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月19日，從村長手里借現(xiàn)款100元，辦年前事情用。

1993年1月21日，她母子去街上割肉12斤，價2.4元；稱點心6.5斤，支出9.8元，買菜及其它東西52.4元。給她款116元，剩25元（她拿）。

臘月廿九，已經是農歷一九九二年最后一個年集了，陳村街依然擠擠挨挨，寸步難移。鎮(zhèn)政府到南街口800米遠，從周邊十幾里地趕過來置辦年貨的農民涌滿了這條本不寬敞的街道。臨街有鋪面的商家，千方百計都要占盡門前巴掌大的場子，一扇門板放在兩條長凳上，支起簡易貨架，店里的商品能擺在外面的一個不落。一年到頭，就等著臘月根底這十來天時間，生意好了，一天能頂平時一個月。頭腦活泛的店主，全家老小齊動員，店里正常銷售，門口貨攤擺上時令商品，有的賣門神，有的賣鹵肉，有的專賣各式煙花爆竹，能和店里不重復最好，相當于重新開辟了一條賺快錢的捷徑。臘月時節(jié)，凡是來街上趕集的人，誰的口袋里能不揣個百十來塊錢？平常居家過日子，小算盤打得精，摳摳掐掐，能省就省，遇上過年這大事情，看起來誰都是有錢的主，置辦年貨不含糊，花起錢來手不抖。

不打糧食的話說了一笸籃，各家都有各家的難處。娃娃愛過年，大人怕花錢。關鍵問題在哪兒呢？平時沒有賺到錢、攢下錢，過年時候從哪來錢呢？寬裕人家過年是享受，更是展示經濟實力的最好“窗口期”，展示的不僅僅是全家老少從頭到腳的新裝，還有招待親朋好友的過年餐食。經濟拮據人家過年只能是勉強支撐，大人能不買衣服就不買，平常穿的湊合一下，能給娃兒買一兩件就盡量滿足。誰家娃兒不是穿戴一新？人爭一口氣，樹活一張皮，手頭再緊張，也得借錢過年，而且還要過個差不多的年。

父親當著小隊長，已經大半年沒有領到工資。進入臘月，村會計連著幾天幾夜盤賬，算盤撥得跟放鞭炮一樣。小隊長的工資不能按月發(fā)，攢到年底一次發(fā)放，對于我們家也算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再加上平時參與村上的集體工作，干一天記一天工，累積下來也是一筆收入。家大人多，每個人都要置辦過年的行頭，年貨更不用說，零零碎碎加起來，又是一筆大開銷。合計來合計去，父親老覺得手里的錢緊張，沒辦法，他向村長開口，借了100塊錢。

母親說，自打她和父親結婚，過年置辦年貨就成了她的事情。仔細算算隊上這60幾戶人家，基本上都是男人跟集買東西，女人負責烹飪加工，只有我家情況特殊。父親買東西的衡量標準就是價格，同樣是買青頭大蘿卜，誰家的便宜，他一準買最便宜的那家。至于買回來的蘿卜咋樣，他不管不問，這讓母親大為惱火。一斤蘿卜就差2分錢，父親買回來的蘿卜全部空心，幾乎一個都用不了。父親說，反正是白菜燴蘿卜，煮到鍋里還不是一樣？母親氣得沒話說，空心蘿卜沒有水分，再怎么煮，吃起來都柴，好端端的一鍋肉湯，全被這空心大蘿卜糟蹋了。自此以后，母親再不讓父親采買年貨了。

最早開始，父親騎自行車，載著母親上街跟集。我們姐弟相繼長大，陪母親跟集就成了我姐、大哥、二哥，以及我的任務。1992年，二哥12歲，我剛滿10歲，個頭已經超過母親。上街趕年集是好事情，看得人眼花繚亂夠熱鬧，還能在街上吃一碗面皮，抹倆蜂蜜粽子過過嘴癮。

陳村街的菜市場位于十字交叉口，從北面蔡陽山溝里匯聚的雨水順著地勢，自北向南一路而下，穿過水溝村，流經西街村，經過鎮(zhèn)政府西墻外面，徑直穿越街道，繞過十字交叉口，從西街村中間流過。街道發(fā)大水的情況不多，只有夏秋兩季發(fā)霈雨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為了保證西街暢通，政府特意在水頭流經的街道修了一座橋——嚴格來說不算橋，沒有橋墩，只有半人高的拱形橋——習慣稱之為橋梁。多少年了，拱形橋修了又修，橋梁不單是一座建筑，也成為了陳村街的一處固定名稱。北面下來的洪水在西街村沖出了一條“河道”——其實就是一條寬約十幾米凹凸不平的土路。大概自古就有發(fā)洪水的紀錄，這條土路“暢通無阻”，沒有人家愿意把房子建在河道上。久而久之，這條歪歪斜斜穿過西街村的河道就成了默認的菜市場。

