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林翼系列之一百二十一

    ——靖港之?。ㄏ拢?/span>

——續(xù)上篇——

曾國藩并沒有忘記胡林翼，大概在四月初三日左右，飭令胡林翼自平江回長沙。

胡林翼于四月初九到省，駐妙高峰，與曾國藩在一起——這是胡林翼的高明之處——在全省官員都議論紛紛的時候，胡林翼堅定地與曾國藩站在一起。

就在大家都在等咸豐回復(fù)的時候，曾國藩已經(jīng)靜下心來，思考下一步應(yīng)該怎么辦。

到四月十四日，湖南形勢是：

“靖港之賊現(xiàn)已全數(shù)開去，竄奔下游，湘陰及洞庭皆已無賊，直至岳州以下矣。

“新墻一帶土匪皆已撲滅，惟通城、崇陽之賊尚未剿凈，時時有窺伺平江之意。

“湘潭之賊，在一宿河以上被燒上岸者，竄至醴陵、萍鄉(xiāng)、萬載一帶。聞又裹脅多人，不知其盡竄江西，抑仍回湖南瀏、平一帶。如其回來，亦易剿也。

“安化土匪現(xiàn)尚未剿盡，想日內(nèi)可平定?！保ā对鴩ぜ視?151 》）

湘潭大捷，使得曾國藩又信心大增，再也不在乎湖南官場的是是非非：

“兄不善用兵，屢失事機，實無以對圣主。幸湘潭大勝，保全桑梓，此心猶覺稍安。

“現(xiàn)擬修整船只，添招練勇，待廣西勇到，廣東兵到，再作出師之計。

“而餉項已空，無從設(shè)法。艱難之狀，不知所終。人心之壞，又處處使人寒心。吾惟盡一分心，作一日事，至于成敗，則不能復(fù)計較矣。”（《曾國藩全集·家書· 151 》）

而且，估計是聽了胡林翼的建議，曾國藩從四月十二日開始，每日看操，專門看戈什哈及親兵二種。曾國藩希望戈什哈和親兵操練，能夠帶動其他營的操練，“然有所表率，他營亦將興起”。

曾國藩還開始反思自己失敗的原因，首先，他找到了不少外因：

一是水勇逃跑的原因。

“水勇自二十四、五日成章詔營內(nèi)逃去百余人；胡維峰營內(nèi)逃去數(shù)十人。

“二十七日，何南青營內(nèi)逃去一哨，將戰(zhàn)船炮位棄之東陽港，盡搶船中之錢米帆布等件以行。

“二十八日，各營逃至三、四百人之多。不待初二靖港戰(zhàn)敗，而后有此一潰也。

“其在湘潭打仗之一營，亦但知搶分賊贓，全不回省，即行逃回縣城。甚至將戰(zhàn)船送入湘鄉(xiāng)河內(nèi)，各勇登岸逃歸，聽戰(zhàn)船飄流河中，丟失貨物。

“彭雪琴發(fā)功牌與水手，水手見忽有頂戴，遂自言并冊上姓名全是假的，，應(yīng)募時亂捏姓名，以備將來稍不整齊，不能執(zhí)冊以相索云云。鄙意欲預(yù)為逃走之地，先設(shè)捏名之計。

“湘勇之喪心昧良，已可概見。若將已散者復(fù)行招回，則斷難得力。衡、永之水勇不過五月可到，亦不甚遲遲也?！?/span>

這是典型的中國農(nóng)民式狡黠，李逵式的聰明，曾國藩抱怨他們“喪心昧良”，其實是不懂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以及生存策略。

