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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三年末,我奉命隨晉綏軍區(qū)司令員呂正操同志帶三個團,護送晉察冀軍區(qū)司令員兼政治委員聶榮臻同志過同蒲路到延安去,在雁門關西南面的盤道梁落腳。 當時聶司令員親自視察了盤道梁的地形,對大家說:“這么重要的地方,我們應該派人來組織群眾,開辟一條通往延安的敵后交通線?!蔽覀兟犃撕螅加X得聶司令員的這個指示很重要、很正確。 可是,當我們護送聶司令員到達興縣革命根據地后,呂正操同志找我談話,提出要我在盤道梁開辟交通線這個問題時,我卻與領導“頂起了?!?。 呂司令員見我半天不吭聲,便催促著說:“心里怎么想的,你就怎么說嘛!”我尋思這件事還有商量的余地,便直言不諱地說:“呂司令員,我請求組織上不要派我去……” 呂司令員看我不服從分配,即以批評的口氣對我說:“這樣不好啊,共產黨員應該服從組織分配?!逼鋵崳沂桥绿舨黄疬@副擔子。 以前我曾多次路過盤道梁,知道這個地方是晉察冀、晉西北兩大軍區(qū)的接合部,很多領導干部、機密文件、軍用物資都要在這里過往,責任非常重大。再說,當時我很想去延安學習,所以我對呂司令員說:“我不是不服從分配,而是怕自己水平低,完不成這么重大的任務,希望領導上能讓我去延安學習。” “你要求學習這很好,以后有機會一定考慮你的要求。可是現(xiàn)在要你在盤道梁開辟交通線,這是當前對敵斗爭的需要??!任務確實很艱巨。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應該看到這種斗爭實踐本身,也是一種很好的學習嘛……” 正當呂司令員給我耐心開導的時候,突然賀龍同志風塵仆仆地從門外走了進來。他一見呂正操同志就熱情地伸出雙手說:“聽說你們來了'特意來看望你們。剛才見了聶司令知道你們一路上都很辛苦?!闭f完轉過臉來,望著我問道:“這是誰呀?” 呂司令員介紹說:“這是彭龍飛同志。他是從你們一二O師三五九旅來的。” “哦!”賀老總聽后,又重新打量一下我問道:“你是怎么來到晉察冀的?” 我急忙回答說:“我是隨劉道生同志一起來的。” “噢,那你現(xiàn)在在哪個單位?” 我正不好作答,呂司令員卻接過話茬說:“我們打算派他在盤道梁開辟交通線,他不愿去,我正和他談話哩。” 賀老總聽了后,立即神情嚴肅地對我說:“這可不好,盤道梁是我們與敵人進行'蠶食’與反'蠶食’斗爭所爭奪的一條咽喉要道,要你在那里開辟交通線,這可是對你的信任啊?!本瓦@樣,在幾位領導同志的批評教育下,我終于端正了態(tài)度,第二天辦了手續(xù),就帶著三個偵察連直奔盤道梁去了。 盤道梁,是在敵占區(qū)和游擊區(qū)交界的地段,周圍有敵人的大小據點。尤其在盤道梁的中心點關帝,就有敵人一個大據點,它像安插在交通線上的一個釘子,嚴重威脅著我們過往同蒲路的安全。我?guī)е齻€連隊去了后,很快把群眾發(fā)動起來了。 我們又新建了兩個武裝連隊,加上當?shù)卦械膬蓚€武裝連隊,一共有七個連隊,成立了一支雁門支隊(又稱二十支隊)。上級還給我們配發(fā)了一部電臺,隨時都可以和晉察冀、晉西北兩大軍區(qū)聯(lián)系,取得他們的策應。所以,盡管我們當時的處境很險惡,兵力也有限,但是在群眾的支持掩護下,我們仍能在敵人的包圍圈里神出鬼沒地活動。 然而,當時迫在眉睫的問題是,如何盡快制服這條交通線上的敵人,確保我們過往同志的安全。俗話說:“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p> 當時,在盤道梁這條交通線上,敵人氣焰最囂張、對我們影響最大的是關帝的大據點。只要我們能設法制服它,就能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于是,我們當即定下決心,先集中力量打擊日偽軍在關帝的據點。 當時敵人設在關帝的這個據點,兵力雄厚,工事堅固,四周挖了一條又寬又深的壕溝。敵人除每天出來巡邏搜捕放一次吊橋外,其余時間不放吊橋,很難攻打。特別是我們出于斗爭策略的需要,暫時還不能徹底拔掉這個釘子一以免刺激敵人。 我們只能采取軍事打擊和政治瓦解相結合的方針,一方面打打他們的氣焰,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一方面開展政治攻勢,從內部瓦解他們。 