于公叔氏而得脫者，遂謂其使從者為寧武子家臣也。然則以寧武子一人之誤傳，不益足以證明畏匡過蒲之為一事耶？

　　余又考春秋名匡邑者非一地。顧棟高《春秋大事表》云：“文元年衛(wèi)孔達侵鄭，取綿訾及匡。杜注：匡在潁川新汲縣東北。今陳州扶溝縣西有匡城。定六年侵鄭取匡，此鄭國之匡也。在今開封府洧川縣東南。僖十五年諸侯盟于牡邱，遂次于匡。杜注；匡在陳留長垣縣西南。《論語》子畏于匡即此?！妒酚洝房鬃幼钥镏疗?，今俱在直隸大名府長垣縣境?！比珙櫴险f，則孔子畏匡，與陽虎暴匡，并非一地。然顧氏特據(jù)杜注分說。江永《春秋地名考實》則謂：“文元年之匡，亦在長垣，不在扶溝?！绷河窭K《史記志疑》則謂：“杜注陳留長垣縣西南，與潁川新汲縣東北，二縣相近，疑匡是一地而分屬?！卑粗貓D，梁說頗疏，未可信。周柄中《四書典故辨正》云：“鄭之匡，在今開封府洧川縣東北，去蒲甚遠，距陳已近，孔子何得又過蒲返衛(wèi)？蒲為今大名府長垣縣治，衛(wèi)之匡在縣西南十五里?！蹲笫稀肺陌四辏瑫x使解揚歸匡、戚之田于衛(wèi)。杜注：匡本衛(wèi)邑，中屬鄭，今晉令鄭還衛(wèi)。以此推之，知匡既還衛(wèi)，后又屬鄭。定六年所取鄭地，實衛(wèi)地也?！泵纨g《四書改錯》云：“《左氏》定六年，公侵鄭取匡，時陽虎實帥師，令皆由虎出，故虎得暴匡?！庇纱苏f之，則定六年魯人取匡，亦在長垣。陽虎之所暴，即孔子之所過也。然則孔子過匡，自招公叔氏之要盟，而特以其邑乃往者陽虎之所暴，故遂誤傳而為匡人以孔子為陽虎而見圍耶？

　　畏匡之事，《論語》以下，又見于《莊子?秋水篇》。其文曰：“孔子游于匡，宋人圍之?dāng)?shù)匝，而弦歌不輟。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莊子》書本寓言無據(jù)，此記畏匡事尤多誤。以畏匡與微服過宋相混，因謂宋人圍之，一誤也。又牽涉于陽虎，不知陽虎與宋人無涉，二誤也。然亦僅謂匡人誤以為陽虎，非謂孔子貌似陽虎也。（至《史記》乃有顏剋為仆，孔子狀類陽虎之說。夫孟子但謂游、夏、子張以有若似圣人，而《弟子列傳》亦竟謂有子狀似孔子，則何貌似孔子者之多？至《韓詩外傳》又別生匡簡子之名，益下而益詳，要之與《論語》之言不符。今匡簡子亦無考，余疑乃涉趙簡子而誤也。

　　《世家》云：“孔子不用于衛(wèi)，將西見趙簡子，聞竇鳴犢、舜華之死，而返?！贝耸麓奘鲆啾嬷唬骸摆w鞅弱王室，侮諸侯，而叛其君。春秋大夫，罪未有大于鞅者?？鬃雍稳?，而欲見之？晉大夫見于傳者多矣，即趙氏家臣董安于、尹鐸、郵無恤之倫，皆得以才見于傳。竇鳴犢、舜華果賢大夫，傳記何為悉遺之？且鞅，衛(wèi)之仇讎，孔子無故去衛(wèi)而往見其讎，不遂而復(fù)反乎衛(wèi)，亦何異于朝秦暮楚者？則其事之為無據(jù)，必矣?！庇嗫计眩呵飼r在河南，地與晉鄰。（《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衛(wèi)侯輒出奔，將適蒲，拳彌曰：晉無信，不可。杜注：“蒲近晉邑?！薄妒兰摇芬嘌裕骸捌?，衛(wèi)之所以待晉、楚也。”）孔子實至蒲而返衛(wèi)，此后世所由有孔子將至?xí)x，臨河不濟之說也。（趙簡子殺竇鳴犢、舜華，其傳說亦應(yīng)與簡子欲殺陽虎有關(guān)。）

