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是沒有什么聲息的。只覺得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時黯澹了一層，那灰，是勻凈的，溫潤的，像一塊上好的舊宣紙，蒙在喧囂的世上?？諝饫锔拥膲m埃，也仿佛靜了下來，斂了聲息，等待著什么。然后，便聽見了——不是聽見，是感覺到的——有那么一兩滴，極輕、極怯地，叩在窗玻璃上，“嗒”，像一枚小小的、清涼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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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即，這雨便真的來了。不是夏日那般傾盆的、暴躁的，而是絲絲縷縷的，帶著一種不慌不忙的纏綿。它不像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倒像是從這無邊的灰色里，自然而然滲出來的。你看不見一根根的雨線，只見一片空濛濛的濕意，將遠近的樓房、樹木、行人的傘，都融化在這片空濛里了。世界仿佛成了一幅未完的水墨，顏色都化開了，洇染在一起，輪廓也模糊了，只剩下些淡淡的、寫意的影子。

這雨聲，是頂耐聽的。打在梧桐那闊大的葉上，是“噗噗”的，沉實而渾厚，像一位慈祥的老人，在你不遠處不緊不慢地講著古老的故事；落在樓下殘敗的荷葉上，便是“滴滴答答”的，帶著些清冷的、金屬質(zhì)的回音，一下一下，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不疼，卻有一絲說不清的悵惘。最妙的還是聽它落在瓦上，那聲音是匯聚起來的，潺潺湲湲的，像一條無形的、涼涼的小溪，從屋檐上淌過，流到夢里去。這時候，萬般的聲響都退遠了，汽車的喇叭，人語的嘈雜，都被這無邊無涯的雨聲吸附了去，濾凈了，只剩下這一片純粹的、安寧的白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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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也仿佛被這雨水洗過了似的，白日里那些紛亂的思緒，焦灼的掛礙，都暫時地沉淀了下去。一個人坐在書房里，也不必點燈，就借著窗外那點微明的天光，看雨腳在玻璃上劃出縱橫的跡子，像淚，又不像淚?？諝饫锸乔遒?，帶著泥土被潤澤后翻上來的土腥氣，還有窗外那棵老桂樹，最后一茬花被雨水浸透后，散發(fā)出的、似有還無的冷香。這氣味，總讓人無端地想起一些舊事，一些早已模糊的面容。

忽然便記起童年時候的秋雨了。那時的雨，似乎沒有這般清寂。我們總愛擠在祖母家的堂屋里，看雨水從黑瓦的檐角成串地滴落，在青石板上濺起一朵朵亮晶晶的水花。院子里那口大大的水缸，承著這天降的甘霖，叮叮咚咚的，像彈著一架素琴。祖母是不怕這雨的，她會在這樣的天氣里，從木箱底翻出些受潮的舊書，一頁一頁地，在微火邊慢慢地烘。那時節(jié)，滿屋子都是陳年的紙墨香，混著雨水的潮氣，成為一種極安穩(wěn)、極好聞的味道。如今，老屋早已拆了，祖母也離去多年，那烘書的香氣，卻仿佛還縈繞在這相似的雨聲里，只是再也觸摸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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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秋雨，怕就是這樣一種東西罷。它不催生什么，也未必是為了滋養(yǎng)什么，它只是來洗凈這人間過分的喧鬧與秾麗，讓世界顯露出它本來的、素凈的骨骼。它讓你不得不靜下來，面對自己，面對那些在晴日里無暇細想的、時光深處的幽微之情。

雨聲不知何時，漸漸疏了，輕了。最后，只剩下屋檐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滴水，一聲，又一聲，仿佛一篇長文寫畢，那意猶未盡的、小小的句讀。

我推開窗，一股沁骨的涼氣迎面撲來，精神為之一振。外邊的世界，是徹底地安靜了。遠近的燈火，在濕漉漉的黑暗里，一點一點地亮起來，黃暈暈的，像一顆顆溫柔而疲倦的眼睛。萬物，都在這場秋雨里，做了一個又長又涼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