你看，他們“見忽有頂戴”，就馬上說實話了，他們不是喪心昧良，而是卑微的自我保護而已。

但因為這件事，曾國藩確定了一個原則——潰勇一律不復(fù)招回。

二是嚴格杜絕“是非不明、白黑不分”情況發(fā)生。

“王璞山之驕蹇致敗，貽誤大局，凡有識者皆知之。

“昨在家招數(shù)百鄉(xiāng)勇，在石潭殺殘賊三十人，遂報假勝仗，言殺賊數(shù)百人。余深惡之。余與中丞、提軍三人會銜具奏一折，系左季高所作。余先本將折稿看過，后渠又添出幾段，竟將璞山之假勝仗添入。發(fā)折后，始送稿來畫，已無可奈何，只得隱忍畫之?！?/span>

這其實是當時大清官場的正常操作，簡而言之，就是大家合伙騙咸豐，連咸豐自己也心知肚明。所以左宗棠對于曾國藩的反對，根本就懶得理他，大概心里在說，這死腦筋的家伙。

“朱石樵在岳州戰(zhàn)敗逃回，在寧鄉(xiāng)戰(zhàn)敗，逃奔數(shù)次。昨到省城，仍令其署寶慶府事，已于十八日去上任矣。

“是非之顛倒如此，余在省日日惱郁，諸事皆不順手，只得委曲徐圖。

“昨當面將朱石樵責備，渠亦無辭以對，然官場多不以我為然。將來事無一成，孤（辜？）負皇上委任之意，惟有自愧自恨而已，豈能怨人乎？怨人又豈有益乎？大抵世之亂也，必先由于是非不明，黑白不分?！?/span>

曾國藩自此立下一條規(guī)矩——凡臨陣逃脫之將領(lǐng)，不管你當時有什么理由，一律開除出湘軍，永不錄用。

上述王錱虛報戰(zhàn)功的事，是指四月十二日奏折（《清鎮(zhèn)壓太平天國史料·咸豐四年·一〇四八》）加了一段：“管帶湘勇已革升用同知直隸州知州王錱，追賊至云湖橋，殺賊四十二名，初六日設(shè)伏于魯家壩，殺賊三百余名，生擒二十余名。”這一段在曾國藩奏稿原稿中是沒有的。

王錱倒不是臨陣逃脫的問題，而是王錱本來就脫離了曾國藩湘軍體系，投靠駱秉章。

而左宗棠因為曾國藩勒捐陶桄的事情，對曾國藩有意見，加上駱秉章需要籠絡(luò)王錱，自然不會按曾國藩的意見來辦。

而朱石樵被曾國藩開除出湘軍，駱秉章當然要幫他安排一個地方。

曾國藩此時還是一位憤怒中年，嚴格按儒家的一些道德標準要求自己，也嚴格要求他人，“官場多不以我為然”，那是自然的事情。

胡林翼與曾國藩合得來，大概在于此——他們都是理想主義者。

“璞山之事，從今以后不特不可出諸口，而且不可存諸心?！?/span>

曾國藩與王錱的恩怨，又是一篇大文章。請讀我的《一個人的成功，只是因為不放棄|曾國藩系列之四》。

三是老家的長夫不可靠。

“我二十四都之長夫不耐勞苦，好穿長衣鞋襪，不敢遠行，時刻思歸。余擬在此另雇長夫。其本境長夫止留三四人在此，以便送信歸家?！保ā对鴩ぜ視?153 》）

自此以后，湘軍的長夫都是當?shù)亓砉汀?/span>

后勤運輸系統(tǒng)很重要，曾國藩湘軍的優(yōu)勢在于他有水師，因此糧臺設(shè)船上，方便省事。

曾國藩當然也反省了自己，“臣之所以失者，約有數(shù)端：”

“征戰(zhàn)之事，論膽技或兵不如勇，論紀律則勇不如兵?！?/span>

這有一點類似現(xiàn)在的體制內(nèi)與體制外兩種人，體制內(nèi)聽話一些，因為有所顧忌，而且求的是個長遠與穩(wěn)定；體制外的，本來就是不穩(wěn)定，沒有安全感，求的是當下利益，既然不求長遠，利益為先，當然不會那么守紀律。