臘月年集人擠人，街道亂，市場更亂。平日里只有兩三家賣肉的，現(xiàn)在倒好，兩對面掛了十幾個肉架子，每個肉攤前都圍滿了人。母親說，別看家家都賣的是豬肉，這里面門道多著呢！有的架子上掛的是養(yǎng)了好幾年的老母豬，不知道下了多少豬仔，雖說也是豬肉，可這肉腥味大，吃起來柴。有的昧良心的攤主，不知道從哪弄來病豬死豬，拾掇干凈了也掛肉架子上售賣，價格比別人家低一點，差勁的肉倒能賣上個好價錢。我看著都有點不耐煩了，心里想，不就是肉嗎？誰家賣的還不一樣，哪兒來這么多講究？想是這么想，嘴上可不敢這么說，胳臂下夾著蛇皮袋子，只管跟著母親走，走到哪買到哪，買什么裝什么。

住在菜市場兩邊的村民也沒閑著。近水樓臺先得月，這么大的市場需求，不管販運點啥農產品，只要擺在菜市場，一準能賺到錢。鄰家女子嫁到了西街，只幾年功夫，開服裝店、調料店，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臘月年集，他們全家更閑不住，除過守店的，剩下的老人和娃娃擺了個菜攤，從城里批發(fā)了韭菜、蒜薹、西紅柿等稀罕的反季節(jié)蔬菜。這些菜品比白菜蘿卜攤本大，可利潤也高得離譜。一斤蒜薹賣好幾塊錢，比大肉還貴，一般人家消受不起。要不說街面上的人會做生意，人家一出門就是生意場，娃娃伙從小就耳濡目染，他們不賺錢，等著讓我們這些窮鄉(xiāng)僻壤的賺錢嗎？

蛇皮袋子里面的東西越來越多，白菜、蒜苗、洋芋、紅芋、大蔥、豆芽、粉條、大肉……母親帶著我們幾個，從橋梁走到市場西頭，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我的布鞋差點讓人踩掉。反季節(jié)蔬菜一樣都沒有買，價格太高，貴得不可思議?？删瓦@袋子里面裝的普通食材，母親都能做出一大桌美食，這話不是我吹捧母親，而是上海回來的五爸親口說的。

大年初一晌午，全家人圍坐一起，準備享用新年第一頓大餐。關中西府席面有講究，先上涼菜，后上熱菜。圓桌上的8個涼盤子吃得快要見底時候，五爸咳嗽著，腳步輕盈地邁過了房門門檻。我們全部站起來，邀請五爸入席落座。五爸搖著手說，“我剛吃過飯，不客氣啦！”五爸到底是在上海工作，說話都文縐縐的。母親說，“你怕是剛睡起來，三娘給你做了啥早飯？”五爸不好意思地笑了，“嫂子，你咋知道我才吃過早飯？”母親說，“我剛才在門前碰見三娘了，她說你還沒有起床呢！”父親極力邀請五爸入席，“兄弟，你先坐飯桌跟前，到了飯點，夾幾口嘗嘗，看你嫂子做的飯咋樣？”五爸推辭不過，坐在了父親一側。

我們接連端上了幾盤熱菜，大肉粉條炒白菜、拔絲紅薯、麻辣豆腐、紅燒肉、八寶甜飯，五爸拿起筷子，每個盤子都夾了幾口，嘴里不停地說，“嫂子的手藝就是好，這幾樣家常菜比我娘炒的蒜薹肉絲還好吃！”我心里納悶，你家買了蒜薹有什么了不起，非得在這顯擺一回？

五爸回去了，我們一家繼續(xù)吃臊子面。母親說，大年三十后半晌，三婆轉到門口，跟她閑聊，一個勁地說，今年趕集把錢花下了，光是蒜薹、西紅柿、茄子就買了好幾斤，還有保利（我的五爸）從上海帶回來的稀罕物。母親打趣說，我兄弟在上海干大事哩，你和我三爸都把兒子的福享上了，過年就該這樣，吃好喝好，別疼省那幾個錢！

我不知道別人家過年飯桌上都有哪些菜，我也想吃蒜薹肉絲、西紅柿雞蛋，可我們趕集的時候，從這些“高檔”菜攤前經過了幾次，一樣都沒有買。五爸念叨的新鮮菜我沒有吃到，花了不到一百元錢，我們置辦齊全了年貨，那些平常不過的白菜粉條青蘿卜，經過母親精心烹制，變成了讓人回味無窮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