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春天就是美的,最初看著“草色遙看近卻無”的生機萌發(fā),在淺草初萌生氣里,春的序曲便奏響了。及至仲春,擁著“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絢爛繁盛入懷,春的所有精彩在鮮花競放里,輪番上演。但聰明的你知道的,時間是一直向前流逝的,所以,春天的美最后一定會歸為落英繽紛的凋零,那里面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悵然……而人生其實也是一樣的…… 有一句話說的好:人要有深邃高遠的眼光,才能將人生看得清澈明朗。 做到這一點很難,需要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人生閱歷的豐富,飽經(jīng)風(fēng)霜之后,或許可以達到,而蘇軾在自己四十一歲,人生已過不惑之齡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那是公元1077年(宋神宗熙寧九年),前一年的冬天(1076),蘇軾離開密州,接任他的是孔宗翰,第二年春天,蘇軾到徐州赴任,寫了五首絕句給孔宗翰。其中的一首是: 梨花淡白柳深青, 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一株雪, 人生看得幾清明。 ——蘇軾《東欄梨花》 ![]()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梨花潔白如雪,淡雅素潔,柳樹妝成一樹高,已郁郁蔥蔥,柳絮飄飛時,春城無處不飛花,自然梨花也滿城盛開,繁盛素麗。 春光是妖嬈的,“百般紅紫斗芳菲”,當(dāng)然也是熱鬧的,“燕舞鶯啼春日長”,嬌妍的花,繁盛的景,熱鬧的春光,總有人能敏銳感受到背后的美好易逝,晏殊說過“無可奈何花落去?”為何會無可奈何呢?不就是落下了一片花瓣嗎?原因便在于那句“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所以,其實蘇軾在第一句也已經(jīng)暗含著時間的流逝,還記得那個“綠柳才黃半未勻”的新春嗎?那時,滿心期待著“若待上林花似錦”的日子,是啊,往往還是期待美好的時候最幸福。而現(xiàn)在走過了“柳眼梅腮,已覺春心動”,走過了“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也走過了“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來到了梨花綻放的時節(jié)。 自然界果然是春風(fēng)如貴客,一到便繁華。那是“櫻杏桃梨次第開”的花團錦簇,但不可否認,梨花開的時候,春光已過去一半,“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落盡梨花春又了?!币虼?,最怕“春意闌珊”四個字了。 ![]()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蘇軾當(dāng)然也怕,因為自然界的春秋代序,對應(yīng)人生的年輪翻轉(zhuǎn),人生是有限的,自然是浩瀚無垠的,蘇軾他已走過四十個春秋,古人云:“四十而不惑”,回顧人生四十載,他感覺到的是惆悵。就如同那“東欄一株雪”。 杜牧《初冬夜飲》:“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干?”此詩的最后兩句即化用杜牧詩意,但感慨更加深沉。杜牧抒發(fā)的是物是人非之感;明年砌下梨花依舊而憑欄欣賞者恐怕已不是自己了。蘇軾卻由梨花的盛開感到人生的短促,充滿了“人生如寄”的感慨。 可為什么呢?蘇軾不是說“誰道人生無再少”嗎?不不不,那是黃州的蘇東坡說的,不是蘇軾說的。他這人生四十載,回顧來看有“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春風(fēng)得意,那時他懷抱“致君堯舜”的理想,而且初生牛犢不怕虎,彼時,他還是個弱冠少年,就已覺察到人生的偶然是必然的,窺探到人生無常的底色,如寄的真相了: 人生到處知何似, 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 不過彼時,他沒有過多的傷感,他也不會獨自黯然神傷,因為他有一起訴說回憶的人,沒錯,就是他的弟弟子由,“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但事實是“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他和弟弟也是聚少離多,只能把思念寄托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的祝愿里,人生四十載,外人看他是才華橫溢,名滿天下的才子,是憂國愛民的父母官,剛離開的密州,他抗旱滅蝗,收養(yǎng)棄嬰,其實,已經(jīng)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心憂黎元了,他原本是想“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身長健,但優(yōu)游卒歲,且斗尊前?!?/span>但是這也只是說說而已,“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姿態(tài)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憂樂天下的蘇軾。 