　　《世家》又云：“孔子行，佛肸為中牟宰，趙簡子攻范、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薄墩撜Z正義》“中牟為范、中行邑，佛肸是范、中行之臣，于時為中牟宰，而趙簡子伐之，故佛肸即據(jù)中牟以畔?！蹲蟆钒迥陚?，夏，趙鞅伐衛(wèi)，范氏之故也。遂圍中牟。此即簡子伐中牟之事。然則佛肸之召孔子，當(dāng)在哀五年無疑?！苯癜矗喊迥昕鬃釉陉?，（詳《考辨》第十八。）何有佛肸遠召孔子，而孔子欲往之事？此亦虛也。《索隱》云：“此中牟當(dāng)在河北，非鄭之中牟?！薄墩x》：“蕩陰縣西有牟山，中牟蓋在其山之側(cè)，今河南彰德府湯陰縣西有中牟城，在牟山下，正當(dāng)衛(wèi)走邯鄲之道”，據(jù)此中牟正在晉、衛(wèi)邊境，與匡、蒲亦近。而考《左傳》定十三年秋七月，范氏、中行氏之伐趙氏之宮，趙鞅奔晉陽。至冬十一月，晉荀寅、士吉射奔朝歌。趙氏與范、中行氏之爭始此?？鬃右贼敹ㄊ甏喝ヴ斨列l(wèi)，居十月而至匡、蒲，正值其時，故或謂佛肸以中牟畔召，或謂孔子欲見趙簡子，皆其時也。佛肸畔在魯哀五年，而此云佛肸以中牟畔者，如公山不狃畔在魯定公十二年，其召孔子在八年，而《論語》稱以費畔召，情事正相類。故余定佛肸召與孔子欲見趙簡子，亦為一事兩傳，或并兩無其事。其傳說之源，則自孔子過匡、蒲而起。而孔子過匡、蒲，則其時當(dāng)魯定公十三年冬，或十四年之春也。今《世家》既分敘四事，又散列前后，遂使后之讀者，茫不見其真際。崔氏之辨，有見其誤，未見其所以誤。（崔述又以過蒲為自陳返衛(wèi)時，以蒲在衛(wèi)西，匡在衛(wèi)南，佛肸之畔在趙襄子時，考覈均未精愜。）而一概抹殺，以為謬悠之談，全無根極，亦不足以發(fā)明其底里矣。

　　一八、越句踐元年考

　　《國語?越語下》：“越王句踐即位三年，而欲伐吳。”韋昭《注》：“句踐三年，魯哀公之元年?！倍蓬A(yù)《春秋世族譜》：“越王元年，魯定公之十四年也。”（《左傳》宣公十八年《正義》引。）今按：《史記?越世家》“句踐元年，吳王闔盧聞允常死，乃興師伐越。”《索隱》曰：“事在《左傳》定公十四年?！比粍t允常即以是年卒，句踐即以是年立，韋《注》即以句踐立年為元年也。（《通鑒外紀(jì)目錄》，《皇王大紀(jì)》，《通鑒前編》，皆以周敬王二十三年允常卒，特據(jù)句踐元推前一歲言之，初非別有據(jù)。不知古人庸可即其立年稱元年也。）《越世家》又云：“句踐與范蠡入宦于吳，三年而吳人遣之?！表f注：“句踐以魯哀元年棲會稽，吳與之平而去之。句踐改修國政，然后卑事夫差，在吳三年而吳人遣之，此則魯哀五年也?！薄秴窃酱呵铩罚ǖ诎耍┰疲骸霸酵蹙溘`臣吳，至歸越，句踐七年?！弊ⅲ骸啊秶Z》當(dāng)魯哀公五年，是為句踐七年，正與此合。此書于句踐五年書入?yún)鞘拢潦菤w國首尾三年也?！薄对绞兰宜麟[》引《紀(jì)年》：“晉出公十年十一月，于粵子句踐卒”，則為句踐之三十二年。

