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紀行-第一天：文峰塔、鐘樓和城隍廟

安陽紀行-第二天：安陽博物館（一）

第一天晚上，計劃“明天去殷墟”。??

第二天早上，決定“明天去殷墟”。??

第一天的舟車勞頓和馬不停蹄，疲勞程度遠超想象。第二天只好先休整一上午，明天去殷墟。

那么，第二天下午去哪兒呢？把第三天的行程提前，去安陽博物館吧！

安陽博物館/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絲路遺韻相州風(fēng)——麴慶墓出土文物展

走出《殷鄴相彰》展廳，時候尚早。喝一杯獨具特色的子饗甲骨文咖啡，稍事休息，直奔二樓——不對，是三樓——的《絲路遺韻相州風(fēng)——麴慶墓出土文物展》。

我沒拍照，這是“網(wǎng)上展廳”截圖。地面上的“前進”是VR操作按鈕。后同。/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麴”字讀音同“屈”。熟悉三國的朋友應(yīng)該都知道袁紹麾下大將麴義。他在界橋一戰(zhàn)大破公孫瓚，為袁紹的河北霸業(yè)奠定了基礎(chǔ)。南北朝時期，麴嘉從馬儒手中奪過高昌國王位，建立麴氏高昌，大概也是麴姓歷史最高光。這位墓主人麴慶，正是麴嘉的孫子。

我沒拍照，這是網(wǎng)頁截圖。/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據(jù)墓志銘所寫，麴慶祖父是“使持節(jié)云州諸軍事、云州刺史、金城郡開國公”。這些頭銜都是麴嘉死后，高昌國的宗主國北魏追贈的。麴嘉至少有五個兒子，長子麴子光、次子麴子堅、五子麴子韑都見于史籍，但都不是墓志銘中的“太子上大夫、內(nèi)庶子、散騎常侍”。由此推測，麴慶的父親應(yīng)是麴嘉某個不太受重視的兒子，作為使者或者質(zhì)子來到北魏，并在洛陽生下今天的主角麴慶。

高昌國以今天的吐魯番盆地為中心。雖地處西域，卻以漢人為主。南朝宋大明四年（公元460年），北方強國柔然攻滅盤踞高昌的后北涼，扶持闞伯周在高昌建國。此后三十七年間，高昌國歷經(jīng)三姓（闞伯周、闞義成、闞首歸的闞氏高昌，張孟明的張氏高昌，馬儒的馬氏高昌），到北魏太和二十一年（公元497年），馬儒聯(lián)絡(luò)北魏孝文帝，計劃舉國內(nèi)附，搬遷到伊吾（今新疆自治區(qū)哈密市）。誰知安土重遷的百姓們竟然為此襲殺馬儒，擁立他的右長史麴嘉為王。高昌國從此進入麴氏高昌的時代。

麴氏高昌有過實控焉耆（麴嘉立次子麴子堅為焉耆王）的高光，也有過被隋文帝攻破王城的國恥；有過失國，也有過復(fù)辟。倒數(shù)第二代國王麴文泰熱情款待過唐玄奘，卻因與西突厥結(jié)盟而開罪唐朝。不久后，唐朝大將侯君集攻滅高昌國，俘虜麴文泰之子麹智盛，勝利還朝。這滅國之功幫助侯君集名列凌煙閣第十七名，也令他愈發(fā)地恃寵矜功、對李世民愈發(fā)地不滿。最后，侯君集參與李承乾謀反，自己身死名裂，妻兒被流放嶺南——這是后話。

麴慶出生于北魏孝明帝神龜二年（公元519年），卒于隋朝開皇十年（公元590年）。他一生歷經(jīng)北魏、東魏、北齊、北周、隋等五朝，見證了六鎮(zhèn)起義、河陰之變、爾朱覆滅、北魏分裂、宇文邕滅齊、尉遲迥謀反、楊堅焚毀鄴城等一系列驚心動魄、流血漂櫓的歷史事件。在這種朝不保夕的亂世之中，高昌王族的身份也許能為他的性命提供一點庇佑，但是，該怎樣安放惶惶不可終日的內(nèi)心呢？

從后續(xù)展品看，有三個答案。

第一個答案是——手辦。

麴慶有這么多手辦：

我沒拍照，這是網(wǎng)頁截圖。/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還有這么多：

我沒拍照，這是網(wǎng)頁截圖。/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他有各式各樣的手辦：

