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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錫丁蜀鎮(zhèn)的黃龍山腳下,至今仍流傳著“時壺天下”的說法。五百年前的明萬歷年間,一位身著青布短褐的匠人蹲坐在泥凳前,手中的木搭子反復(fù)捶打紫泥,拍子、尖刀、矩車在泥坯上游走如筆。他叫時大彬,這位被后世尊為“紫砂鼻祖”的匠人,用一雙布滿老繭的手,在方與圓的天地里鑿出了紫砂壺的精神原鄉(xiāng)——從此,紫砂有了“方非一式,圓不一相”的審美體系,有了“泥、形、工、款”的品鑒標準,更有了“世間茶具稱為首”的文化坐標。 一、破局者:從“粗陶”到“雅器”的美學(xué)革命若回溯紫砂壺的源頭,宋元時期的宜興紫砂尚是“藏在深閨人未識”的粗陶。彼時的壺多作煮水之用,胎質(zhì)疏松,造型粗笨,與文人案頭的瓷器、銅器相比,更像匠人的“日用品”。直到時大彬出現(xiàn),這場持續(xù)近百年的“身份突圍”才真正完成。 時大彬的突破,始于對“泥”的極致追求。他遍訪黃龍山礦脈,發(fā)現(xiàn)甲泥層中的紫泥、綠泥、紅泥各有脾性:紫泥沉郁如古玉,綠泥清透似春水,紅泥嬌俏若朝霞。他首創(chuàng)“澄泥”之法,將礦料風(fēng)化、研磨、過篩、沉淀數(shù)十日,直至泥料細若脂粉;又以“陳腐”工藝讓泥料在陶缸中靜置三載,去除火氣,終得“柔如綿,堅如鐵”的上乘泥質(zhì)。后世所謂“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一丸土”,正是對時大彬手中這捧泥的禮贊。 更關(guān)鍵的是,他將“文人意趣”注入壺藝。早年的時大彬曾為市井制壺,壺型多模仿青銅禮器,雖工整卻失靈動。直到結(jié)識陳繼儒、王世貞等文人,他方知“器以載道”的深意。陳繼儒說“茶壺以小為貴,每一客,壺一把,任其自斟自飲,方為得趣”,時大彬便將壺身縮小至可盈握;王世貞愛“素面素心”,他便摒棄繁縟裝飾,以線條的曲直、塊面的轉(zhuǎn)折說話。曾有記載,時大彬制壺“初仿供春,喜作大壺,后游婁東,聞陳眉公與瑯琊、太原諸公品茶施茶之論,乃作小壺”。這一變,不僅讓紫砂壺從“茶寮重器”變?yōu)椤拔娜饲逋妗?,更定義了中國茶器“小中見大”的審美傳統(tǒng)。 ![]() 二、方圓經(jīng)緯:一套法則,萬千氣象時大彬?qū)ψ仙白畲蟮呢暙I,是建立了一套“方圓辯證”的造型體系。他說:“方非一式,圓不一相。”看似簡單的八個字,卻道破了紫砂壺的生命密碼——方與圓不是對立的兩極,而是相互生發(fā)的語言。 在“圓”的世界里,他深諳“圓中見變”的妙理。仿古壺的口沿微斂,壺腹鼓脹如滿月,壺把卻以“飛扣”收束,圓中帶勁;石瓢壺的壺身雖為三角,卻以圓弧過渡,柔化棱角,所謂“圓非死圓,活似流云”。這些圓器看似渾然天成,實則暗合數(shù)學(xué)般的精準:壺嘴、壺把的重心必須在一條垂直線上,壺口的直徑與壺蓋的子口誤差不超過半毫米,連壺鈕的高度都要與壺身比例呼應(yīng)。弟子徐友泉曾感嘆:“吾師制圓器,如寫行草,筆勢連綿而法度森嚴?!?/span> 而在“方”的領(lǐng)域,他開創(chuàng)了“方中求活”的先河。