“募勇萬余人，必須有大員協(xié)同管帶，又須有文武員弁及得力紳士一、二百人節(jié)節(jié)統(tǒng)轄，乃足互相維系。我皇上前次諭旨即已預(yù)慮及之。

“臣先時未能奏請大員幫同管帶，又未嘗多調(diào)文武員弁分布各營，每營僅一二官紳主之，紀綱不密，維系不固，以致潰散。其謬一也?！保ā肚彐?zhèn)壓太平天國史料·咸豐四年·一〇四六》）

一方面回應(yīng)咸豐的諭旨，一方面拍拍咸豐的馬屁。不過，曾國藩真心認為咸豐說得不錯，因此打算按咸豐的意思進行整改。

所謂“大員協(xié)同管帶”，“文武員弁及得力紳士一二百人節(jié)節(jié)統(tǒng)轄”，這有一點像是那個一師教員的把XX建在連隊?；蛘哒f，教員是學曾國藩的。

要做到這一點，必須得有人。這個主意，大概也是胡林翼的建議。

因為曾國藩很快要求從貴州調(diào)三個人：徐河清（還記得嗎？想要逐寨焚剿的甕安縣令）、韓超（胡林翼在貴州的得力助手）、張禮度（也是胡林翼在貴州的干將之一，左宗棠推薦給胡林翼的，湖南善化人）。“蔭亭兄到館，請其催將侯兄速來，并告貴州徐河清、韓超、張禮度并皆奏調(diào)來楚，均五月可到也。”（《曾國藩全集·家書· 154 》）

“靖港之戰(zhàn)，臣因湘潭水陸大捷，意欲同時并舉，破賊老巢，使賊首尾不能相顧，是以風太順，水太溜，進戰(zhàn)則疾駛?cè)顼w，退回則寸步難挽，逮賊舟來逼，炮船牽挽維艱，或縱火自焚，或間以資賊，戰(zhàn)艦失去三分之一，炮械失去四分之一。是臣但知輕進之利，不預(yù)為退敗之地，其謬二也?！?/span>

其實還是沒有水戰(zhàn)經(jīng)驗的原因。自此以后，湘軍水師出戰(zhàn)，必須逆風逆水，如果條件不具備，則堅決不出戰(zhàn)。

曾國藩也由此總結(jié)出一套戰(zhàn)爭理論，即所謂“勝與不勝在彼，敗與不敗在己”，必須先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然后待敵之可勝。

所謂“結(jié)硬寨，打呆仗”也是這一思想的體現(xiàn)。曾國藩從此尤其痛恨“浪戰(zhàn)”，即打沒有把握之仗。后來曾國藩就因為李元度浪戰(zhàn)，馬上與這個愛徒翻臉。

“水勇無曾經(jīng)行陣之人，不得已招集船戶、水手，編派成軍，訓(xùn)練未及一月。陸勇雖曾經(jīng)訓(xùn)練，亦須隨同久經(jīng)戰(zhàn)陣之兵接仗一二次，乃可期其得力。

“今驅(qū)未經(jīng)戰(zhàn)陣之勇，驟當百戰(zhàn)兇悍之賊，一營稍挫，全軍奪氣，非真勇不可用，乃臣不善調(diào)習而試用之故。其謬三也?！保ā肚彐?zhèn)壓太平天國史料·咸豐四年·一〇四六》）

這一段反思，依稀看到胡林翼的影子。我猜胡林翼初九日駐扎長沙妙高峰后，應(yīng)當是天天與曾國藩深談，詳細講述自己在貴州練兵打仗的經(jīng)驗。

曾國藩雖然知道應(yīng)該師戚繼光、傅鼐之遺法練兵，但知道與做到，中間還有一個太平洋，想要跨過，談何容易？

而胡林翼在貴州練兵，正好有一個韓超，可以嚴格按照戚繼光的方法練兵。成效也很顯著，連左宗棠都說二百黔勇真能戰(zhàn)。

需知道，胡林翼自帶六百黔勇，其中有三百是在鳳凰臨時招募的。左宗棠所說的二百黔勇，顯然是指經(jīng)過韓超訓(xùn)練的黎平練勇。

胡林翼與曾國藩的深談，當然是我猜的，但肯定是大概率事件。因為胡林翼直到四月二十二日才被委派出戰(zhàn)。其中這段時間，很顯然是曾國藩把他留下來，一方面請他指出自己練兵的不足之處，另一方面，他也可以親眼觀摩黔勇的演練方法。

