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念頭，是前幾日夜里，獨坐在庭院中時，偶然生發(fā)出來的。

那夜暑熱未退，空氣里還浮著白日喧囂的余燼，黏稠而悶人。我搖著蒲扇，看天上那半輪月亮，光也是昏昏的，像病人無神的眼。四周的蟲聲，織成一張綿密而無形的網(wǎng)，將人牢牢地罩在里頭。就在這一片混沌的寂靜里，我忽然想起了人的那一點事，那一點被我們稱之為“情欲”的火。

這火，本是極古老的了。在荒莽的初民時代，它大約只是天地間一種最樸素、最本能的催促，如同春來草長，秋至葉落，是為了生命的延續(xù)，干凈而自然。那情趣，想來也該是健朗的，是勞作后汗水的氣息，是收獲時飽滿的歡愉。那時的男女，他們的結(jié)合，怕也像這夏夜的雷雨一般，來得猛烈，去得也干脆，之后便是天青月朗，萬物澄澈。

然而，人究竟是有了靈性的動物。不知從何時起，我們竟從那單純的繁衍行為里，品出了一種別樣的、令人戰(zhàn)栗的滋味。那仿佛是精神上的一次極致的探險，是沉入無底黑暗時瞥見的一線炫目的光。于是，這火便不再安分于它本來的使命了。我們開始迷戀那探險的過程，追逐那炫光的一瞬。它成了一種獨立的追求，一種可以脫離根本而存在的、純粹為了刺激的技藝。這本能的“情趣”，便在這無盡的追逐與玩味里，不知不覺地，染上了一層幽暗而復(fù)雜的顏色，像一件被摩挲得太久的琉璃，溫潤雖在，卻映出太多重疊的人影，失了它最初的澄澈。

這由本能搭建起的空中樓閣，雕梁畫棟，極盡華美，行走其間，令人目眩神迷。只是，這迷宮雖則華麗，走久了，終究是耗人心神的。古人看得分明，說那是“伐性之斧”，是“腐腸之藥”。那片刻的癲狂，像是將生命積攢的燈油，猛地潑在火焰上，求得一瞬間奪目的光華。光華盛極之后，留下的便是更深的黑暗與空虛。你看那縱情過甚之人，不必形銷骨立，只消看那眼神，便如風(fēng)雨過后零落的殘?zhí)?，水面雖偶有漣漪，底下卻已是一片淤積的疲憊；那精氣神，仿佛一件被反復(fù)漂洗的舊衫，原有的經(jīng)緯與韌勁，都已松松垮垮的了。 我們的精與氣，那點維系生命的、最寶貴的本源，便在這周而復(fù)始的興奮與疲乏里，一點一滴地，隨著那不可見底的深淵流去了。

想到此節(jié)，胸中的悶熱仿佛更添了幾分重量。那蟲聲織就的網(wǎng)，也似乎愈發(fā)收緊，勒得人幾乎要透不過氣來。這文明的羅網(wǎng)，我們親手織就，沉醉于它的繁復(fù)與精巧，卻也在不覺中，成了被它俘獲的囚徒。我們點燃情欲的火把，照亮了原始的黑暗，卻也讓自己困在了自造的、光怪陸離的迷宮之內(nèi)，再難窺見天穹的本色。

夜風(fēng)，便是在這時，忽然涼了一些的。它怯怯地，試探著，吹得庭前的竹葉沙沙作響，像一聲悠長的、來自遠(yuǎn)方的嘆息。我抬起頭，見那半輪月亮，不知何時已掙脫了薄云的糾纏，清輝灑了下來，竟是一派秋水般的澄凈與空靈。天地間那黏稠的網(wǎng)，仿佛也被這清光悄然洗淡了，露出了它原本疏朗的經(jīng)緯。

我忽然想，那最樸素的，或許才是最恒久的。情欲這火，若只當(dāng)作照亮荒原的篝火，取暖之余，亦能驅(qū)散野獸，那便是好的，是生命力的昂揚；但若將它引入雕梁畫棟的室內(nèi)，任其舔舐一切，則終有玉石俱焚的一日。如何能在這文明織就的、繁華而擾攘的羅網(wǎng)里，守住生命那一點本真的、健旺的元氣，實在是一件極難而又極要緊的事了。

