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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連續(xù)陰雨,常德有入冬的感覺。 兒時的記憶里,常德冬天,帶著沅水飄來的霧氣,濕冷濕冷的。我的老屋,煤油燈光照在土墻上,渾黃渾黃的。娘坐在那里,旁邊小籃里放著些碎布片和針線,食指上帶著頂針,正在縫補(bǔ)著我們兄妹六人的衣裳,“嗤” 的一聲,針尖穿過粗布,這聲音,陪我們度過了無數(shù)個漫長的夜晚。 ![]() 娘姓談,名菊秀,生于民國25年,是個命苦的人,出生前,就失去了父親。我的外公,一個沅水河上的船夫,在一次受雇出船后再也沒有回來。 娘出生后,便在苦難中生活,小時候,隨外婆乞討,稍大一些,便擔(dān)水砍柴,分擔(dān)家務(wù),應(yīng)該是乞討時留下的陰影,娘特別怕狗。 娘幾乎不識字,只能勉強(qiáng)把名字歪歪扭扭寫下來??删褪沁@樣一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卻懂得人世間最深的道理。她經(jīng)常給我們說:孩子,記住,人一定得靠自己做,不能懶,天上不會掉下來的,再窮,都要走正道,不能偷、不能搶,不能想別人的東西?,F(xiàn)在想想這話,就像沅水河的流水,淌過我的一生。 ![]() 父親脾氣暴躁,性子急,常為田埂邊界、雞鴨越界這類事與鄰居爭吵。每當(dāng)這時,娘總是不作聲,等到晚上,她便上門去給人家道歉。鄰居們常說:“要不是你娘,誰受得了你爹”。娘是在用她的柔軟,維系著我們在農(nóng)村最珍貴的東西——人情。 父親對我們的教育是粗暴的,他信奉“棍棒出好子”,一點(diǎn)小事非打既罵。從小,我便聽到無數(shù)次父母之間的爭吵,娘總是呵護(hù)著我們。我有時想,爹的那個性格,娘和他生活了五、六十年,是怎么過來的,需要多大的隱忍和耐心! 1993年12月,我十八歲,參軍入伍。踏上西行的綠皮火車。四天三夜后,龜茲風(fēng)沙撲面而來——新疆庫車,成了我軍旅生涯的起點(diǎn)。那時的庫車,營區(qū)外是望不到邊的戈壁,顯得非常蒼涼。我給娘寫信,告訴她,一切都好,但很少收到回信。我想,娘要是會寫字的話,她一定會給我寫很多信的。新兵訓(xùn)練結(jié)束后,我調(diào)到營部當(dāng)文書,我很努力,工作訓(xùn)練之余,都在復(fù)習(xí)備考軍校。 1996年7月,軍校錄取通知書到達(dá)。我顫抖著手撥通姐姐家長途電話,娘正好在,電話那端沉默良久,突然哽咽起來:“考上了就好,考上了就好……”那是我三年來第一次聽見娘的聲音,聽見她哭。 ![]() 2008年,我任營長,娘在兩個姐姐、外甥的陪同下來到部隊(duì)。我陪著娘,在營區(qū)里轉(zhuǎn),她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細(xì)。戰(zhàn)士們訓(xùn)練時,她站在操場邊看了很久,眼里滿是疼愛。 當(dāng)時,娘對我有些地方非常不滿意,如戰(zhàn)士幫我盛飯,給我洗衣服;她說“幺兒,你當(dāng)多大的官呀,不能自己干嗎,你是農(nóng)民伯伯的孩子,不要變啊”。 返回老家前,娘坐在我宿舍床前,粗糙的手摩挲著軍被的邊角,告訴我:“要將心比心,戰(zhàn)士們的父母把他們交給你,你要對得起這份信任,要對他們好”。 2011年,我轉(zhuǎn)業(yè)回到常德,終于可以常伴母親左右。可她的身體卻急轉(zhuǎn)直下,年輕時過度的操勞,像一本舊賬,在晚年一齊找上門來。她常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望著門前的河水,有一次她突然說:“你外公就是在這樣的冬天走的,連個尸首都沒找到”。我這才明白,那條河不僅帶走了她的父親,也帶走了她一生的安全感。 娘病重臥床后,愈發(fā)不愿給我們添麻煩。每次我要陪她,她總說:“你的工作也忙,我還行”。即便躺在病床上,每次見我進(jìn)屋,她渾濁的眼睛會亮起來,會笑著說:“幺兒,我這也沒力氣給你做飯了”,那聲音虛弱卻溫暖,像童年時呼喚在田野玩耍的我回家吃飯。 有一次我喂她喝藥,她靠我的肩頭,給我說:“幺兒,娘快走了,給你交待幾件事,你爹脾氣暴,小時候?qū)δ銈兇蛄R多,畢竟生你養(yǎng)你了,不要記恨他,我走了以后,要照顧好他;還有,我走后,后事簡單點(diǎn),不要浪費(fèi),和你哥他們商量好,不要爭吵,兄弟姐妹只有今生,沒有來世”。 2019年2月25日,娘永遠(yuǎn)合上了眼睛。在心底,我給娘寫了副挽聯(lián)“遺腹子嘗盡冰霜立門戶,慈母親含辛茹苦育六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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