　　又按《左傳》哀二十年越圍吳，二十二年滅吳，為句踐二十四年，蓋亦首尾三年。故《越語》曰：“居軍三年，吳師自潰?！薄对绞兰摇吩疲骸傲魢辏瑓菐煍??！本c《左傳》合?！秴窃酱呵铩废抵溘`二十一年，蓋誤以魯哀二十年越圍吳為句踐之二十年，又云“圍吳守一年”，故遂為句踐二十一年也。（越句踐棲會稽，至其圍吳，適廿年。故曰“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

　　又《左傳》哀公二十四年公如越，二十七年又如越，而卒。《吳越春秋》系哀公奔越事于句踐之二十四年，是又誤以魯哀年為句踐年也。其事遂前后相差五年。下又云“二十七年冬，句踐卒”，例推亦當(dāng)隔五年，則仍是三十二年卒矣。（今《吳越春秋》又于二十六年書哀公來奔，與二十四年語大同小異，疑是后人見其誤而妄增入之者。）又敘越起瑯琊觀臺于句踐之二十五年，考《今本紀(jì)年》越徙瑯琊在晉出公七年，即魯哀公卒歲。而翌年越在瑯琊大起觀臺，亦適合。（此亦可證二十六年哀公來奔一條，實后人別自增入也。）然則《吳越春秋》一書，雖淺妄多誤，固亦可據(jù)以推說其致誤之由來，與其未誤之真相矣。

　　一九、孔子去衛(wèi)適陳在魯哀公二年衛(wèi)靈公卒歲非魯定公卒歲辨

　　《世家》記孔子去衛(wèi)適陳事最凌雜，崔述辨之曰：“《世家》孔子于衛(wèi)靈公時，凡四去衛(wèi)而再適陳，其二皆未出境而返。其初適陳，以定公之卒歲，乃定公十五年，適宋，遭司馬之難，至陳，主司城貞子，蓋本之《孟子》。其再適陳，以靈公卒之春，乃魯哀公二年，而誤以為三年，因靈公問陳而遂行，蓋本之《論語》。按《論》《孟》所記，乃一時事?！墩撜Z》記其去衛(wèi)之故，《孟子》敘其道路所經(jīng)，與在陳所主，非再去也。《世家》誤分為二，其謬一也。《論語》云：子在陳曰：歸歟！歸歟！吾黨之小子狂簡?！睹献印吩疲嚎鬃釉陉?，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此亦一時之語，而所傳異辭，史家亦分以為二，遂謂孔子凡兩發(fā)嘆，一屬之初至，一屬之再至，其謬二也。（此條《索隱》《繹史》均辨之。）過匡之役，未出境也，無故而反。臨河之役，無故而去，亦未出境而復(fù)反。去就茍然，仆仆道途而不憚其煩，其謬三也。且《世家》以定十四年適衛(wèi)，而《年表》已于是年至陳?！妒兰摇芬远ㄊ迥暝馑位隔s之難，而《年表》乃在哀之三年。《世家》以哀六年再反衛(wèi)，而《年表》乃在十年?！妒兰摇纷躁惙葱l(wèi)自衛(wèi)復(fù)至陳之事，《年表》皆無之。即其所自為說，已自改之，而學(xué)者反皆遵之，甚不可解也?！贝薇嫒绱耍阋云魄Ч胖砸?。又云：“孔子去衛(wèi)之年，雖無可考，然衛(wèi)靈以哀二年夏卒，則孔子去，非定之末即哀之初，所謂魯定公卒之年去衛(wèi)者近是?！眲t立說猶疏，未見所以為去取之故。以余考之，孔子去衛(wèi)，當(dāng)在衛(wèi)靈卒歲，請舉十證以明之。

