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相絕秦》篇是《左傳》中所記載外交辭中最有特色的一篇。秦、晉交兵,自從殽之戰(zhàn)以來,雖各有是非曲直,而大體上是“晉實負秦,秦無負于晉”。秦人的理虧,只不過是“背令狐之盟、召白狄之伐”這件近事而已。本文所敘內容涉及秦晉兩國幾十年的舊賬，幾代國君，但是這種是非曲直經過呂相這篇絕交詞令的處理,將一切罪過完全推給秦國,形成晉國無事受害的假相?！胺Q己之是,而飾其過;責人之非,而沒其善”,深文曲筆,顛倒黑白、莫此為甚。這種為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詞令技巧,很有戰(zhàn)國策士縱橫捭闔之風，令人嘆為觀止。這篇詞令在思想內容上雖有可議,然在文宣魅力及文章義法上卻極有價值。其后秦襄王寫了一篇《詛楚文》,即脫胎自《呂相絕秦》。

晉侯使呂相絕秦，（晉侯：晉厲公。呂相：晉大夫魏锜之子，封于呂，因此稱之呂相。絕秦：和秦國絕交，成公十一年，秦晉結盟于令狐，后來秦國違約，因此晉厲公讓呂相去秦國宣布與秦國斷絕外交關系。）曰:（以下為呂相代表晉厲公向秦國宣布斷絕關系的外交辭令。）

'昔逮我獻公及穆公相好，（昔逮：往昔，從前。逮（dài）：自從。獻公：晉獻公。穆公：秦穆公。相好：關系友好。）戮力同心，（戮力：并力，合力。）申之以盟誓，（申：表明，確定。）重之以昏姻。（重：加重，加深，再加上?；瑁和盎椤薄４酥盖啬鹿x獻公的女兒為夫人事。）天禍晉國，（指驪姬之亂，造成晉國二十余年內亂，重耳（晉文公），夷吾（晉惠公）先后出逃流亡。）文公如齊，（如齊，晉文公逃亡到齊國。）惠公如秦。無祿，（無祿：沒有福祿，不幸。此處指晉獻公死亡事。）獻公即世，（即世：去世。）穆公不忘舊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晉，（俾：使。用：因而。奉祀：主持祭祀，為國之大事，這里指晉惠公由秦穆公送回晉國即位為國君事。）又不能成大勛而為韓之師。（成：成就。大勛：大功勞。韓之師：僖公十五年（公元前645年），秦伐晉，戰(zhàn)于韓原，晉惠公被秦俘獲。韓：韓原，在今山西河津市附近。）亦悔于厥心，（悔于厥心：他心里后悔。）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指秦穆公幫助重耳（文公）回國做國君。集，成全。成：功勞。）文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躬擐甲胄：親自穿戴著鎧甲與頭盔。躬：親自。擐：穿。）逾越險阻，征東之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諸秦，（征：征服。胤：后代。朝：朝見。）則亦既報舊德矣?！?/span>（既：已經。報舊德：報答了以往的恩惠。）

“鄭人怒君之疆埸，（怒：侵犯。疆埸，邊境。埸，疆界。）我文公帥諸侯及秦圍鄭。（帥諸侯：率領諸侯軍隊。秦圍鄭：魯僖公三十年，秦晉以鄭國和楚國交好為由，攻打鄭國。）秦大夫不詢于我寡君，（詢：詢問。）擅及鄭盟，（擅：擅自。秦晉圍鄭，鄭國派燭之武見秦穆公，秦國與鄭國私下結盟。）諸侯疾之，（疾之：痛恨秦國。）將致命于秦。（致命于秦：和秦拚命。說諸侯因秦鄭締盟對秦深惡痛絕，是晉方夸大之辭。致命：拼死決戰(zhàn)。）文公恐懼，綏靖諸侯，（綏靖：安撫。）秦師克還無害，（克還：能夠歸還。無害。沒有損失。）則是我大有造于西也。（造：貢獻，功德。西：指秦國，秦在晉西。）