胡林翼大概對于曾國藩重建信心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讓他知道，一切都有方法論，而不是自己真的不行。

以上曾國藩反省自己的三大謬，就是出自被咸豐笑話“此奏太不明白，豈已昏憒耶”的請罪折。

從上述總結(jié)自己的三大謬來看，條理清晰，并無不妥之處。

有人說，咸豐說曾國藩“此奏太不明白”是指該奏折寫得亂七八糟，看不明白。不是的，“太不明白”，并不是指奏折，而是指此時的曾國藩。

曾國藩在這份奏折末尾，寫了一段話：

“……微臣自恨虛有討賊之志，毫無用兵之才，孤憤有余，智略不足。仰累圣主知人之明，請旨將臣交部從重治罪，以示大公。并吁懇皇上天恩，特派大臣總統(tǒng)此軍。臣非敢因時事萬難，遂推諉而不復(fù)自任……”

咸豐在這段話旁邊硃批：

“汝罪固大，總須聽朕處分，豈有自定一拿問之罪？珠覺可笑。想汝是時心搖搖如懸旌，漫無定見也?！保ā肚彐?zhèn)壓太平天國史料·咸豐四年·一〇四六》）

咸豐所謂的“太不明白”，大概就是說的這個意思。

曾國藩這段時間的反思非常重要，因為湘軍很多創(chuàng)新，就是從這次反思而來。

有幾項改革，可以證明胡林翼此時對曾國藩影響極大：

“火器遲鈍，配以刀矛各半，戰(zhàn)斗力為之增加。”

“親兵之設(shè)，所以督戰(zhàn)，執(zhí)行紀律，與戰(zhàn)事大有關(guān)系，至為有力?！保ā短教靽贰罚?/span>

這都是典型的胡林翼思想。

還有一些改革也是這次反思的結(jié)果，比如招募制度，就吸取兵勇隨便報個名字就錄用，而導(dǎo)致逃潰的教訓(xùn)，曾國藩規(guī)定：

“招募兵勇，須取具保結(jié)，造具府、縣、里、居、父母、兄弟、妻子、名姓、箕斗清冊，各結(jié)附冊，以便清查?！保ā短教靽贰罚?/span>

那時居然就有指紋的概念，要求記錄“箕斗”。

“募格：須擇技藝嫻熟，年輕力壯，樸實而有農(nóng)夫氣者為上，其油頭滑面有市井氣者、有衙門氣者，概不錄用?！保ā短教靽贰罚?/span>

這可能又是胡林翼的建議。當然，戚繼光的《紀效親書》里也有此內(nèi)容。

最重要的一項變革是“兵為將有”：

“凡大帥欲立軍，揀統(tǒng)領(lǐng)數(shù)人，各檄募若干營，營官由統(tǒng)領(lǐng)挑選；哨弁由營官挑選；什長由哨長挑選，勇丁由什長挑選，層層選募以成軍?！保ā短教靽贰罚?/span>

而且，“其將死，其軍散；其將存，其軍完。從湘軍之制，則上下相維，喻利于義。將卒親睦，各護其長?！保ā断孳娭尽罚?/span>

這一制度的厲害之處，就在于“喻利于義”，將義與利結(jié)合起來。

比如這一次，曾國藩就把參與靖港之戰(zhàn)的水陸兵勇以及將領(lǐng)，全部撤裁，僅剩下湘潭之戰(zhàn)的水師五營，以及參與湘潭之戰(zhàn)的陸營及留防平江的兵勇。