　　《年表》宋景公二十五年，孔子過宋，桓魋惡之，《宋世家》亦同。孔子以前歲去衛(wèi)，今年過宋，前后適合。若于魯定公卒歲已去衛(wèi)，何緣至是始過宋乎？此一證也。（《志疑》謂過宋在景公二十二年，臧庸《拜經(jīng)文集?上錢曉徵書》謂在二十三年，皆據(jù)孔子在魯定卒歲去衛(wèi)為說，故改易過宋之年以就之耳，其實非也。）《左傳》：“哀公三年夏五月辛卯，司鐸火。火逾公宮，桓、僖災(zāi)?？鬃釉陉惵劵?，曰：其桓、僖乎。”是孔子哀三年夏在陳。蓋以是年過宋而至陳，年亦適合，二也。其后孔子以魯哀六年自陳避兵適蔡，即自蔡返衛(wèi)，（詳《考辨》二二及二四。）在陳不出三年。若自魯定公卒歲去衛(wèi)，則至魯哀六年返衛(wèi)，在陳將逾五年?？鬃幼匝灾?，曰：“從我于陳、蔡者，皆不及門也。”鄭玄云：“不及仕進之門?！惫拭献右嘣疲骸熬又蛴陉悺⒉讨g，無上下之交也?！眲t孔子之在陳、蔡，不比其在魯、衛(wèi)，何以留滯如此之久。此不可信。三也?？鬃又列l(wèi)，衛(wèi)靈公祿之如魯，其敬事孔子至矣，孔子又稱衛(wèi)之多賢。若以定公卒歲即去，則去衛(wèi)何其遠，留陳何其久。不可信，四也。且《世家》云：“孔子去衛(wèi)適曹，是歲魯定公卒，孔子去曹適宋?！比バl(wèi)適曹，去曹適宋，文本一貫，何以中間橫插是歲魯定公卒一語？此不似《史記》原文，可疑，五也。余謂后人妄添此句，正緣妄據(jù)《孟子》未有終三年淹一語而然。自定公十三年孔子至衛(wèi)，至十五年恰及三年，故謂孔子于是年去衛(wèi)矣。又《世家》云：“孔子遂行，復(fù)如陳。夏，衛(wèi)靈公卒。六月，趙鞅內(nèi)太子蒯聵于戚。冬，蔡遷于州來。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齊助衛(wèi)圍戚。夏，魯桓、釐廟燔。秋，季桓子病?！薄妒酚浱皆础吩疲骸鞍浮洞呵铩凡踢w于州來以上，皆在哀公二年，齊助衛(wèi)圍戚以下，乃在三年。此文是歲以上有闕文，本不謂一年之事。故上文已言冬，下文復(fù)云夏、秋也?！保ā吨疽伞吩疲骸笆菤q當(dāng)作明歲。”以下文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之例，知其非是。崔述云：“乃魯哀公二年而誤以為三年”，尤失之。）余謂上文孔子去衛(wèi)適曹，去曹適宋，遂至陳，主司城貞子家一節(jié)，正當(dāng)在此。以后人妄疑孔子于魯定卒歲先已去衛(wèi)適陳，移之于前，又妄為增竄，遂使今《世家》文理緟沓，先后僢舛，不可依據(jù)，六也?！赌瓯怼房鬃觼黻?，在陳湣公六年，尚在魯定公卒前一年，其誤不待辨。然其所以誤，則亦有可得而言者?！妒兰摇吩疲骸翱鬃泳雨惾龤q，會晉、楚爭強，更伐陳，及吳侵陳，陳常被寇，于是孔子去陳?！弊贼敯昕鬃又陵?，居三歲為哀公之六年，吳侵陳而孔子去，避兵適蔡，見葉公，年數(shù)正合。后人不知適蔡即適楚見葉公，又誤謂孔子去陳至蔡，去蔡至葉，遂因孔子居陳三年，而誤演為孔子居蔡三年。因誤謂孔子自陳避兵，在魯哀公元年之役，遂移《年表》孔子來陳于湣公之六年。