'無祿，文公即世，穆為不吊。（不吊：不來吊喪慰問。吊：也有人認為這個吊字應該是淑字的誤寫。經筆者仔細對比，金文的淑字與甲骨文的吊字，的確非常相似。若此處做不淑講，則為不友善，不友好的意思。也就是是文公去世后，秦穆公表現非常不友善，蔑視故去的晉國國君，似乎此處做“淑”講更合適。）蔑死我君，（蔑：輕視。）寡我襄公，（寡：少。此處為欺侮的意思。）迭我肴地，（迭：突然侵犯。肴，在今河南洛寧縣西北。）奸絕我好，（奸絕：斷絕。奸，通“間”，離間，斷絕。）伐我保城，（保通“堡”，指晉國防御邊境的城堡。）殄滅我費滑，（殄滅：毀滅。費：滑國的都城，在今河南偃師縣附近?；杭諊汲窃谫M。）散離我兄弟，（散離：拆散。）撓亂我同盟，（撓亂：擾亂。鄭、滑和晉是同姓同盟國，故稱“兄弟”、“同盟”。）傾覆我國家。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勛，（指秦國幫助晉文公取得王位事。）而懼社稷之隕，（國家滅亡。隕：通“殞”，死亡，滅亡。）是以有肴之師。（肴之師：魯僖公三十三年，秦晉肴之戰(zhàn)，晉勝秦敗。）猶愿赦罪于穆公，（赦罪：寬赦罪責，此處指和解。）穆公弗聽，而即楚謀我。（即：親近，接近。謀：圖謀。）天誘其衷，（上天引誘了他內心的貪念。此處指楚商臣殺楚成王事，此句大意為上天有眼。）成王隕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逞：滿足，施展。）

'穆、襄即世，（穆、秦穆公。襄，晉襄公。）康，靈即位，（康：秦康公。靈：晉靈公。）康公我之自出，（秦康公的母親是晉獻公的女兒，秦康公是晉國王室的外甥，故有“我之自出”一說。）又欲闕翦我公室，（闕翦：損害，削弱。）傾覆我社稷，帥我蟊賊，（蟊、賊：吃禾苗的害蟲。此處是指晉國的公子雍。公子雍一直寄居在秦國，晉襄公死后，晉國大夫士會主張立其為國君，但是由于晉襄公夫人穆贏和趙盾等人反對而未遂，因此事被污蔑為“蟊賊”。）以來蕩搖我邊疆，（蕩搖：動搖，動蕩。）我是以有令狐之役。（令狐之役在文公七年（公元前620年）。晉襄公死后，秦晉兩國為晉國繼承人之爭，發(fā)生令狐之戰(zhàn)。秦軍失敗。令狐：晉地名。在今山西臨猗縣西。）康猶不悛，（悛：悔改。）入我河曲，（河曲：晉國地名。在今山西芮城縣西風陵渡一帶。）伐我涑川，（涑川：水名。源出山西絳縣，至永濟縣流入黃河。）俘我王宮，（俘，擄掠。王官：晉地名。在今山西聞喜縣南。）翦我羈馬，（翦：割斷。羈馬：地名。在今山西永濟縣南。）我是以有河曲之戰(zhàn)。（河曲之戰(zhàn)，晉文公十二年（公元前579年），秦晉兩國在河曲一帶發(fā)生戰(zhàn)爭，勝負未分，秦軍連夜撤走。）東道之不通，則是康公絕我好也。（那是因為秦康公與我們斷絕友好外交關系造成的。）

