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5年，朱元璋正與元軍在長江鏖戰(zhàn)。前方戰(zhàn)事膠著，他的妻子馬秀英亦即將臨盆。在這危急關頭，馬夫人當機立斷，不等朱元璋下令，便自行帶領眾將士家眷折返回了起義軍新近攻克的太平府（今安徽境內(nèi)）。

當時形勢可謂萬分兇險。就在馬夫人一行剛渡過江后，元軍果然就扼守了渡口。馬夫人抵達太平府，來到當?shù)仃惖系募抑?，這才總算松了一口氣。

陳迪是何許人也？兩個月前，當起義軍攻入太平時，正是這位名叫陳迪的富戶，率領本地鄉(xiāng)民，向朱元璋獻上金帛。陳迪顯然深諳人情世故，《明史》記載，明朝建立后，他曾代本地知縣為皇帝撰寫《萬壽表》，朱元璋本人閱覽后，“太祖異之”。

然而，若愿意深入其人生，后人一定能清晰感受到，他文字背后那股強烈的精神力量。

史載，陳迪“自幼倜儻有志操”。

需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公元1355年，當朱元璋的隊伍進入太平時，陳迪年僅15歲。一位15歲的少年，能在當?shù)鼐哂腥绱藦姶蟮奶栒倭?，無論其家族勢力還是個人能力，都可見不容小覷。

元末大亂，天下群雄并起。當時朱元璋率領的“紅巾軍”隊伍，不過是眾多起義軍中的一支，且朱元璋本人并非這支隊伍的最高統(tǒng)領。天下大勢，最終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在這種背景之下，陳迪家族果斷選擇投奔朱元璋，可見其洞察力和判斷力相當敏銳。

馬秀英——亦即后人熟知的馬皇后，最終在陳迪家中順利誕下了一個男嬰。這個男嬰便是朱元璋最為疼愛的兒子、未來的大明朝太子朱標。

公元1368年，朱元璋正式建立大明朝。他派遣兒子朱標回老家祭祖，臨行之際，朱元璋特意叮囑：“過太平訪迪家，賜白銀五十兩……”

雖然有這層特殊的“裙帶關系”，然而，陳迪最初只是本郡的“訓導”。所謂“訓導”，通常是從九品的官職，主要負責當?shù)貙W生的教育工作。陳迪在這個“冷板凳”上足足坐了十二年。直到洪武十二年，他才終于被朱元璋想起，授予了翰林編修的官職。

與此同時，朱元璋也將給太子講授經(jīng)史的任務交給了他。大約從此時起，陳迪平步青云，不久之后，他又負責主持編纂了記錄朱元璋言行的《明太祖實錄》。

朱元璋性格頗似劉邦，內(nèi)心深處多少有些看不起文弱的學究。例如，對于享有“開國文臣之首”稱號、同時也是太子老師的宋濂，朱元璋曾當眾評價：“濂，文人耳?！敝煸斑@句話中，流露出的更多是輕蔑，而非尊重。

反觀對待陳迪，朱元璋卻是另眼相待。陳迪四十出頭就成為了云南一地的最高行政長官。需要說明的是，這絕非一個“肥差”，彼時的云南一帶并不太平，尤其是普定、曲靖、烏撒等地，時常有叛軍與苗民作亂，百姓深受其害。這種局面對于任何官員來說都是一項嚴峻的挑戰(zhàn)。

《明史》記載：“迪率士兵擊破之?！边@位平日里在書房中誦讀圣賢書的學者，面對危局時，表現(xiàn)出果敢和謀略的一面，十分利落地平息了叛亂。

除了平息戰(zhàn)亂，陳迪還在云南的建設方面做出了貢獻。他曾上書皇帝，奏請朝廷批準實施“建堡屯軍”和“移民填滇”兩項舉措。他更是在中國歷史上首次提出“滇黔分省而治”的設想——直到公元1413年、明朝立國四十五年后，朱棣才正式設立“貴州布政使司”，這成為貴州歷史上劃時代的大事。

朱元璋傾其半生心力培養(yǎng)太子朱標，然而，天不假年，朱標以37歲的年齡英年早逝。朱元璋痛失愛子，卻無暇悲慟，只得重新為大明選擇繼承人。

最終，他將自己的孫子——后人稱作“建文帝”的朱允炆，扶上了皇位。考慮到朱元璋已是年過六旬的老人，時日無多，他在彌留之際又為朱允炆挑選了幾位托孤大臣，陳迪便是朱元璋臨終的托孤大臣之一。

陳迪有一首《絕命詩》，詩中寫道：

三受天皇顧命新，山河帶礪此絲綸。千秋公論明于日，照徹區(qū)區(qū)不二心?！惖稀督^命詩》

詩中的“三受天皇顧命新”，分別指：其一，陳迪被朱元璋召為翰林編修；其二，陳迪成為太子朱標的老師；其三，陳迪作為朱元璋的托孤大臣，在建文朝受到重用。

當然，陳迪顧命大臣的身份，在史書中并無明確記載。究其原因，朱允炆的四叔朱棣靖難成功后肆意篡改歷史，他讓史官故意不記錄建文一朝的事情，“遂使建文數(shù)年朝廷政事及當時忠于所事者，皆湮滅不傳”。