同時又批準塔齊布、羅澤南、彭玉麟、楊載福自己招兵買馬，迅速擴充。

經(jīng)歷了這次的反思與改革，湘軍煥然一新，其實已經(jīng)是大清這片土地上的與眾不同的新生怪物了。

就像屠龍少年一樣，在習得屠龍術(shù)，成功屠龍之后，自身也變成了一只怪物，湘軍這只逐漸成長的怪物，影響了之后近百年的歷史走向。

且說四月十二日奏折到京師，竟然也有一段戲劇性場景：

“上聞湘潭克復(fù)，奏捷至京師，大臣或指為妄。上心知非是。一日，特旨召見編修袁芳瑛，問所以破賊狀，芳瑛具言：'臣得家書，述曾國藩等戰(zhàn)事甚悉?！蚺e顛末，為上備陳之。上大悅，即日授芳瑛松江府知府。而公志以明。

“芳瑛者，上從縉紳簿中識其為湘潭人也。自是大臣乃不復(fù)言公?！保ā蹲咀饒@從稿·卷三》）

《拙尊園從稿》的作者黎庶昌，也是湘潭人，記述的這一段野史，或許為真。

也就是說，曾國藩的湘軍湘潭大捷，北京諸公，從咸豐到大臣，其實是半信半疑的。

也許是這幾年來聽到的壞消息太多，突然有好消息過來，一時間適應(yīng)不了吧。

有了這一好心情打底，難怪咸豐會在曾國藩的請罪折中硃批“殊覺可笑”。

咸豐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咸豐連下一系列上諭：

第一道：

“又諭。駱秉章等奏，官軍水陸獲勝，克復(fù)湘潭縣城。又曾國藩奏，靖江水師潰敗，自請治罪各一摺。

“此次湘潭水陸連獲大勝，殺賊甚多。惟大股雖已殲滅，而靖江賊巢并未能同時攻破。曾國藩復(fù)以輕進，遭此挫衄，若不亟圖剿辦，恐該逆負嵎抗拒，必致牽綴我?guī)煟瓒竽媳币獩_。

“駱秉章等、現(xiàn)既移軍回剿，務(wù)即與塔齊布等乘此聲勢，分帶兵勇水陸夾攻，為一鼓成擒之計，斷不準任令該逆踞巢死守，再肆鴟張。

“所稱由湘潭上竄下竄余匪，究竟奔突何處，亦須探明趨向，分派將弁竭力摉捕。

“其由醴陵將竄萍鄉(xiāng)一股，并著迅飭江西交界各文武一體嚴密堵剿，毋任蔓延。

“曾國藩統(tǒng)領(lǐng)舟師，屢有挫失，此摺所陳紕繆各情，朕亦不復(fù)過加譴責。

“現(xiàn)在所存水陸各勇，僅集有四千余人，若率以東下，誠恐兵力太單。

“該革員現(xiàn)復(fù)添修戰(zhàn)船，換募水勇，據(jù)稱一兩月間當有起色，果能確有把握，亦尚不難轉(zhuǎn)敗為功。

“目下楚北賊蹤，由應(yīng)山竄回德安；隨州之賊，亦回武漢，是鄂省望援甚急，該撫等務(wù)當督飭水陸各軍，迅將此股敗竄之匪殲滅凈盡，兼可赴援武昌，以顧大局。

“鮑起豹以提督大員，安坐省中，一無布置，該撫等屢次奏報打仗情形均未敘及，該提督之畏葸無能，已可概見。

“本日降旨將鮑起豹革職，不準留營。特命塔齊布署理提督，全省水陸各營，皆歸統(tǒng)轄。該署提督責無旁貸，即著統(tǒng)領(lǐng)各路將弁，相機進剿，以期迅埽賊氛，毋稍延誤。將此由六百里加緊、諭知駱秉章、并諭塔齊布、曾國藩知之?！保ā肚鍖嶄浵特S朝實錄》）　