'及君之嗣也，（君：指秦桓公。于魯宣公五年即位。）我君景公，（晉景公）引領西望曰（引：伸長脖子。）:'庶撫我乎!'君亦不惠稱盟，利吾有狄難，（狄難：指魯宣公十五年，晉伐赤狄潞氏并把它滅亡一事。）入我河縣，（河縣：指靠近黃河的縣邑。也即下文的箕、郜等地。）焚我箕，郜，（箕：今山西蒲縣箕城。郜：今山西祁縣西。）芟夷我農功，（芟（shān）夷：毀壞，鏟除。農功：指莊稼。）虔劉我邊陲，（虔劉：屠殺。邊陲：邊境。）我是以有輔氏之聚。（魯宣公十五年（公元前594年），晉國在輔氏抗秦。輔氏：地名。在今陜西大荔縣。）君亦悔禍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獻、穆，（徼：求。獻、穆：晉獻公、秦穆公。）使伯車（伯車：秦桓公之子。）來命我景公曰:'吾與女同好棄惡，（棄惡：拋棄前嫌。）復修舊德，以追念前勛。'（追念：懷念。）言誓未就，（未就：沒有實現。）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會。（令狐之會：在魯成公十一年（公元前580年）。）”

“君又不祥，（不詳：不和善。）背棄盟誓。白狄及君同州，（白狄：狄族中的一支。州：雍州。）君之仇讎而我之昏姻也。（仇讎：仇敵，仇人。我之昏姻也：白狄和赤狄同屬狄族，而赤狄女季隗是晉文公的一位夫人，所以說是婚姻?；枰觯和橐?。）君來賜命曰:'吾與女伐狄。'寡君不敢顧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使。（使：指秦使臣。）君有二心于狄，曰:'晉將伐女。'狄應且憎，（應：答應，接受命令。）是用告我。楚人惡君之二三其德也，（二三其德，三心二意，反復無常。）亦來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來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昭：明。昊天：上天。昊，大。秦三公：指秦穆公、秦康公、秦共公。楚三王：指楚成王、楚穆王、楚莊王。）:余雖與晉出入，（出入：有往來。）余唯利是視。（唯利是視：一心圖利，唯利是圖。）不谷惡其無成德，（不谷：諸侯自稱。無成德：三心二意。）是用宣之，（宣，揭露。）以懲不一。'（不一，不專一。）諸侯備聞此言，（備：都。）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昵：親昵，親近。）寡人帥以聽命，（率諸侯來聽侯君王的命令。）唯好是求。君若惠顧諸侯，（惠顧：肯顧念。）矜哀寡人，（矜哀：憐惜。）而賜之盟，（與諸侯結盟。）則寡人之愿也，其承寧諸侯以退，（承寧：安定。）豈敢徼亂?（徼亂:制造混亂。）君若不施大惠，（施大惠：施行恩惠。）寡人不佞，（不佞：不才。）其不能以諸侯退矣。敢盡布之執(zhí)事，（執(zhí)事：對對方的尊稱，此處指秦穆公，類似閣下意。）俾執(zhí)事實圖利之。'（圖：考慮。利之：對秦國有利。）

名家點評：

宋·李涂《文章精義》：“呂相絕秦書，雖誣秦，然文字自佳。”

明·《左傳杜林合注》孫月峰評：“通篇俱是造作出，語言最為工煉，敘事婉曲有條理，其字法細，其句法古，其章法整，其篇法密。誦之數十過不厭，在辭令中又別是一種格調。”

清·吳調侯、吳楚材《古文觀止》：“秦晉權詐相傾，本無專直。但此文飾辭罵罪，不肯一句放松，不使一字置辨。深文曲筆，變化縱橫，讀千遍不厭也?！?/span>

清·馮李驊《左繡》：“絕秦自作一首妙文讀。絕秦以末段為主，但單責秦桓，殊苦寥落，遠遠從穆康說來，便有波瀾，若只說他不是亦難醒豁，看著將自己好處相形，便有襯托。通篇段落頓挫，風調低回，只是工于抑揚，遂爾文情絕世?！?/span>

又：“前后大旨，只是稱己之是而飾其過，責人之非而沒其善。稱己則用重筆，而文過則用輕筆；沒善則用輕筆，而責過則用重筆?！?/span>

清·余誠《古文釋義》：“行文之妙，一波未平一波隨起，前后相生，機神鼓蕩。有頓挫處，有跌宕處，有關鎖處，有收柬處，有重復處，有變換處，長短錯綜，縱橫排界，無美不備，應是左氏得意之作?！?/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