我沒拍照，這是網(wǎng)頁截圖拼接而來。“胡人傭”是官網(wǎng)有誤，應(yīng)為“俑”。/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他還會給手辦搭配生活場景：

我沒拍照，這是網(wǎng)頁截圖。/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搭配各類器皿： 

我沒拍照，這是網(wǎng)頁截圖拼接而來?！八?zé)妇省笔枪倬W(wǎng)有誤，應(yīng)為“素?zé)跃省薄?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所謂“素?zé)?，是指對成型但未上釉的陶瓷坯體進行焙燒的工藝。后來的唐三彩一般采用先素?zé)⑷缓笫┯?、再二次燒成的工藝制作而成。其實，素?zé)彩且环N純素的烹飪方法名稱——杭州就有一道特色小吃叫“素?zé)Z”。嗯，了解這一點之后，再看那頭“素?zé)i”，有沒有感受到別樣的風(fēng)味呢？

北朝時期（尤其是北魏到北周時期），貴族墓葬普遍陪葬大量陶俑。若跟北魏元邵墓、磁縣北齊皇陵等皇家墓葬相比，麴慶的“收藏”只能算小兒科。這些陪葬陶俑在喪葬禮儀、標榜地位、守護墓室等作用之外，多少也有一點“事死如事生”的意味。透過這些極具生活氣息的陶俑，推測麴慶熱愛生活（愛吃“素?zé)i”……哈哈哈）、思念故土（胡人俑），應(yīng)該說得過去。

素?zé)に囉捎跍囟容^低（約800~1100℃），并且坯體不施釉，得到的顯然只是陶器。此前《殷鄴相彰》展中曾經(jīng)提到，相州瓷在北朝時期就已出現(xiàn)，安陽還出土了著名的青釉刻蓮花紋杯盤。麴慶作為王家貴族，又一度官至從四品的振威將軍（北齊官制），他難道連瓷器陪葬品都用不起嗎？

當(dāng)然用得起。往展廳前方走走，就是瓷器展柜。只是與其它展品相比，這些瓷器顯得有點“平平無奇”，很容易被人忽略。

我沒拍照，這是網(wǎng)頁截圖。/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如果說熱愛生活是麴慶亂世安身的第一個答案，那么第二個答案就是她的夫人韓氏：

麴慶夫人韓氏墓志銘。/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韓夫人卒于隋開皇十八年，死后與麴慶合葬。墓志銘里稱贊她“門有素績，幼承訓(xùn)范，言行可師，動止成則。既往配君子，穆比瑟琴，綏安內(nèi)外，合如魚水。又能專情釋學(xué)，望離怨于四生，修習(xí)津梁，無廢于三業(yè)”。其中固然有“諛墓”成分，但也可看出韓夫人的品德和佛學(xué)修養(yǎng)，以及夫婦二人的和睦和美。有這樣一位賢內(nèi)助，什么糟心的事情都會被擋在門外。

除了擔(dān)當(dāng)賢內(nèi)助，在韓夫人身上我們還可以看到第三個答案的影子：宗教?！澳铣陌侔耸隆薄⒈狈介_鑿的各大石窟，都是亂離人在宗教中構(gòu)建的樂土。韓夫人“專情釋學(xué)”，顯然篤信佛教。麴慶呢？

從最后、也是最值得一看的一件展品來看，麴慶很可能信仰祆教。

石棺床。/來源：見右下角水印。

2021年9月22日，cctv-10科教頻道《考古進行時》欄目的《麴慶墓石棺床發(fā)掘記》，就詳細介紹過這件文物的發(fā)掘出土經(jīng)過。安陽博物館還專門辟出一個房間，為觀眾反復(fù)播放這一節(jié)目：

https://tv.cctv.com/2021/09/22/VIDE4QuZbWJapVP8KtGbOYsC210922.shtml。

在這座石棺床中，最能體現(xiàn)墓主人宗教信仰的是石棺床正面的浮雕。

麴慶墓石棺床正立面拼圖。中縫有點沒對齊，湊合看看吧。/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首先看正中間：那是一座典型的祆教圣火壇。

