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切都長久地完結(jié)了, 水壺和鏡子,勺子與碗, 包括我自己的身體, 包括我曾經(jīng)的身體, 包括我現(xiàn)在的身體 當(dāng)我坐在這個早晨的桌邊,孤單而快樂, 赤裸的孩子的雙腳踩在燒焦的地板上 (我?guī)缀跄芸匆姡?/span> 穿著我燃燒的衣服,那單薄的綠色短褲 還有臟兮兮的黃T恤 托著我灰燼的,不復(fù)存在的, 發(fā)光的身體。閃耀。 這是阿特伍德的一首小詩《早晨在燒毀的房子里》。女詩人寫到童年居住過的房子毀于大火,她想象自己回到那所記憶中的房子里吃早餐,在回憶和想象之中,她從現(xiàn)實世界進入到一個虛妄的世界,細(xì)節(jié)一點點清晰起來,森林、火、廚房里的器物、湖面、天空、“我”等一一展現(xiàn): 因為父親是一名昆蟲學(xué)家,阿特伍德幼年和童年時代有很長時間跟隨父母居住在森林里。表面上看,這首詩是回憶之作,隨著詩句的展開,畫面感的增強,我們仿佛能夠看到森林里的湖,湖邊的小屋,屋里的陳設(shè),只是人去屋空,而詩人把童年的自己安置在這所不存在的房子里,看著自己和房子一起燃燒起來。讀著阿特伍德的這首詩,我眼前出現(xiàn)了那所林間湖畔的、只存在于記憶與灰燼中的房子。 詩人的手是鎮(zhèn)靜的,她坐在不存在的餐桌旁,用不復(fù)存在的碗勺進食,而后看著童年的自己,穿著那“單薄的綠色短褲”和“臟兮兮的黃T恤”,在火焰中變得透明,最終成為一團發(fā)光的、閃耀的灰燼。這是一種何其殘酷而又溫柔的告別!她并非要哀悼一座物理空間的消亡,而是要親手點燃它,在精神的煉獄中,提取出一種比物質(zhì)更為恒久的結(jié)晶。那燒毀的,是軀殼;那留下的,是光。 這讓我想起,我們每一個人,或許都擁有這樣一所“過去的居所”。它不一定是被真實的火焰舔舐過的,更多的時候,它是在時間的流逝中悄然荒蕪、沉沒的。它可能是一處老屋,一條巷子,一個鎮(zhèn)子,甚至只是一種無法回去的氛圍,一種氣味,一種光線。 我也想起了我過去的居所了。我好像也在某個虛空的時刻,悄然回到了童年之屋。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熟悉的、混合著陳年木料與微塵的氣味撲面而來,時光的塵埃,在從門縫射入的光柱里,不安地、緩慢地旋轉(zhuǎn)起舞。老屋是磚木結(jié)構(gòu)的,一樓采用紅磚砌筑,二樓樓板、屋架等用木結(jié)構(gòu),人字形斜屋頂多搭出一個小閣樓。在二樓的小陽臺上,木欄桿、木樓板,色澤呈現(xiàn)年久月深的暗褐色,上面晾曬著各種草藥,有的平鋪在樓板,有的倒懸在房梁,有的搭掛在欄桿。那里還堆著許多紙箱,里面放滿了父親的書報雜志手稿,就像一群沉默的寄居者,背負(fù)著時間的重量。我本是要找一本舊相冊的,卻在打開第一個箱子時,被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氣味包裹——樟腦混著舊報紙,還有一絲早已消散的草木香,那是父親數(shù)十年前鐘愛的味道啊,也是薰染著他日常起居的生活方式。 童年老屋的門前,古舊巷弄的鋪路青石永遠(yuǎn)陰涼。水磨石地面在夏天會滲出細(xì)密的水珠,像石頭在出汗。我常坐在地上拼圖,耳朵里灌滿祖母在廚房切菜的篤篤聲,和父親收音機里斷續(xù)的新聞播報。那個家沒有阿特伍德的森林與湖,在一條南方小巷的盡頭,只有一道彎彎曲曲的灰磚墻圍起來,墻面爬滿了濃密牽絆的藤蔓,屋角種著紫珠樹、美人蕉和生生不息的月季。在七歲的我眼中,墻角的苔蘚就是熱帶雨林,小巷深處藏著所有的探險傳奇。這個童年之屋早已不存在了,數(shù)十年前便因城市的擴建而拆毀。