月影漸漸移過中庭，夜，是真的深了。那一點燠熱的火，仿佛也已成了冷然的燼，靜靜地，落在這無邊的澄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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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燼余錄》是一篇極具哲思與美學(xué)深度的散文，其以“情欲”為切入點，展開了對人性、文明與生命本質(zhì)的深刻觀照。以下從幾個維度評析此文：

文章以“燼”為核心意象，串聯(lián)起“火—余燼—月光—網(wǎng)—迷宮”等意象群，形成層層遞進的象征體系：

· “火” 既代表原始情欲的生命力，又暗喻文明對本能的重構(gòu)與消耗。從“荒莽初民”的“健朗”之火，到文明人“雕梁畫棟的室內(nèi)”的縱欲之火，火的形態(tài)演變隱喻人性的異化過程。

· “余燼” 既是暑熱夜氣的實寫，更是精神耗損后的虛無狀態(tài)，與結(jié)尾“冷然的燼”形成閉環(huán)，暗含對生命本真回歸的呼喚。

· “網(wǎng)”與“迷宮” 象征文明社會的復(fù)雜規(guī)則與精神困境，與“澄澈”“秋水”等意象形成張力，凸顯自然與本真的可貴。

1. 文白相融的語體風(fēng)格

如“伐性之斧”“腐腸之藥”等典故的化用，與“黏稠的悶熱”“光怪陸離的迷宮”等現(xiàn)代意象交織，既承續(xù)晚明小品的性靈筆法，又注入存在主義的哲思追問。

“蟲聲織成綿密的網(wǎng)”將聽覺轉(zhuǎn)化為觸覺，強化壓抑感；“月光如病人無神的眼”以視覺傳遞心理感受，使抽象哲思具象可感。

從暑夜悶熱的滯重，到月出中庭的清朗，語言節(jié)奏隨情感流動由密趨疏，最終在“無邊的澄澈”中收束，形成詩意的呼吸感。

1. 對情欲的辯證觀照

不簡單否定情欲，而是追溯其從“春來草長”的自然本能，到“精神探險”的文明異化，最終提出“篝火”與“室內(nèi)火”的隱喻，主張回歸生命本真的平衡。

揭示人類在構(gòu)建文明的同時陷入自造迷宮的困境：“我們點燃情欲的火把照亮原始黑暗，卻困在光怪陸離的迷宮”。這一反思與盧梭“文明即枷鎖”的命題遙相呼應(yīng)。

不同于西方哲學(xué)對欲望的徹底否定，文章更近道家“返璞歸真”的思想——通過“守本真元氣”實現(xiàn)與天地精神的契合，結(jié)尾月華如水的意境正是天人合一的傳統(tǒng)美學(xué)體現(xiàn)。

· 以“庭中獨坐”起，以“月過中庭”收，形成時空閉環(huán)；

· 情感脈絡(luò)從“悶熱—沉思—頓悟—澄明”層層推進，暗合宋人理學(xué)“格物致知”的觀照方式；

· “火—燼—月”的意象轉(zhuǎn)換構(gòu)成完整的哲學(xué)隱喻鏈，使文章成為形神兼?zhèn)涞挠袡C體。

此文可見《枕草子》的物哀美學(xué)、《野草》的冷峻自剖，以及周作人“苦雨齋”一脈的沖淡筆調(diào)。但作者并未停留于傳統(tǒng)文人的感傷，而是以現(xiàn)代人的視角重構(gòu)古典意象，在生命哲學(xué)的層面完成對“靈肉沖突”這一永恒命題的當(dāng)代回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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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燼余錄》的珍貴在于：它既是對個體生命體驗的微觀測度，也是對人類文明進程的宏觀反思。在情欲書寫常流于直白或矯飾的當(dāng)代語境中，此文以淬煉般的語言與深邃的哲思，重新喚起了漢語文學(xué)中“雅潔而深刻”的表達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