石棺床正立面的圣火壇。/來源：網(wǎng)圖。

據(jù)《中國境內(nèi)所發(fā)現(xiàn)的祆教圣火壇》介紹：

擋板外立面除有透雕和高浮雕外，以火壇為中心裝飾一組圖案，蹲踞獅子背負蓮花座，上面托起花苞式火壇，火苗翻卷騰起。兩側(cè)各站立一腳踩蓮座的童子，而不是戴口罩的穆護祭司，火壇兩側(cè)分別裝飾寶珠、青龍白虎。與北朝隋代其它石棺床相比，裝飾風(fēng)格雖有波斯、粟特樣式元素，但是沒有關(guān)鍵的穆護祭司參與出現(xiàn)，所以結(jié)合左右神王、八個伎樂、鳳鳥瑞獸等整個畫面來看，是一個糅合了多種宗教的混雜性圖案，工匠可能熟悉祆教因素卻又以佛教藝術(shù)為主。

祆教，即瑣羅亞斯德教。我們更熟悉的是它的別名拜火教，以及由它發(fā)展而來的摩尼教（即明教）。在基督教誕生之前，祆教是古代波斯及中亞等地最有影響力的宗教。大約在北魏時期，這一宗教經(jīng)由高昌、焉耆等西域古國傳入中國，史稱祆教、火祆教、拜火教。

祆教認為火焰是最高主神阿胡拉·馬茲達的化身，因此崇拜火焰、敬奉圣火。圍繞圣火壇舉行的圣火禮是祆教標志性的宗教禮儀。我國許多出土文物上都出現(xiàn)了這一宗教儀式：

文物上的圣火壇。/來源：網(wǎng)圖。

作為祆教傳入中原的路徑，高昌人信仰祆教不足為奇。傳入中原后，北魏胡太后、北齊后主都信仰祆教，官方也專門設(shè)立“薩寶”、“薩寶府”來管理信眾。出身高昌王族，生活在北朝末年的麴慶信仰祆教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除了圣火壇之外，左右兩尊神王也極具祆教特色。左神王像上還殘留有貼金裝飾，可以想見當(dāng)年之華麗。

左右兩尊神王。/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至于說這組浮雕糅合了祆教因素與佛教藝術(shù)，未必不是韓夫人的影響——別忘了，小兩口“穆比瑟琴，綏安內(nèi)外，合如魚水”，韓夫人“又能專情釋學(xué)，望離怨于四生，修習(xí)津梁，無廢于三業(yè)”?！皨D唱夫隨”也是佳話。

石棺床展室外的石門、石屏也非常精美。在石屏上雕刻著一個小故事。原件看不太清楚，這里貼個線稿：

石屏浮雕線稿。/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上部居中的文字是：

蘇太子者，獻公之太子也，行至靈臺，蛇繞左輪，御仆曰：“太子下拜，吾聞國君之子，蛇繞左輪，必速得其國。”太子泣曰：“若得國，是無吾君，豈可以生?！彼旆卸馈薄?/span>

這個故事縮寫自劉向《新序》：

劉向筆下的“君子曰”顯然不那么君子：他認為這位太子是因為怕別人懷疑他想要馬上得到君位，為了讓君父放心而自殺，因此“不可謂孝，可謂遠嫌一節(jié)之士也”。

石屏做了縮寫后，徹底顛覆了“不可謂孝”這一評語，甚至有點佛經(jīng)中“舍身飼虎”的味道。如果考慮到麴慶的身份，就更加意味深長了：王位誠可貴，生命價更高，若為君父故，兩者皆可拋。

至此，《絲路遺韻相州風(fēng)——麴慶墓出土文物展》就算逛完了。

麴慶展結(jié)語。/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看看天色，居然還有一點時間。于是再接再厲，繼續(xù)逛展。

石藝·史憶——安陽石刻藝術(shù)展

如果看到“石藝”就聯(lián)想到石像，進而聯(lián)想到佛像，進而聯(lián)想到北朝造像藝術(shù)，于是興沖沖地跑去看《石藝·史憶——安陽石刻藝術(shù)展》，那你一定也會失望——咦，為什么要說“也”呢？

這個展覽幾乎可以稱為“墓志銘展”。其中的石像數(shù)量屈指可數(shù)；墓志銘簡直數(shù)不勝數(shù)。

左邊基本就是全部的石像；右邊只是墓志銘的“冰山一角”。/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毋庸置疑，許多墓志銘都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在歷史研究方面，墓志銘可以補充史料，尤其在補正世系方面作用突出?？律蹚刖帉憽缎略贰窌r，就借助墓志銘訂正了《元史》的不少缺失。而墓志銘文字的文體、書法、裝飾以及雕刻技藝等，同樣賞心悅目，不負“石刻藝術(shù)”之名。