在一個夜幕低垂的晚上,由于我們摸清了敵人平時活動的規(guī)律,便在夜色的掩護下,神不知鬼不曉地把三個武裝連隊,潛伏在據點周圍的一些舊煤窯和磚窯洞內。大家嚴守紀律,整整一夜,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和一絲光亮……第二天上午八九點鐘,據點里的日偽軍照例出來巡邏搜捕。 當他們轉了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情況,開始放松警惕。敵人到村子里搶了一些豬、羊、雞、鴨大搖大擺地往回走時,突然,我們潛伏在窯內的部隊從兩旁沖了出來。同志們一邊端槍射擊,一邊大聲呼叫:“繳槍不殺!”敵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打蒙了,頓時亂了營。據點里的日軍指揮官,為了自己的安全,不等外面的日偽軍跑回來,就下令收起吊橋。 跑不回去的日偽軍在溝邊急得直跺腳,咒罵他們當官的沒良心。這些回不去的日偽軍,東躲西藏,到處亂竄。除那些頑抗的日本鬼子被我們當場擊斃外,大部分偽軍都乖乖地當了俘虜。這一仗,果然把敵人囂張的氣焰打下去了,好長時間他們都龜縮在據點里不敢出來。其他據點里的日偽軍,聽說八路軍這么厲害,也都變得老實多了。這樣,我們的隊伍就便于活動,加緊開展這條交通線上的工作。 當 時,我們學習冀東做敵偽工作的經驗,對抓來的偽軍進行宣傳教育,’要求他們以后出來不要傷害群眾,日本鬼子來“掃蕩”要給我們通風報信。有的偽軍是本地人,我們就通過他們的家屬做他們的工作,要他們立功贖罪。 這些偽軍絕大多數(shù)都不愿意當一輩子漢奸,尤其在當時抗日戰(zhàn)爭節(jié)節(jié)勝利的大好形勢下,他們也都想給自己留一條后路。所以,經過一番教育,他們都紛紛表示愿意改邪歸正,戴罪立功。后來,經過教育的偽軍,不但經常給我們通風報信,而且還按照我們的要求,每次等我們的人員物資通過后,隔了一個小時才向日本鬼子開槍報警??傊坏桨肽陼r間,我們就在盤道梁打開了局面,開辟了一條通往延安的敵后交通線。 可是,我們這條交通線,引起了日本鬼子的注意。敵人組織了大隊人馬來盤道梁“掃蕩”,妄圖一舉殲滅我雁門支隊。 這一天,正是農歷年三十,大雪紛飛。我們接到偽軍的報告后,即在各個山口派出了警戒哨,大路上也都埋設了地雷。只要一發(fā)現(xiàn)敵情,地雷一響,我們就立即組織轉移,同敵人在山溝里轉圈子、打游擊。 由于有了準備,大家思想都很鎮(zhèn)定,照舊在村子里和群眾一起迎新除舊、歡度春節(jié)。這里的群眾生活很苦,他們不種糧食,主要以挖煤窯為生。平時吃的主要是山藥蛋(土豆)、莜麥面。今天過年,家家戶戶包餃子,大人小孩個個喜笑顏開。沒料到,這時日本鬼子已摸到了村口。 原來,這天風雪特別大,天氣也非常寒冷,在山口上擔任警戒的同志,以為有地雷報信,都鉆進山洞避寒去了。可是雪下得太厚了,埋設在大路上的地雷一個也沒踩響,日本鬼子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摸了進來。霎時間,村里村外,槍聲大作。我們一邊組織部隊抵抗,一邊趕緊組織群眾向山上轉移。 等把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安全轉移上山后,我們部隊才向山溝里撤退,把敵人吸引過來,以掩護山上的群眾。 敵人這次“掃蕩”,就是想要殲滅我們雁門支隊。雙方一接上火,他們就死死咬住我們不放。當時的地形,對我們也非常不利。敵人居高臨下,而我們則被敵人密集的子彈打得抬不起頭、起不了身。尤其是對面的山巖上敵人又架起機槍,封鎖住我們山溝里唯一的一個出口處,這就更使我們陷入了困境。如果等到天亮,我們整個支隊就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后果就更不堪設想了。就在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突然敵人的機槍停止了射擊。 我們以為敵人的機槍手被打死了,趕緊抓住這個空隙帶著部隊沖出了這條山溝。事后我們回來打掃戰(zhàn)場才揭開了這個“謎”:原來敵人的機槍手趴在巖石上射擊,身下的積雪被體溫慢慢融化了,忽然一滑溜,便身不由己地連人帶槍一起掉進了深谷,跌死了。 我們在那里還拾到兩支歪把機槍哩!這次“掃蕩”,敵人被我們牽著鼻子在山溝里推磨打旋。