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外的風(fēng)裹著碎雪粒，打在玻璃上沙沙作響。當(dāng)車輪碾過村口那道被歲月磨平棱角的石板路時，我便知曉，自己又回到了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冬陽稀薄如紗，給灰白的村莊鍍上一層淺淡的暖意，視線所及處，皆是記憶里的輪廓，可在細(xì)微之處又透著幾分疏離 —— 像隔著蒙塵的窗紙，看得見真切模樣，伸手去觸，卻只剩一片模糊。

　　村口的老墻頭依舊歪歪斜斜，像一位佝僂著脊背的老者，靜靜守著歲月的門檻。土墻被經(jīng)年雨水浸得斑駁，露出深淺不一的黃土底色，墻根處幾叢枯草，風(fēng)一吹，便順著記憶里的弧度輕輕搖曳。

　　小時候，我總愛踮著腳去扯那些枯草，看它們在掌心簌簌落屑。奶奶總會在一旁嗔怪：“別扯，來年開春還能發(fā)綠呢。” 那時的我滿心不解，只覺得這些枯槁的草莖毫無用處。

　　如今再看，才發(fā)覺它們竟比磚石更堅韌。歲歲枯榮間，始終守著這方土墻，搖曳的姿態(tài)，與二十年前我趴在墻頭上望見的模樣，分毫不差。我的指尖懸在半空，遲遲不敢觸碰，生怕碰碎了時光的薄殼，讓沉睡的記憶洶涌傾瀉而出，擾了這冬景的寧靜。

　　往前再走不遠(yuǎn)，便是那棵老槐樹。它像一枚定海神針，穩(wěn)穩(wěn)釘在村莊的中心，光禿禿的枝椏直直刺向灰藍(lán)的天際，遒勁的枝干上布滿深褐色的裂紋，像極了爺爺晚年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掌。

　　記憶里，我總愛在樹干上刻身高線。歪歪扭扭的橫線從齊腰處一路延伸到胸口，最高那道是十三歲冬日刻下的 —— 那天我裹著厚重的棉襖，特意踮著腳，以為這樣就能快點長大。如今仰頭望去，那道橫線竟只到我的肩胛。原來歲月不僅拉長了我的身影，也悄悄壓低了記憶里的刻度。樹底的石凳還在，被冬日暖陽曬得溫?zé)幔蛔?，便想起從前和伙伴們擠在這里喧鬧的模樣，鼻尖仿佛還能飄來口袋里炒花生的焦香，連奶奶喊我回家喝姜湯的聲音，都穿過冬日的風(fēng)，清晰地響在耳畔。

　　村西的石橋，仍舊是記憶里的舊坐標(biāo)。青石板橋面被往來的腳步磨得發(fā)亮，縫隙里嵌著干枯的草屑，踩上去 “咯吱” 作響，這聲音與記憶里的聲響完美重疊。橋下的河水結(jié)了冰，青灰色的冰面上布滿細(xì)細(xì)密密的裂紋，像一張鋪開的網(wǎng)，又像老人臉上縱橫的皺紋。小時候，冰面的裂紋寬得能塞進(jìn)指尖，我們穿著布鞋在冰上小心翼翼地滑行，即便摔倒時冰涼的冰面貼著臉，也不覺得疼，爬起來依舊鬧個不停。如今我蹲下身，指尖輕輕觸碰到冰面，刺骨的涼意瞬間喚醒了童年的觸感 —— 那時的冰更厚、更凜冽，如今的冰面下，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潤。

　　風(fēng)里忽然飄來一縷炊煙的味道，混著柴火的焦香與飯菜的暖意，熟悉得讓人心頭一緊。小時候，每到黃昏，村里的炊煙便裊裊升起，家家戶戶的煙囪都冒著淡青色的煙，空氣里滿是紅薯飯、玉米粥和柴火的香氣，那時的我，總循著這煙味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如今村里的炊煙稀了，只剩兩三戶人家的煙囪還在冒煙，氣味里多了些陌生的煤煙味，少了柴火那種帶著草木氣息的純粹?？杉幢闳绱?，那股暖意卻未曾改變，像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過心口的褶皺。我循著煙味往前走，看見一位白發(fā)老人正站在灶臺前添柴，跳動的火光映著她的側(cè)臉，像極了奶奶當(dāng)年的模樣。那一刻，陌生的煤煙味與記憶里的柴火香交織在一起，恍惚間竟分不清哪是當(dāng)下，哪是舊年。

　　其實村莊變了很多。土房換成了磚瓦房，泥濘的小路鋪成了平整的水泥道，小小的小賣部變成了超市，路上遇見的，也多是陌生的面孔?？赡抢蠅︻^、老槐樹、石橋這些舊地標(biāo)，仍堅守在原地，以不變的姿態(tài)，迎接著每一個歸鄉(xiāng)的人?？莶莸膿u曳、冰面的裂紋、炊煙的氣味，這些細(xì)微的片段里，藏著故鄉(xiāng)最本真的模樣，也藏著我們最珍貴的童年。

　　夕陽西下，余暉將整個村莊染成暖黃色。我站在老槐樹下，忽然明白了 —— 鄉(xiāng)關(guān)從不在那些變了的房屋街巷里，也不在少了的故人身影中，而在這未曾改變的景物里，在藏著記憶的細(xì)節(jié)里。冬景似舊年，不是風(fēng)景未曾改變，而是記憶里的溫度從未消散，刻在骨子里的牽掛從未減少。故鄉(xiāng)，是鮮活的記憶，是熟悉的氣息，是無論走多遠(yuǎn)，一回頭，就能望見的溫暖輪廓。

作者簡介：

邢 凱，男，小學(xué)教師，現(xiàn)供職于海南省樂東縣黃流鎮(zhèn)邵逸夫小學(xué)。愛好文學(xué)， 有作品散見于《日照日報.黃海晨刊》《銀川晚報》《教師報》《中國老年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