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蒙著灰紗，河床深處就傳來悶雷似的響動。住在岸邊的人都知道，這是黃河一年一度的桃花汛又來了。我踩著露水往崖邊跑，遠(yuǎn)遠(yuǎn)望見河面裂開金紅的縫隙——昆侖山懷揣一冬的雪，此刻都釀成了奔騰的熱血，混著冰碴子咕嘟咕嘟往下灌。冰層碎裂的聲響驚醒了巖壁上的野鴿子，撲棱棱飛起來，翅膀尖上掉落的水珠，在晨光里閃成一把撒出去的銀豆子。

崖壁間忽然飄來清甜的香，一抬頭——遠(yuǎn)處石頭縫里的野桃樹早偷偷給山崖披了件粉衫子。去年秋天落在巖窩里的桃核兒，讓暖烘烘的水汽一熏，偷偷脹破了褐色的硬殼，才鼓起來的花苞沾著水沫子，像小姑娘凍紅的鼻尖，怯生生探出赭色巖壁。岸邊片片花瓣讓風(fēng)推著跌進(jìn)激流，轉(zhuǎn)眼就成了穿粉襖的魚，追著前頭的浪花往龍門跳。老輩人說，那龍門石上還留著大禹的指甲印，水漲得猛時，能聽見石頭縫里嗚嗚響，像是誰在吹祖?zhèn)鞯奶諌_。

路過的老漢把毛驢拴在酸棗樹上，煙鍋子都忘了磕。他沖我比劃著河心那塊大青石，平日里死沉死沉臥在那兒，眼下讓水托著竟像在喘氣。浪頭撞在石頭上炸成白霧，恍惚看見個白胡子老頭在霧里磨墨——要不巖壁上那些曲曲彎彎的水紋，怎么越看越像老天爺寫的草書呢？

有后生光腳板站岸邊唱，吼得滿峽谷都是回音：“三月三，老龍翻身冰蓋掀……”調(diào)子粗獷，聲音好聽。水霧迷了眼，忽然想起不知誰講的古話，說這黃湯里泡著老祖宗的家當(dāng)?？刹皇敲矗祟^里翻上來的，哪是尋常泥沙？分明是半片秦磚、一角漢瓦，還有不知哪個朝代的陶罐底兒，在黃河的褶皺里浸漬了數(shù)千年晨昏。

日頭西斜時，水霧里架起彩虹橋。水花里忽地翻出幾片銀杏葉——這些去年秋天落水的金箔，竟和今春的桃瓣并排賽起跑來。轟隆隆的水聲里，秦朝的月亮、漢朝的關(guān)卡，宋朝的云，還有穿長衫的讀書人，怕不都是這么讓黃河水卷著往前趕的？

山崖上的小廟亮起油燈時，春水已經(jīng)漫過廟門檻。守廟的老漢掐了枝野桃供在禹王像前，花上的水珠子順著神像的衣襟往下滾，倒像禹王爺還在淌汗。河面上飄來斷斷續(xù)續(xù)的塤聲，混著濤聲，把幾千年的故事又從頭唱。

夜里的黃河還在撒歡兒跑。馱著桃花瓣、老城墻土和星光的浪頭，你推我擠地往東躥。我知道等它們跑到大海時，總有幾個水珠子要化成云，乘著季風(fēng)返回高原。到那時候，石頭縫里又會鉆出新的綠芽芽，把春天的消息，再說給壺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