以其年至魯哀元年吳伐陳，前后亦適及三年也。然與《世家》居三歲之文已不符。且孔子于魯定公十三年至衛(wèi)，十四年即來陳，尤不合。并與《世家》以魯定公卒歲去衛(wèi)之說相乖。使子長自為之，不應(yīng)僢違如是。明出后人移易，痕跡鑿鑿，七也。《陳世家》：“湣公六年，孔子適陳，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十三年，吳復(fù)來伐陳，時孔子在陳?！卑矗簠欠リ?，一在湣公八年，一在十三年，有《年表》可證。何嘗有六年伐陳取三邑之事？此后人妄據(jù)《年表》改《世家》，謂孔子來陳，應(yīng)在湣公六年，而八年吳伐陳之事，亦因誤在六年也。（《志疑》云：“六年當(dāng)作七年”，不悟吳伐陳尚在八年，此決非一二字之誤。）是同有后人改易之跡，八也。且《年表》之經(jīng)后人妄加改易，猶有不止于是者?！妒兰摇贰翱鬃幼猿春跣l(wèi)，是歲，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苯瘛赌瓯怼房鬃幼躁悂硇l(wèi)在衛(wèi)出公八年，當(dāng)魯哀公十年，與《世家》相差四年。此何以誤？曰：亦誤于妄增孔子居蔡之三年耳。蓋孔子居于陳三年，被兵亂，而至蔡，見葉公，即以是年返衛(wèi)，則為魯哀公六年。后人不知至蔡即至葉，遂謂孔子去陳先至蔡，又三年而后至葉。于是自哀公六年至蔡，又三年而后返衛(wèi)，則為魯哀公之十年也。然則孔子來陳，今《年表》已移前四年，而孔子返衛(wèi)，今《年表》又移后四年。故《索隱》疑孔子在陳凡經(jīng)八年，何其久。（語見《陳世家》。）而據(jù)《年表》，則孔子在陳乃有十二年。此決非《史記》本來之誤，而其妄為移易以致誤者，又決非出于一人之手，又可得而微論者，九也。又考今《年表》，有孔子至陳去陳之年，無孔子至蔡去蔡之年。蓋孔子適陳，《年表》所固有，而后人從為移易。孔子適蔡，《年表》所本無，而后人亦未為增入也。然《蔡世家》則有之，云：“蔡昭侯二十六年，孔子如蔡，楚昭王伐蔡，蔡恐，告急于吳，吳因遷蔡于州來?！笔强鬃舆m蔡，尚在蔡未遷州來之前。然則其居蔡三年，又將隨蔡而遷乎？其謬抑又甚矣！茲考其致誤之原，亦有可得而指者。《孔子世家》云：“孔子至陳，歲余，吳王夫差伐陳，取三邑而去，趙鞅伐朝歌，楚圍蔡，蔡遷于吳”，后人據(jù)此，誤謂孔子是時避兵亂，自陳至蔡，則在蔡未遷州來之前也。此又《史記》所載孔子行跡，多經(jīng)后人妄竄，其謬誤之尤易見者，十也。而余謂孔子以魯哀三年至陳，其論證猶不止此。《孔子世家索隱》云：“按《系家》湣公十六年，孔子適陳，十三年亦在陳。”既云十六年適陳，則十三年何得先在？既云十三年在陳，則適陳不能后至十六年，其語舛誤可知。按今《年表》及《陳世家》謂孔子以湣公六年適陳，而實誤前四年。余考孔子以魯哀三年適陳，當(dāng)陳湣公之十年。《索隱》引《系家》正謂湣公十年適陳，十三年亦在陳。后人既疑孔子適陳在湣公六年，妄為移易《年表》及《陳世家》文，又于此《索隱》注下妄竄六字，而舊引十字未滅，遂兩存而成湣公十六年適陳也。此辨《索隱》之誤，而足為孔子以魯哀三年至陳之證者，十一也。