但只有他內(nèi)心知道,他一直是有一份淡淡的憂愁在的,仕宦二十年,母親,父親,妻子相繼離世,仕途上由于自己認為不該過于激進地進行變法,換來了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仕途,但也換來了“到處相逢是偶然”的生命旅程,是的,他在徐州更是身先士卒,抗洪搶險,救百姓于倒懸,但已感人生如夢: 古今如夢,何曾夢覺, 但有舊歡新怨。 ——蘇軾《永遇樂·夜宿彭城燕子樓》 所以,回到這句“惆悵東欄一株雪”,當(dāng)春城沉浸在“姹紫嫣紅開遍”的喧鬧中,東欄那株素白的梨花卻獨自開成了“冰肌玉骨”的疏離姿態(tài)。一株淡白在五彩繽紛五顏六色的花的世界里就顯得落寞了。這一株惆悵的梨花,仿佛就是如冰雪般的詩人自己。 辛棄疾說: 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 浩蕩百川流。 ——《水調(diào)歌頭·和馬叔度游月波樓》 皎皎的明月,正是光明磊落的稼軒,皓月的光輝能夠照亮漆黑的夜空,自然也能照亮詞人披肝瀝膽的忠誠,這片赤誠如冰雪般純潔,而詞人的情懷也是浩蕩的,像那奔涌不息的百川。 這其中,有辛棄疾北伐無望,抗金理想難以實現(xiàn)的悲壯蒼涼。 張孝祥也說: 應(yīng)念嶺海經(jīng)年,孤光自照, 肝肺皆冰雪。 ——《念奴嬌·過洞庭》 感懷這一輪孤光自照的明月啊,多少年徘徊于嶺海之間,胸襟仍像冰雪一樣透明。 “應(yīng)念嶺海經(jīng)年”,說的是張孝祥在廣南西路任經(jīng)略安撫使的時期。他在洞庭湖畔看到了“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的美景,因此想到了自己在嶺南一年多的生活,他也是同樣光明磊落。我們知道蘇軾的《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里面有這樣的句子: 中秋誰與孤光, 把盞凄然北望。 蘇軾這里用“孤光”來說月光,我們也自然就明白了張孝祥的意思:引“孤光”來暗喻自己不被人理解,也無須人了解的心情?!案文懡员?,是說自己的胸襟坦白,同時也問心無愧。這種心情像什么呢?像王昌齡詩里說的: 洛陽親友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芙蓉樓送辛漸》 所以,一個很好的問題:蘇軾難道要默默地站在世界的角落,就此自怨自艾嗎?很顯然,這不太像是蘇軾的性格。 ![]() 人生如逆旅,漂泊是常態(tài),無常也是常態(tài),但是蘇軾是胸襟開闊的人,他會拓寬人生的意義,也會時常安慰自己,看到糟糕事情也不是很糟的另外一面:不去追逐熱鬧,不過是少些紅塵的歡樂,但是卻收獲了清澈明朗的心境,蘇軾作品里這種心境無處不在: 你可以說這種心境是蘇軾日后經(jīng)歷烏臺詩案后悟出的“江山風(fēng)月,閑者才是主人”,從“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幽人,變成擁抱江山風(fēng)月的閑人,蘇軾內(nèi)心沉淀了,于是,他不再沉湎于“長恨此身非我有”的巨大痛苦中,而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去看那“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的良辰夜色。不比為了“蠅頭微利”,汲汲營營,費心費力心情舒暢的多? 你也可以說這種心境是蘇軾在黃州那個雨過天晴的黃昏酒醒后,“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頓悟,因為只有無所謂人生的風(fēng)雨陰晴,才能在起落沉浮的生命中,不管何種情境,都能泰然處之,鎮(zhèn)定自若。始終相信:“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天容海色本澄清”。 你可以說這種心境是“休將白發(fā)唱黃雞”的豁達,是一種“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的樂觀主義精神,是一種在萬物肅殺的秋末冬初,還能看見“橙黃橘綠”的生命昂揚之景的心態(tài)。 你還可以說這種心境是蘇軾從此之后時常跳出“局外”觀自己的清醒: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所以,你還認為蘇軾會為那“東欄一株雪”,而久久惆悵嗎? 不會了,因為“人生看得幾清明”,有了這清澈明朗的心態(tài),東坡便有了隨時隨地發(fā)現(xiàn)生命美好的能力。 可別小瞧這種能力,要知道正因如此,東坡才能在波云詭譎的仕途之中,“天涯踏盡紅塵”,雖“身如不系之舟”,但仍能有“穩(wěn)泛滄浪空闊”的勇氣和定力。 而蘇軾看春天也是一樣,與其感嘆“惆悵東欄一株雪”是蘇軾對春光易逝的惆悵情緒,不如學(xué)習(xí)他“人生看得幾清明”的豁達超脫,而這也成為蘇軾詩中,最澄澈的春景。與其沉溺于應(yīng)念故人思故國的傷感之中,不如趁春光正好,“詩酒趁年華”。而“花褪殘紅青杏小”,“枝上柳綿吹又少”的時節(jié)流轉(zhuǎn)是擋不住的,既然擋不住,就放下心來,因為“正是看花天氣”…… 參考文獻: [1] 上海辭書出版社文學(xué)鑒賞辭典編纂中心編著:《蘇軾詩文鑒賞辭典(上下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 [2] 歐麗娟:《歐麗娟品讀古詩詞》,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0年。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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