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倒不是說托馬斯·品欽以前從未寫過關(guān)于奶酪的內(nèi)容。在他的第一部小說《V.》（1963）中，有一個名叫斯拉布的藝術(shù)家——他是個"緊張性精神分裂表現(xiàn)主義者（catatonic expressionist）"——癡迷地以各種風格（立體派、野獸派、超現(xiàn)實主義等）描繪奶酪丹麥酥。在品欽的第二本書《拍賣第四十九批》（1966）中，一位名叫奧狄芭·馬斯的女人在參加完一次特百惠派對回家后，懷疑女主人"在奶酪火鍋里放了太多的櫻桃酒"。然而，品欽作品中的內(nèi)容很少能讓讀者對《暗影車票》有所準備。這是他十二年來首部新作，也可能（他已88歲高齡）是他的封筆之作。與左拉的《巴黎之腹》并列，它或許是西方文學中的"偉大奶酪小說"。（盡管品欽常常將其拼寫為"cheez"。）仿佛他意在讓美國再次"碎"起來（注：書評作者在這里用了grate的諧音梗，make America grate again）。左拉曾將布里奶酪吟誦為"如同憂郁的絕種月亮"，并將一輪格魯耶爾奶酪比作"從某個野蠻戰(zhàn)車上掉下來的輪子"，而品欽則在凝乳和乳清的工業(yè)化生產(chǎn)中，找到了足夠的偏執(zhí)狂和諷刺素材，其能量足以驅(qū)動一座中型城市，也許是威斯康星州的某個城市。《暗影車票》的故事背景設(shè)定在20世紀30年代初的密爾沃基，正值禁酒令即將被廢除之前。在這部小說風暴來臨前近乎田園詩般的寧靜中，我們得知在希博伊根有一個"乳制品形而上學研討會"，一個角色評論道："整天圍著冰淇淋轉(zhuǎn)，你也會開始變得哲學起來。"另一個角色說（品欽很少用"說"[say]，只要能用到"sez"代替，他就會用），"威斯康星州被某種巨大的、散發(fā)著泥土氣息的牛性精神所附身。"剩下的情節(jié)讀起來像一連串80磅大字標題的小報頭條。奶酪欺詐猖獗；集體農(nóng)莊中的"布爾什維克"農(nóng)民威脅著要顛覆大資本（占據(jù)上風）的現(xiàn)狀；一個被稱為"奶酪走廊事件"的插曲讓許多黑幫人物緊張不安。"洛克福警察"和"戈貢佐拉小隊"正在行動。不少人開始變得緊張兮兮。走進這片《Zap Comix》（上世紀60年代晚期在美國流行的漫畫）式的道德荒原——品欽的很多作品都渴望由羅伯特·克朗姆（美國漫畫家，Zap Comix作者）來繪制插圖——我們孤獨的主角?？怂埂溈怂犹氐菆隽恕Ｋ瞧窔J筆下又一個憨厚樸實的抽象偵探，正如一位欣賞他的女人所說，是"一個手法輕巧的大個子"。希克斯受雇尋找一位失蹤的女繼承人，她是"奶酪界的阿爾·卡彭"的女兒。她消失在了歐洲，那里希特勒和納粹黨剛剛上臺。說到偏執(zhí)狂和納粹，希克斯在密歇根湖的冰層下看到的那個閃著燈的東西，是U型潛艇嗎？我的天，我想是的。如果導演保羅·托馬斯·安德森——他曾將品欽的《性本惡（Inherent Vice）》（2009）改編成電影，他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新片《一戰(zhàn)再戰(zhàn)（One Battle After Another）》也借鑒了品欽的《葡萄園（Vineland）》（1990）——有意將《暗影車票》拍成電影，那很可能會是一部音樂片。?？怂箍赡芟穸嗵}西·帕克評論達希爾·哈米特時說的那樣，"像鋸短的獵槍一樣美式"，但他同時也是一位技藝精湛的舞者，他鐘情的對象之一是一位風格類似安妮特·漢肖的酒吧歌手。當希克斯步入舞池（有時是在芝加哥的阿瑞貢舞廳）時，聚光燈往往會追隨著他和他的舞伴，仿佛他們是《低俗小說》里的特拉沃爾塔和瑟曼。?？怂钩姓J，卡伯·卡羅威"在核桃街的一家夜總會里"教過他月球漫步。我能在腦海中看到安德森版本的《暗影車票》：理想的跟蹤鏡頭，對重要細節(jié)的致命捕捉。但小說本身的說服力較弱。品欽的時機感和反應能力已不如前。