建文四年（1402）六月，燕王朱棣率軍直逼南京城。此時，陳迪正奉命在自己的老家寧國府（轄境位于今安徽省境內(nèi)）一帶籌措軍糧。陳迪忙到過家門而不入，然而，當他聽聞燕王兵臨金陵城下時，“聞變，趨赴京師”。

實事求是地說，陳迪緊急回京，除了彰顯忠心，幾乎已無任何實質(zhì)作用。當他臨近南京時，皇宮被焚、建文帝已死的消息已經(jīng)傳出。饒是如此，陳迪依舊決定繼續(xù)前進。他親自撰寫《赴難之約》，文中的誓言擲地有聲：

“當以此身報高皇，當以此身守嗣圣，以清魂歸顥穹，以濁魄付螻蟻。使天下之有臣，萬世知有君，所不知約者，勢不與之見于地下。”

陳迪的文章發(fā)出之后，據(jù)說“文約二十五人，以死抗之”。大約有二十余位同僚積極響應他的號召。明朝的臣子素來有骨氣，終建文帝一朝，朝臣約六百余人，朱棣靖難成功時，立刻投降的，只有區(qū)區(qū)二十九人而已。

朱棣由此勃然大怒。一方面，他向南京眾軍民發(fā)布公告，聲稱：“蓋扶持社稷，保安親藩也。今擬定京城，奸臣之有罪者，予不敢赦；無罪者，予不敢殺。”大意是說，他起兵是為了誅殺奸佞、保全親藩，絕不會連累無辜之人；另一方面，他將屠刀無差別地伸向了建文一朝的忠臣。

公元1402年六月初，朱棣順利攻下南京城，不足半個月后，便火速稱帝。稱帝的同時，隨即開始了清洗舊臣的工作。是年六月二十五日，朱棣就下令誅殺了方孝孺、黃子澄等建文舊臣。

陳迪并不在朱棣第一批清洗名單之中，但這一天很快就來臨了。七月十七日這天，朱棣決定對陳迪行刑。臨刑之前，朱棣又給了陳迪一次機會，如果他肯認可自己新皇帝的稱號，則許諾恢復其官職，既往不咎。

陳迪慷慨陳詞道：“我受高皇顧命，只知有嗣帝，不知有其他。”

朱棣聞言怒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你難道不怕死嗎？”

陳迪凜然回應：“辜負高皇顧命，我罪當死；嗣帝不在，我罪當死；如今朝事已非，我生猶死。死又何懼？”

然而，朱棣遠比陳迪認為的還要狠毒。他不僅僅滿足于戕害陳迪的身體，更要施以極刑侮辱其精神。朱棣下令，把陳迪兒子的耳朵割下來炒熟，塞進陳迪的嘴巴中，問陳迪好吃不好吃。

陳迪正氣凜然地說：“忠臣兒子的肉，香美無比?！?/span>

朱棣徹底氣急敗壞，他下令將陳迪及其六個兒子磔殺，陳迪的妻子管氏及七個孫子和四十余口家人全部縊死，陳家宗族姻親一百八十余口則流放邊陲。盛極一時的陳家，至此幾乎灰飛煙滅。

六月霜飛殺氣中，收駑令下市朝空。生無面目湛三族，死念君王哭兩宮。精貫長虹隨落日，魂歸丹升起悲風。宛溪舊接秦淮口，嗚咽流斯水不東?！?/span>沈磐《陳靖獻公祠》

陳迪死后，他的仆人冒死為主人收尸。仆人在陳迪的衣帶中，發(fā)現(xiàn)了兩首詩。一首是那首《絕命詩》，另一首則是《五噫歌》。

《五噫歌》是漢代文人詩中的名篇，其特點是全詩共五句，“兮”與“噫”兩個語氣詞在每句的結(jié)尾被疊加使用。因有諸多限制，后人鮮少有模仿的。

陳迪的《五噫歌》是這樣寫的：

仰瞻高皇兮噫，天語如聞兮噫，北軍突然其來兮奈之何噫，吾甘白刃如飴兮噫，吾得以上告高皇于泉臺兮噫?！惖稀?/span>五噫歌》

漢代文人梁鴻的傳世名篇《五噫歌》，全詩三十字，“兮”與“噫”各占了五個。后世鑒賞家稱贊其“無窮悲痛，全在五個噫字托出，真是創(chuàng)體?！毕鄬Ρ戎拢惖系陌姹?，單論藝術水準，無疑有些相形見絀。

假如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寫的這首詩，后人盡可以批評它有假大空的嫌疑?？僧斘覀兞私饬岁惖仙嵘×x的悲壯人生，便知道所謂“字字泣血出肺腑，句句盈淚斷肝腸”絕非虛言了。

好消息是，陳迪仍殘存下一個骨血。他的第七個兒子——這個孩子系陳迪六十二歲時所生，當陳迪慷慨赴義時，孩子僅五個月大，被乳娘芮娘藏在了陰溝里，得以幸免于難。

這個名叫陳珠的孩子后來被仇家認出并舉報，被朱棣流放至登州戍邊，陳珠隨后入籍登州。于是，山東蓬萊陳氏一族得以開枝散葉，逐漸繁榮起來，成為了中國社會宗族文化中可圈可點的一大望族。

“英俊當時顏孔厚，先生今日骨猶香”，無論何種理由，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天道從不絕忠義之人，其精神自會在歷史長河中永存。

參考資料：張廷玉等：《明史·列傳第二十九》| 葉玉杰：《陳迪及其家族簡介》| 石?。骸逗茪忾L存的陳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