　　余讀《史記?孔子世家》最蕪雜無條理。其他若《年表》，若魯、衛(wèi)、陳、蔡諸《世家》，凡及孔子，幾于無事不牴牾，無語不舛違。誠如崔氏之譏，所謂自為說而自改之者。史遷雖疏，不當(dāng)滅裂乃爾。蓋出后人之移易增竄者多矣。考其所以有移易增竄者，則不出兩誤：一則誤于《孟子》未有終三年淹之說，一則誤于不知自陳至蔡之即為至葉也。于是乃有四去衛(wèi)再適陳之說，復(fù)有居陳三歲居蔡三歲之說。崔氏既力辨之，而未能指陳其癥結(jié)之所在。又不能詳定孔子自衛(wèi)適陳及在陳絕糧之年。于孔子在陳、蔡一段，其模糊影響?yīng)q如故。而爬梳抉剔，未嘗不足以得其誤中之是。余故詳為辨正，而孔子南游行跡，乃如天日之朗。蓋發(fā)其陰翳于二千載之下，而與人以共見。茍有精思明辨之士，必曉然有見于吾說之非誣，而弗怪以為鑿空之妄說也。

　　二○、孔子去衛(wèi)適陳在衛(wèi)靈公卒后非卒前辨

　　余既考定孔子去衛(wèi)在靈公之卒歲，而猶有說者，余疑孔子之去，未必在靈公卒前，而應(yīng)在靈公之卒后也。何以言之？凡言孔子去衛(wèi)在靈公卒前者，以《論語》“衛(wèi)靈公問陳，孔子明日遂行”為據(jù)。然此事與《左傳》答孔文子語大相類，而彼尤詳備。崔述曰：“此本一事而傳聞?wù)弋愐病Ｒ岳矶戎?，靈公問陳之失小，孔文子問攻太叔之失大。彼可勿行，而此則當(dāng)去。彼可因所問而導(dǎo)之以禮，此則但當(dāng)以不對拒之。竊疑《左傳》為得其實?！笔恰墩撜Z》此章，固已不可信?！妒兰摇窊?jù)《論語》而增之，曰：“明日與孔子語，見蜚鴻，仰視之，色不在孔子，孔子行?！笔侵^孔子并不以靈公之問陳行，而靈公乃以孔子之一對而遽衰其禮貌也。其去理益遠。其他《世家》載孔子去衛(wèi)之故，又曰：“靈公與夫人同車，使孔子為次乘，招搖市過之，孔子丑之，去衛(wèi)?！贝耸乱啾尽墩撜Z?子見南子章》而增益之。子見南子一事，昔人自孔《注》以下，率多疑者。次乘過市，尤為難信。必謂孔子于靈公卒前去衛(wèi)，實無的據(jù)。（太史公《報任少卿書》，亦謂衛(wèi)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段倪x》注引《家語》，孔子居衛(wèi)月余，靈公與夫人同車出，令宦者雍渠參乘，使孔子為次乘，游過市，孔子恥之，于是去衛(wèi)過曹。此言適陳，未詳。今按過曹適陳，實一串事。惟謂居衛(wèi)月余即去，決不可信。若果如此之決，亦不當(dāng)屢去而屢返矣。故知《家語》與《世家》，實同一不可信也。）孟子曰：“孔子于衛(wèi)靈公，際可之仕也。”孔子至衛(wèi)，已當(dāng)靈公三十八年，至靈公卒，先后五年。衛(wèi)多賢臣，靈公亦好賢，于孔子未必遽失禮。故余疑孔子之去，乃在靈公之卒后也。