但是,閣樓、陽光、塵埃、舊書的氣味和那些晾曬的草藥,卻長久地留在了我的記憶之中。 我又憶起北大讀博時的那一間屋子,只有八平方米,一扇朝西的窗戶。夏天傍晚,整間房會被浸泡在蜂蜜色的夕照里。我在那里讀完了圖書館借來的一本又一本厚書,書頁邊緣被汗水漬出波浪形的痕跡。那時以為這就是永恒——年輕的貧瘠里有一種富足,仿佛整個世界都可以裝進這小小的方格。畢業(yè)那天,我把墻上貼的星空海報撕下來,膠痕頑固地留在白墻上,像星座的遺跡。我知道不久,新的入住者會貼上新的海報。那一刻我似乎明白,所有我們曾稱之為“家”的地方,最終都會成為別人故事的背景。 工作后的第一個公寓,有明亮的落地窗。我親手刷了淡綠色的墻,配置了淡黃色的原木家具,在陽臺喝茶的地方,放上一對海藍(lán)布藝的休閑搖椅。孩子在那里學(xué)會爬行,扶著沙發(fā)站起來,跌跌撞撞走向戶外的世界。墻壁上留著鉛筆劃的身高刻度,從五十厘米到一百二十厘米,像時間的年輪。搬家離開那天,最后一次關(guān)上門前,我回頭看了一眼空蕩的客廳——夕陽正從百葉窗的縫隙擠進來,在地板上切出絲絲縷縷的光影。所有的行李都已搬空,四壁蕭然,說話都有了回聲。我回頭望去,看到的是一片虛無,卻又是一片充盈。那沙發(fā)上仿佛還有倚靠的痕跡,那餐桌上仿佛還殘留著飯菜的香氣,那盞燈下仿佛還映照著夜讀的身影。那一刻的恍惚,與阿特伍德詩中的虛幻感何其相似:過去的生活,真的在這片空無中發(fā)生過嗎?那些歡笑與淚水,爭執(zhí)與擁抱,真的存在過嗎?它們似乎比眼前這空蕩的房間,還要不真實。 人生太短,逝者如斯,愛的,不愛的,一直在告別中,所有的告別都蘊含了一份孤獨。那些你曾經(jīng)依靠過的都終將和你告別,我們來自孤獨,也終將復(fù)歸于孤獨。然而,我們果真能徹底告別嗎?我們每天都在改變,被時代、境遇、知識不斷地重塑。我們的世界觀在變,生活方式在變,社會地位在變,如同阿特伍德詩中那“曾經(jīng)的身體”與“現(xiàn)在的身體”,早已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存在。但有些東西,是火焰也燒不毀的。譬如,童年夏日午后聽到的一支蟬鳴的旋律;譬如,祖母在煤油燈下哼唱的、不成調(diào)的歌謠;譬如,第一次心動時,胸腔里那頭小鹿的撞擊。這些曾經(jīng)擁有的記憶不會變。只要我們還有回憶的能力,還有感受的神經(jīng),只要我們還未墮落成一架只知效率與功利的、麻木不仁的機器,我們就無法與回憶別離。 人生就是一場漫長的旅程,每一段路程都有它的起點與終點,每一個居所都有它的使命與期限。我們不能永遠(yuǎn)停留在過去,只能不斷邁向未來。這就是居所最深的真相:我們從未真正占有任何空間,我們只是短暫地停泊。墻壁會倒塌,家具會朽壞,門牌號會被重新分配。但我們離開時帶走的——那些光線在特定時刻投下的角度,某種氣味引發(fā)的瞬間恍惚,深夜醒來時窗外的某種聲響——這些無形之物,反而在記憶里獲得了永恒的形狀。 這回憶,是我們真正的、過去的居所。它不是一個物理的地點,而是一種精神的構(gòu)造。阿特伍德的童年之屋燒毀了,但她在詩里又重建了它,并且讓它燃燒得如此輝煌。我也以文字重新喚回了我所有過去的居所,所有在那里笑過、哭過、夢過的自己,都如阿特伍德筆下那“灰燼的,不復(fù)存在的,發(fā)光的身體”,在記憶的暗室里,永遠(yuǎn)閃耀。燒毀的未曾真正消失,離開的從未真正告別。我告別了過去的居所,但它的一磚一瓦,都已化為我靈魂的骨架。我不過是攜帶著所有住過的房子,繼續(xù)走向下一個,尚未被點亮的房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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