第二道：

“又諭。曾國藩奏請飭廣西臬司許祥光，右江道張敬修，候補知府李孟群統(tǒng)帶水勇來楚，以資合剿等語。

“現(xiàn)在廣西土匪剿辦正當吃緊，而湖南水勇戰(zhàn)船，又亟須大員統(tǒng)帶。本日據(jù)曾國藩奏潯梧一帶，雇募水勇，業(yè)經(jīng)該撫咨覆，交李孟群管帶。

“其許祥光，張敬修二員。能否赴楚助剿，著勞崇光酌度緩急，毋得顧此失彼，妥籌辦理。將此由六百里諭令知之。”?。ā肚鍖嶄浵特S朝實錄》）　

第三道：

“以株守無能，革湖南提督鮑起豹職，以云南騰越鎮(zhèn)總兵官常存為湖南提督。未到任前，以湖南補用副將塔齊布暫署……”（《清實錄咸豐朝實錄》）　

第四道：

“以湖南水師失利，革前任禮部侍郎曾國藩職，仍戴罪剿賊?！保ā肚鍖嶄浵特S朝實錄》）　

第五道：

“以克復(fù)湖南湘潭縣城，賞副將塔齊布總兵銜，巴圖魯名號；守備周鳳山，千總楊載?；?。余升敘有差，革前疏防知縣劉建德，守備傅步云職?！保ā肚鍖嶄浵特S朝實錄》）　

咸豐四年五月初二日，曾國藩接到駱秉章咨稱：準兵部火票遞到咸豐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內(nèi)閣奉上諭：

“曾國藩親督舟師進剿，雖小有斬獲，旋以風利水急，戰(zhàn)船被焚，以致兵勇多有潰敗。

“據(jù)曾國藩自請從重治罪，實屬咎有應(yīng)得。姑念湘潭全勝，水勇甚為出力，著加恩免其治罪，即行革職，仍趕緊督勇剿賊，帶罪自效。”

又準撫臣咨稱：承準軍機大臣字寄：同日奉上諭：

“駱秉章等奏官軍水陸獲勝……自請治罪各一摺。

“已明降諭旨，將塔齊布等分別加恩，并將曾國藩革職，仍責令帶罪自效，以贖前衍。

“曾國藩統(tǒng)領(lǐng)舟師……以顧大局?！保ā对鴩ぷ喔?100》）

很有意思的是，我發(fā)現(xiàn)曾國藩在奏稿中記錄的上諭，與《清實錄咸豐朝實錄》并不一致。到網(wǎng)上一查，發(fā)現(xiàn)這方面的解釋并不多，大概是文書流轉(zhuǎn)導(dǎo)致的差異。

《清實錄》記錄的是皇帝的口諭以及硃批等內(nèi)容，主要是皇帝本人的想法或說旨意。而大臣們收到的上諭，其實是經(jīng)過整理之后的旨意。

其整理主要有幾個方面：

如果皇帝旨意是針對不同人的處置或命令，則需要分別起草上諭，以發(fā)給不同的人；

其次是皇帝旨意，特別是口諭，由軍機大臣當場作筆記，這是實錄的來源。而上諭則需要內(nèi)閣組合，潤色，加上一些必要的理由等等。

最后是軍機處或各部的火票寄諭到了省里后，總督或巡撫又會根據(jù)內(nèi)容，分別抄錄發(fā)咨給各相關(guān)人等。

從咸豐四年四月初二日到五月初二日，曾國藩經(jīng)歷了人生中第一次大落大起。

張宏杰在《曾國藩傳》中講：上諭先發(fā)至巡撫衙門，駱秉章接旨后，立即帶著藩、臬兩司等一班官員，擁著一頂綠呢空轎，親自來接一直住在城外船上的曾國藩入城。

這敘述，演義大于事實。

最起碼一點，曾國藩并不是住船上，而是與胡林翼一起，駐扎在長沙城南妙高峰。

駐扎在妙高峰，也不是曾國藩不想進城，而是因為湘軍每天都要操練，而操場就在金盆嶺，住在妙高峰很方便。

其次，曾國藩在奏稿中說得很明確，是“接準撫臣咨稱”，也就是說，收到了駱秉章的工作聯(lián)系單。如果駱秉章接到上諭馬上就親自接曾國藩，似乎沒有必要去咨，當面直接給就行了。