　　《年表》衛(wèi)靈公卒后一歲，孔子過宋，是年夏，即至陳。靈公卒在前年夏，若孔子在夏前行，何以淹滯衛(wèi)、曹之境，有一年之久？謂孔子以靈公卒后去，則時日適合。又《論語》有冉有、子貢問為衛(wèi)君乎一章，崔述曰：“《論語?為衛(wèi)君章》，冉有、子貢問答之辭皆似在衛(wèi)之時，有所諱而不敢深言者。”又曰：“此章所稱衛(wèi)君，先儒皆以為出公輒，玩其辭意，良然。此章問答，當(dāng)在孔子返衛(wèi)之初?！庇鄤t謂此章在孔子去衛(wèi)之前也。春秋哀二年夏，衛(wèi)靈公卒，六月乙酉，晉趙鞅納衛(wèi)太子于戚，子父相抵之形已成。時孔子猶未去衛(wèi)，二子之問如此，最切情事。（《論語集解》引鄭玄曰：“衛(wèi)君謂輒，衛(wèi)靈公逐太子蒯聵，公薨而立孫輒，后晉趙鞅納蒯聵于戚，衛(wèi)石曼如帥師圍之，故問其意助輒否乎?！笔脟菰诎Ч甏?，時孔子方過宋適陳，鄭氏未能詳定孔子去衛(wèi)之年，而漫述蒯聵、輒相抗之事，故援引石曼姑圍戚以明以子拒父之實。實則當(dāng)晉師納蒯聵而衛(wèi)不之迎，已顯有敵抗之跡，二子之問，寧必俟衛(wèi)人圍戚以后？然鄭氏此注，猶不以此章問答為孔子返衛(wèi)后事?！妒酚?孔子世家》于孔子返衛(wèi)后僅記子路問衛(wèi)君待子為政一節(jié)，似亦不以此章為同時語。至蘇子由《古史》乃以此段問答謂在魯哀六年孔子返衛(wèi)之后，而崔述承之，不悟以子拒父，自是當(dāng)時驚人一大事，且孔子與諸弟子在衛(wèi)已久，于其事尤應(yīng)關(guān)切。雖已去衛(wèi)，而師弟子之間，豈有不相與問答討論以定其事理之是非。而謂遠在出公四五年后，孔子重返衛(wèi)，乃始見詢及之耶？此皆誤于以孔子在衛(wèi)靈卒前已去衛(wèi)，故于《論語》此章，不得不系之于孔子返衛(wèi)之后。今定孔子于靈公卒后始去，而此章問答，正在臨去之前，若較舊說為遠勝。又按：《朱子語類》“夫子為衛(wèi)君乎，若只言以子拒父，自不須疑而問。今冉有疑夫子為衛(wèi)君者，以常法言之，則輒亦義所當(dāng)立者也。以輒當(dāng)立，故疑夫子助之。方實問輒之逃，當(dāng)在靈公薨而夫人欲立之時，曰：然”，是亦見此章問答當(dāng)在靈公初薨，輒初立時矣。惜為舊說纏縛，未能明白辨析耳。又張文檒《螺江日記》、王崧《樂山集》皆不信夷、齊讓國事，對此章特創(chuàng)別解，然定為靈公初薨時問答，仍無害。）則孔子之去衛(wèi)，當(dāng)在此年六月后也。（又按：《論語》儀封人請見，閻氏《釋地》云：“孔子時，衛(wèi)都濮陽，為今大名府開州。儀邑城在今開封府蘭陽縣西北二十里，乃衛(wèi)西南境，距其國都五百余里。不知孔子先至國而后至儀邑，或由儀至國都，皆不可知。要為第一次適衛(wèi)無疑。何則？封人曰：二三子何患于喪？喪失位去國。天將以夫子為木鐸，使周流四方，以行其教，天生夫子，豈為魯國已乎？其語與情蹤正合?！庇嘀^儀邑既遠在衛(wèi)西南境，孔子自魯適衛(wèi)，何須迂迴而過其地？此殆孔子去衛(wèi)適陳時事，封人所說亦可通，不必定指去魯言也。閻氏既詳考其地域，而猶曲為之說者何哉？林春溥《孔門師弟年表后說》亦主此事在去衛(wèi)適陳時。周柄中《四書典故辨正》謂“儀乃浚儀，今祥符，非儀封，乃去衛(wèi)適陳要道”，其辨已是。惟說木鐸仍引閻氏為去魯適衛(wèi)時，自相牴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