不過，歷史研究和藝術(shù)欣賞都有一定的門檻。沒有一定的知識儲備、沒有充分的講解說明，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對這間展廳望而卻步，錯過好東西——例如北宋名相韓琦的墓志銘。

韓琦墓志銘及蓋拓片。/來源：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

相比于專業(yè)性很強的做研究，展覽的目的似乎應(yīng)該傾向于普及性更強的傳播，應(yīng)該側(cè)重于將附著于文物上的歷史和文化傳播給普羅大眾。要做到這一點，光把文物陳列出來顯然遠遠不夠。完全依賴講解員來做傳播的使者，似乎也有些不足。

如果能在展品旁多做一點說明——例如把墓志銘的文字張貼出來——相信能吸引更多的觀眾來參觀，能讓觀眾在展品前更多地駐足，能讓觀眾對文物背后的文化有更多的了解和思考。

由于只是蜻蜓點水地看了看，看完這個展覽后，距離閉館居然還有一段時間。

山水有清音——龍門石窟流散文物復(fù)位成果專題展

安陽博物館官網(wǎng)信息顯示這個展覽到2025年4月15日結(jié)束，所以一開始它并不在這次的行程上。只是閉館前最后一點時間里的誤打誤撞，才讓它成為了本次安陽博物館之行的最后一站。

在這個展廳的匆匆一瞥，最深刻的印象來自科技在文物保護中的運用。3D打印、VR技術(shù)……以及安博的“網(wǎng)上展廳”、安博剛剛完成的對麴慶墓圍屏石棺床等文物的三維掃描數(shù)據(jù)工作，這些高科技手段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矛盾而又奇妙的感受。

從理性上想，科技在文物保護、研究和傳播方面具有不可估量的意義，相信這一定會是未來的趨勢。這次寫游記，就從安博“網(wǎng)上展廳”受益良多。在數(shù)字化技術(shù)輔助下，文物近在眼前，細節(jié)纖毫畢現(xiàn)，比在現(xiàn)場看得還清楚（部分照片例外……那個只能算照片，不能算“數(shù)字化”）。3D打印技術(shù)更是功德無量——有了它，我們才可以無損復(fù)制文物、復(fù)原殘缺文物，可以在不影響原件的情況下，借助技術(shù)手段對文物展開細致研究、近距離觀賞。

從感性上看，“真善美”給人的情感觸動是其它任何事物都無法企及的。因而，這些數(shù)字影像、復(fù)制品，永遠無法像真品那樣打動人心，也總會讓人難以接受、乃至心生抵觸。而且，這種感觸的根源是主觀真實，而非客觀真實——如果堅定不移地把贗品當(dāng)做真品，同樣會熱淚盈眶；如果把真品誤認做贗品，也同樣會對它不屑一顧。

也許這可以解釋為什么網(wǎng)上展廳無人問津吧。據(jù)網(wǎng)站統(tǒng)計，截至我寫下這段文字，《絲路遺韻相州風(fēng)——麴慶墓出土文物展》網(wǎng)上展廳累計只有4832名訪客（我貢獻了至少32次），《石藝·史憶——安陽石刻藝術(shù)展》網(wǎng)上展廳更是只有區(qū)區(qū)808人造訪。這個數(shù)字恐怕連線下展廳一天流量的零頭都不到吧。

理性上，我支持用科技復(fù)刻文物；感性上，我希望接觸到真品、原件，這就是矛盾所在。這對矛盾并非不可調(diào)和。在博物館心潮澎湃的參觀真品，享受情感滿足；回來后，借助高科技手段欣賞更豐富的細節(jié)，發(fā)掘更深入的背景，了解更廣泛的歷史文化，滿足求知欲望。二者疊加，促使我寫下這些文字；這些文字，也許又會激發(fā)更多的人走進博物館感受歷史、了解文化。矛盾雙方融合成新事物，簡直完美。

同樣完美的是安陽之行第二天的行程。半天時間里，細細參觀了兩個主要目標《殷鄴相彰——安陽歷史文化展》和《絲路遺韻相州風(fēng)——麴慶墓出土文物展》，還騰出時間在《石藝·史憶——安陽石刻藝術(shù)展》和《山水有清音——龍門石窟流散文物復(fù)位成果專題展》溜達了兩圈。不虛此行。

作為游記，留點建議：要么請個講解，要么做足功課。光看陳設(shè)文物，會很沒意思。可能大多數(shù)博物館都是這樣？第三天的殷墟之行，也留下了類似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