六方掇球壺以六個面拼接而成,每條棱線都如刀刻般利落,卻在轉(zhuǎn)角處微微內(nèi)收,避免生硬;開光方壺的壺身作四方開窗,窗內(nèi)浮雕松竹,方中藏圓,剛?cè)岵?。時大彬首創(chuàng)“鑲身筒”技法,以脂泥粘合泥片成型,較之傳統(tǒng)的“打身筒”更易塑造方正造型,卻又通過手工修坯消弭拼接痕跡。這套技法經(jīng)后世改良,至今仍是紫砂方器制作的核心工藝。 更深遠的是,他為紫砂確立了“規(guī)矩即自由”的創(chuàng)作哲學(xué)。時大彬要求弟子“先學(xué)規(guī)矩,再破規(guī)矩”:初習(xí)制壺,必須反復(fù)捶打泥片,直到每片泥的厚度誤差小于0.2毫米;必須默畫百種經(jīng)典壺型,理解方圓的構(gòu)成邏輯。這種近乎苛刻的訓(xùn)練,讓“方圓”從具體的造型升華為一種審美基因——后來的陳鳴遠仿生壺、邵大亨的八卦龍頭一捆竹,乃至當(dāng)代顧景舟的提璧壺,無不是在時大彬奠定的方圓框架里,生長出新的可能。 ![]() 三、傳燈者:一把壺里的文化基因時大彬的成就,不僅在壺藝本身,更在于他為中國紫砂培養(yǎng)了一支“文化的種子隊”。他打破“傳男不傳女,傳內(nèi)不傳外”的陳規(guī),廣收門徒,其中徐友泉、李仲芳、歐正春等七人最負盛名,史稱“時門七子”。這些弟子各有所長:徐友泉善仿青銅、瓷器的異色泥色,李仲芳的方器嚴謹如刻,歐正春的花器生機盎然。但他們始終謹守時大彬“器有型,心無界”的教誨,將方圓之道融入各自的創(chuàng)作。 更重要的是,時大彬首次將“款識”納入紫砂的文化體系。他在壺底鈐印,或刻姓名,或銘詩句,使每把壺都有了“身份證”。曾有一把“大彬仿古”壺出土,壺底刻“萬歷丙申年時大彬制”,字體蒼勁如古碑,既證年代,更顯匠人對作品的珍視。這種“物勒工名”的傳統(tǒng),后來演變?yōu)樽仙啊懊丝睢钡氖詹伢w系,讓一把壺不僅是實用器,更成了可追溯的文化信物。 五百年后的今天,當(dāng)我們翻開《陽羨茗壺系》《陽羨名陶錄》,時大彬的名字始終排在首位。他的壺或許已難覓真容(目前存世的十?dāng)?shù)把“時壺”,多為后世仿作或爭議之作),但他的方圓法則早已融入紫砂的血脈:顧景舟的“提璧”以方器見精神,呂堯臣的“華徑”用圓器訴靈動,徐漢棠的“方鐘”在規(guī)矩中見巧思……這些當(dāng)代大師的作品,都是時大彬留下的“方圓命題”的當(dāng)代答卷。 站在黃龍山的泥料場前,看匠人們?nèi)匝赜脮r大彬傳下的“澄泥”“陳腐”之法,看工作室里年輕的學(xué)徒正蹲在泥凳前練習(xí)打泥片——忽然明白,時大彬從未遠離。他用一把壺,圈定了紫砂的方圓世界;又用這套法則,讓這個世界的邊界永遠開放。正如他在壺銘中寫的:“茶煙輕揚落花風(fēng)。”方與圓的紫砂,終將在一代又一代匠人的手里,飄出永恒的茶香。(全文完) 本文作者:[石破天紫砂] 專注:手工紫砂壺 | 原礦泥料 提供定制紫砂服務(w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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