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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栩 眾多族人聽了后的反應有著強烈的戲劇化效果,他們齊聲轟笑了起來。笑過之后,他們見再無趣事,便紛紛散去。這便是《殺夫》的開篇,一段關于奸情的往事好似漫畫般的上演,林市的叔叔煞有介事的把自己演繹成了一個維護禮教的小丑。無論這個小丑出于何種動機,用過去禮教的那一套來挾制發(fā)生奸情的林市的母親,貞節(jié)牌坊在眾多族人眼里早已成了過時的笑料。 這是否時代的進步?并不盡然。林市的父親身故后,林市的叔叔以未亡人一定會改嫁為由,侵占了林市和母親賴以棲身的最后一間瓦屋仍然體現(xiàn)出封建意識的殘余。在封建的觀念削弱卻未完全根除的時代,林市的生長環(huán)境幾近于一個蒙昧、落后的農業(yè)社會,這讓她的遭遇有著令人痛心的悲情色彩。 林市的悲情同人言相連,可畏的人言是她一生痛苦的根源。帶著母親一身紅衣綁在柱子上的記憶,林市住進了叔叔家。對母親的最后記憶并沒給林市任何慰藉,母親的紅衣反倒成了她夢里最濃艷的顏色。夢里的血和她來潮時的血互為呼應,藏入了一個女孩面臨身體上的變化時驚慌與憂慮交纏的脆弱。那種脆弱只有母親懂得,而母親在夢里,卻化作柱子裂縫滲出的濃紅的血。無助的林市,缺少母親的身教,她來潮時因為驚慌引發(fā)的喧嚷也就成了他人的笑談。人們體諒她沒有母親,驚慌在所難免,但嘲笑她看見自己流血就大聲喧嚷是過度為之。當這樣的嘲笑幾乎公開化,人性的復雜在林市由女孩變?yōu)榕说倪^程中便同她緊緊地貼附。 人們能嘲笑林市,也就能對她表示出心里的鄙夷。沒人愿意聽林市講述她那色彩濃艷的夢,言外之意即為,沒人想傾聽林市內心的聲音。這讓林市成了一個沉默的婦人。相伴而來的,她時常獨自一人的思慮往往成為人們用作消遣的無端猜測。 人們就像這樣完成了對林市從嘲笑到鄙夷,再到猜測的三步走的規(guī)律。那個規(guī)律的盡頭是陳江水,在人言的裹挾下跟林市成婚的男人。人言的內容指出了林市的叔叔從陳江水那里獲得的好處,十天半月的一斤豬肉。在雙方意會般的販賣下,林市嫁與了屠夫陳江水,帶著人言于羨艷中渲染出的所謂好福氣。 對林市和陳江水新婚之夜的描述,怪誕的文字里映出林市往后一生的寒涼。喜宴在陳江水和幾個殺豬朋友鬧酒的喧嘩聲里一直持續(xù)到深夜,自小在叔叔家就從未吃飽飯的林市聞聽這般吵嚷,更是饑餓難耐。對饑餓的突出是這段描述里的重點,它讓林市在新婚之夜仍然難以擺脫吃食對她的吸引。圍繞著吃飽飯這一自幼便刻在林市心底的陰影,她在初夜的陣痛里,“兀自只嚷餓”這般對吃食的渴求蓋過了受到丈夫凌虐給內心帶來的屈辱。 從這時起,林市每日里感受不到屈辱,陳江水每日帶回來的吃食抵消了屈辱的形成。林市對那些葷腥的吃食感到滿意,并生出了少見的快樂。這樣的快樂對照陳江水對林市的凌虐,顯出了可怖的怪異。能吃飽飯,林市什么都能忍受,連帶陳江水給自己造成的身體上的痛楚也可以得到豁免。 林市從未把陳江水的作為傳揚給四鄰,在對丈夫忍受著的豁免下,一口飽飯成了林市心里那根天真的稻草。這根稻草模糊地浮漾在林市的心里,始終不曾顯現(xiàn)。林市也不知道自己在依靠什么,她和陳江水在距離上沒什么進展便成了一段悲情早先的注定。 這段悲情在陳江水對林市的凌虐中得以具體地展現(xiàn)。受不了陳江水的粗暴,同房時林市的哀嚎嚎盡了女性的柔弱與怨憤。它們是悲凄地呼救,在無人理會的世間喪盡了女性那點可憐的尊嚴。