王闿運講的是，收到咸豐的上諭后，長沙“文武官大慚沮”，又羞愧，又沮喪。

特別是徐有壬，“詣國藩頓首謝”，專門去拜訪曾國藩，頓首謝罪。如此說來，我還是很佩服徐有壬，在一個特別講面子的晚清，他能夠親自面對曾國藩謝罪，也算是拿得起，放得下了。

徐有壬其實是一位被大清制度耽擱了的數(shù)學家。他是1830～1880年間晚清八大數(shù)學家之一，專長數(shù)學是三角函數(shù)、反三角函數(shù)的冪級數(shù)展開式。著有《務(wù)民義齋算學》行世。

而城中綠營官兵，“聞代大將，皆驚服，以為天子明見萬里?！保ā断孳娭尽ぴ娖诙罚?/span>

長沙城中的綠營官兵，可以說是與曾國藩有仇的。咸豐二年秋，曾國藩遠走衡州，就是因為綠營兵沖擊曾國藩的辦公室，曾自己說是“幾為所戕”，差點被他們殺了。

而這一次咸豐僅僅從鮑起豹只會銜奏報，又沒有實際戰(zhàn)斗事跡，就知道鮑起豹“株守無能”，綠營官兵都佩服得不行，以為咸豐“明見萬里”。

“塔齊布以都司署守備僅二年，超擢大帥，新從湘潭立功歸，受印之日，文武民士聚觀相嘆詫；雖起豹傔從，亦驚喜，以為皇上知人，能任使，軍氣始振焉?！保ā断孳娭尽ず戏朗仄谝弧罚?/span>

傔從，qiàn cóng，侍從；仆役。

以都司署守備，王闿運這是搞錯了，應(yīng)該是以守備署都司，因為守備是正五品武職，都司則是正四品武職，而提督屬于從一品。

塔齊布等于從一個正五品武職，一下子提升到從一品，直升八級，等于從一個團級干部，直接提拔到副軍級，所以叫“超擢大帥”。長沙的文武官員和老百姓，都來圍觀他的受印儀式。

咸豐這次大膽起用塔齊布，還收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效果，即長沙的綠營官兵，認為皇帝知人善任，大家看到希望，從而“軍氣始振焉”。

塔齊布之前因為聽曾國藩的話，被長沙 綠營排擠，受印后，“對營兵不修舊怨，且遍賞提標兵三千人以功牌，由是人人歡心，樂為效力，軍心得固……此其不伐不矜，善于自處，頗有名將之風焉?！保ā短教靽贰罚?/span>

讓長沙文武大員們擔心的還有一件事情，就是之前咸豐有一道圣旨，“著（曾國藩）即與駱秉章妥為商榷，不論文武大員，在籍紳士，有可協(xié)同帶勇之人，即著一面具奏，一面飭令來營管帶，以資攻剿。”

也就是說，他可以調(diào)用任何巡撫以下的文武官員，到他手下辦事，只要和駱秉章商量一下就可以了，事后再報咸豐備案。

“有壬等惴惴恐在選中。國藩笑謝之，謂所親曰：'此輩怯懦，徒敗吾事，雖請同行，吾固當止之，況不欲乎？’”（《湘軍志·湖南防守篇第一》）

王闿運又在發(fā)揮想像力了。徐有壬、陶恩培后來都是戰(zhàn)死，怯懦實在說不過去。當然，曾國藩不愿意他們在自己營中，這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