這對于年長的文學戰(zhàn)士來說時有發(fā)生，他們傾向于在晚期作品中降低強度作為補償。他為了相同的主題和相同類型的反英雄角色，已經(jīng)挖掘了太多次源泉，以至于有點觸及底部了。他將如此多的直接光線投射在他的構(gòu)思上——"奶酪欺詐當然是一個隱喻，一個屏障，一個幌子，背后是更接近地緣政治的東西，某種以奶酪根基的勢力與殖民勢力之間的宏大對抗"——以至于它們變得半軟不硬。他在《性本惡》中關(guān)于加州、在《致命尖端（Bleeding Edge）》（2013）中關(guān)于紐約市的探討，比在這里關(guān)于密爾沃基的著墨要多得多。這并非一部能讓不喜歡品欽的讀者改變看法的小說。這是他寫過的最不起眼的東西。然而，我絲毫沒有因為讓《暗影車票》陪伴我?guī)滋臁诘罔F上、在餐館里、在中央公園的長椅上——而感到不快。我仍然沉迷于品欽的文字游戲，他那超清晰措辭的一串串茶燈般閃爍的妙語，即使現(xiàn)在也是如此。他對規(guī)矩世界道德缺陷的尖刻攻擊，在2025年的今天仍是一劑補藥。他拒絕發(fā)展出一種晚期風格，拒絕僅僅沉郁地反復思索失去的潤滑性，這其中有某種值得欽佩的東西。這也是他依然能作為流亡文學領(lǐng)袖的部分原因。"就好像海明威某天去世，品欽第二天就誕生了，"唐·德里羅曾說過。"小說就以那種方式突然改變了，從純粹的現(xiàn)實主義變成了更宇宙性的東西。"自然，每個讀者都會對《暗影車票》做出自己獨特的宇宙性解讀。我遠未涵蓋這部小說所包含的偽嚴肅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其中有關(guān)于炸彈制造、俗氣燈具以及如何烘烤保齡球瓶的詼諧而博學的論述（以及隨口提及的臺詞）。出現(xiàn)了奇怪的砂鍋菜，Vernors姜汁汽水受到頌揚，哈雷戴維森平頭（引擎）被駕駛出"鮮活"的效果。私酒馬車被炸毀，下了迷藥的酒被偷偷遞上，橫渡大西洋的航程得以進行。"羊頭牌"在馬拉松式的對局中進行。?？怂辜仁清e綜復雜陰謀的挫敗者，也是被挫敗者。在火車上，車輪的節(jié)奏在他聽來像是"wottachump, wottachump, wottachump"。在一個令人難忘的時刻，我們欣賞了一部名為《比你的胃更大（Bigger Than Yer Stummick）》（1931）的虛構(gòu)電影，由童星斯奎茲塔·西克利主演。這部電影幾乎完全是關(guān)于瘋狂吞噬如山的食物——"火雞、烤肉、嫩腰肉牛排和生日蛋糕的巨大影像，大到可以在里面游泳的湯鍋"——以至于驅(qū)使大蕭條時期饑餓的觀眾陷入瘋狂和近乎騷亂的狀態(tài)。斯奎茲塔在銀幕上唱響了對她餐點的頌歌；這是對1928年歌曲《巨石糖果山（Big Rock Candy Mountain）》中流浪漢對天堂向往之情的一種扭曲反映。品欽在《暗影車票》的頁邊空白處紋刻了自己設(shè)計的新奇歌曲，他對首字母縮略詞的喜愛也得到了驚人的展示。因此，沿著奶酪的線索，我們遇到了"SMEGMA"，即"大密爾沃基地區(qū)半軍事實體（Semi-Military Entity Greater Milwaukee Area）"。如同品欽作品中常有的情況，神秘的預兆比比皆是。物品在這些角色的生活中出現(xiàn)又消失，仿佛在降神會上。"Apport"意味著有東西正在傳入；"asport"意味著它正在消失。知情者稱之為"ass and app"。遺憾的是，"柏油路（asphalt）"這個詞并未作為腸胃不適（bowel trouble）的近義詞出現(xiàn)。品欽是安東尼·伯吉斯所說的"離題的詩意"的大師。品欽的隱居生活導致一些人推測他并非我們所以為的那個人。洛麗·摩爾曾開玩笑說，多產(chǎn)的喬伊斯·卡羅爾·歐茨可能"實際上是一個中年男子委員會"。品欽更像是一個委員會，僅僅是因為他仍然擁有相當于十位作家這樣的精力。假使他確實失去了些鋒芒，我們依舊可以用幾片門斯特干酪擦干眼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