陳江水在林市的哀嚎中得到滿足,林市在哀嚎過后滿意于葷腥的吃食。對饑餓的記憶如同一道緊箍逼壓住了林市決堤洪水般的怨憤。 人言卻不會用善意對待林市。人言會一直暗中窺伺,把林市受凌虐地哀嚎描畫成她的貪淫。林市的母親在這樣的描畫里作為女兒的先例,定數(shù)的成為林市淫風高熾的效仿。人言的可畏不僅在于描畫,還在于對事實懇切地傳播。人們都知道了陳江水好賭,賭贏了便買魚買肉,把林市養(yǎng)得肥白。在對世間這等禁忌的揭示下,摻真混假的人言有著極為復雜的調性。無論它主導了何種價值主張,林市對陳江水戒賭的規(guī)勸惹怒了丈夫。其后,林市在陳江水的凌虐下咬牙忍痛,再不發(fā)聲哀叫,更是引來了丈夫的嫌棄。 陳江水不再帶吃食回家,他恢復了成親前在食攤吃飯的慣例。慣例不會顯現(xiàn)于陳江水一人身上,當相應的慣例顯現(xiàn)于林市身上,便是隨同饑餓而來的搏命求生的幼時記憶。 一碗別人用來祭拜的米飯,盡管在小巷道里放了不知幾天,幼小的林市仍是把它偷著吃了,差點死于連續(xù)多日的高燒。在對神明的恐懼敗給難耐的饑餓面前,搏命求生牽動出林市不顧一切的力量。這力量能讓女性勇于反抗,必先施行于女性對壓迫的覺醒。林市未曾有那樣的覺醒,她的反抗即是不顧一切地抵御饑餓。她養(yǎng)小鴨,企盼小鴨長大賣了換米。當小鴨被酒后的陳江水屠宰凈盡,林市猶如丟了魂似的受到始料不及的精神重創(chuàng)。 精神恍惚的林市更不受陳江水的待見。他除去凌虐林市,還滋生出拿她作樂的惡興致。陳江水有意把飯吃給林市看,這般拿人糟踐的惡行只為一個簡單到幾近于原始的目的,同房時,林市只要出聲哀叫就有飯吃。這原始的目的退化了陳江水作為人的本性,不受世間任何戒律約束的獸性在他身上就此復蘇。 復蘇的獸性混合人性中擅于作偽的成分,使人性中的惡呈現(xiàn)出復雜多變的表現(xiàn)形式。一塊上好的后腿豬肉,一條大海魚,帶回它們的陳江水招搖過市,堵上了人們紛傳陳江水養(yǎng)不起老婆,老婆要出去做工的悠悠之口。做工是林市迫于無奈的決定,為了吃食四處求告,碰壁后換來了滿城風雨和陳江水的白眼相待。陳江水用吃食作為偽飾,隔絕了人言的侵擾,而心頭的怒氣不由分說發(fā)泄在了林市身上。 陳江水殺豬的豬灶好似一個活地獄,在那里的目睹,林市經歷了異常地震撼。神經衰弱的她無法在豬灶做工,陳江水有意把她帶去豬灶,這變相的精神凌虐讓林市的神經緊繃、易斷。豬灶的可怖形成了一幅色彩濃稠的畫面,混淆了現(xiàn)實與記憶的界限。肉塊和內臟在鮮紅的血水里浸泡出詭異的場景,場景里是被屠宰的豬仔還是陳江水的尸骸,皆不再重要。唯有人言在林市殺夫的兇案了結后,還在世間對當事者的清譽肆虐了大半年。 人言的傳播與擁躉都格外地相信,“無奸不成殺”是一切事涉奸情兇案的根源。沒有奸夫的指使,婦人如何舉得起殺害親夫的屠刀。人們心中的惡在人言的肆虐下不一而足的達成了共識,殺害親夫的婦人骨子里便壞。這般惡意的認定,柔弱受欺如林市這樣的女性就失去了翻身的可能。人言卻還要大聲愴呼“冤孽”,似在鳴不平,卻看不見這支箭射去的方向早已沒了目標和準頭。所謂的“冤孽”毀于人言,真正的行兇者在紛亂的世間兀自好活。這一言以蔽之的真相,兼具摧殘與糟蹋的實情,讓《殺夫》讀來哀痛,掩卷深思。 2025.10.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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