轉悠了兩天一夜,終于在嚴寒的驅使下,敵人夾著尾巴收兵回營了。 他們一走,我們又回到了原地。盤道梁,還是我們的盤道梁,交通線照常暢通無阻。一批批在延安學習的領導干部,從這里安全通過;許多機密文件、戰(zhàn)斗號令,不斷地通過這里轉到全國各地;一批批醫(yī)藥用品、槍支彈藥,從這里輸送到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場……盤道梁,成了我們在敵后的一條鋼鐵運輸線,它是聯(lián)結抗日軍民的一條大動脈,它是我們通向抗戰(zhàn)勝利的坦途。 有一次,蕭克和劉瀾濤兩位領導同志打這里路過。他們剛一坐下,就關心地問起了這條交通線上的情況。我向他們報告說:“過去你們來,我們要派大部隊護送,有時還要打一下才能過去?,F(xiàn)在你們就放心休息吧,等天一黑,派兩個武工隊員在前面領路就行了。”兩位領導同志看我說得這么自信,開始還有些懷疑,后來看我們如此順利地把他們送過去了,高興地拍著我們隊員的肩膀說:“你們真行啊,這說明我們抗戰(zhàn)勝利在望啊!” 說真的,經過一年來的親身實踐,我的思想感情有了根本的轉變。我不但愛上了這里的戰(zhàn)斗生活,而且愛上了這里的人民、這里的山山水水!我覺得自己就像是植根在這塊土地上的一棵樹苗,如今開了花、結了果,已經同盤道梁的一切融為一體了……可是,就在這個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 那次日本鬼子來“掃蕩”,我們冒著嚴寒在山溝里轉圈子、打游擊。很多同志都凍傷了,我的一雙手也凍壞了。當時,好心的同志急忙找了一些棉花,給我包扎了起來,為的是不讓我的手再被凍壞。 有一天,支隊部警衛(wèi)班的幾個小鬼從外面捧回了一堆梨。大家一看這些嫩綠的梨子,鮮靈靈的,怪饞人的。有個心急的同志,沒等給他分就拿起一個放進嘴里去咬,結果怎么也咬不動,才知道這些梨子凍得很硬!大伙兒說他不行,他還不服氣,又端來一盆熱水,把梨子往里一泡,這些嫩綠的梨子一下子全變黑了,頓時成了一堆爛梨。 恰好這時,有位老大爺從門外路過,看到這種情景,便告訴他們說:“小同志,要冷水拔梨啊!”我一聽這話,心里“咯噔”一震。趕忙要人把我的手打開一看,果然,有七八個指頭已經變黑,開始壞死了……不久,醫(yī)生要我去進行手術治療,我卻執(zhí)意不肯去。最后,他只好實話對我說:“再不進行截肢手術,就會危及你的生命安全!”于是,我的雙手被鋸掉了,從此,便離開了盤道梁。 可是在我離開的那一天,我的心情是多么的難舍難分!我不是因為自己在盤道梁獻出了一雙手,而是因為我對盤道梁的人民群眾、對盤道梁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有著牽腸掛肚的思戀! 彭龍飛同志(1915——1992):江西省永新縣人,1915年出生,原名彭龍蛟。1929年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同年參加中國工農紅軍。1930年轉入中國共產黨。歷任永新縣保衛(wèi)隊排長、湘贛18師53團連指導員、游擊隊政委、紅6軍團16師47團營教導員。在長征中,彭龍飛過雪山受了凍傷,十指被鋸掉七個,只剩下兩個大拇指和右手食指。 抗日戰(zhàn)爭,彭龍飛任120師359旅717團副營長、教導員、團政治處副主任,后留在晉察冀軍區(qū),歷任縣大隊政委、支隊長、區(qū)隊長、晉察冀軍區(qū)教導團團長。 解放戰(zhàn)爭,彭龍飛到東北,歷任沈陽市保安第3旅旅長、遼寧獨立師師長、5縱14師師長。14師的前身是冀東的一個獨立團和膠東軍區(qū)的一個團合編而成,亦稱通化支隊、楊靖宇支隊。這支部隊堅持過敵后斗爭,游擊戰(zhàn)經驗多,有朝氣,有猛沖精神。在百里穿插攻殲廖耀湘兵團戰(zhàn)斗中,彭龍飛命令14師機關干部和八大員去抓俘虜,身邊只留了一個警衛(wèi)員,碰上5個敵人,彭龍飛因操槍不便,被擊傷左腿。 彭龍飛后來擔任42軍125師師長、42軍副軍長。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1992年去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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