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順

百年張?jiān)?8 2024-02-16 發(fā)布于廣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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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清早的河岸

晚飯后，母親小心翼翼地問我，愿不愿意一起去她老同學(xué)家小坐會兒。我早聽她談起過無數(shù)遍，知道她們這兩年重逢后往來密切，很談得來，又都是寡居，也能相互照應(yīng)，就欣然說，好呀，剛好認(rèn)識一下。

走到小鎮(zhèn)西頭，和我的初中一墻之隔，就是那位錢阿姨家。敲門進(jìn)去，她也剛吃完飯，正在洗碗，一看見我們母子，驚喜極了，端出零食水果招呼我們，又叫兒子下樓來。兒媳知趣地接過碗碟去洗好，自己上樓去了，她是貴州人，聽不懂我們本地方言，想來也不愿意我們?yōu)榱怂砥鹕囝^講普通話。

錢阿姨是頭一回見到我，落座后就驚嘆：“哎呀，真是跟你爸一個模子里出來的。你爸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那會就三條杠，出去做什么活動，他都是在隊(duì)列前面扛旗的。現(xiàn)在你更出色?！彼f到這轉(zhuǎn)頭對我媽說：“你說你這都是怎么培養(yǎng)出來的？”她兒子也笑著加了一句：“一輩子兩個男人都這么優(yōu)秀，您這人生還不知足？”

禮尚往來，很快我就得知了錢阿姨的兒子有多好：他在上海很混得開，對母親更是有求必應(yīng)，每月都給兩三千生活費(fèi)，這在小鎮(zhèn)上足以過得相當(dāng)滋潤。本來她也是個樂天派，這兩年一個人更是自由自在，各種文藝生活豐富至極——說到這，她兒子也揶揄：“我媽這輩子一事無成，現(xiàn)在才是她的人生高光時刻。”她聽了直樂呵。

還不止如此，兒子對她的照顧無微不至，不說逢年過節(jié)回來探望，日常寄各種東西回來，上次錢阿姨腳底一滑，摔得手骨折后，他放心不下，在家里裝了個監(jiān)控，每天遠(yuǎn)程就能看到老媽的日常起居。他建議我也裝一個，這樣安心多了，“要是一天看到鏡頭不動，就知道肯定出啥事了”。

兒子對老媽別無所求，就希望最好像現(xiàn)在這樣每天快快樂樂，“吃光用光，身體健康”，無病無痛：“你不生病，就是幫我省錢了啦！”

回來的路上，母親說：“你看看人家，比你會說話多了。”我笑問她：“那你聽了，是不是羨慕人家有個好兒子？”她擺擺手：“那沒有。我跟她活法不一樣，花不了那么多錢。我養(yǎng)老的錢也早就藏好了，不會伸手找你要錢的。我自己有錢，買啥都行，何必跟你開口？”

南宅的雪珍，前一陣說起女兒買了一堆東西孝敬，笑得合不攏嘴，逢人便說。鄰居們知根知底的，都知道她這些年來給女兒的錢何止數(shù)萬，說到這，母親說：“你算算，這還不是吃自己的？你自己給女兒錢，現(xiàn)在換一只手又回來，是不是這個理？”

鄉(xiāng)下其實(shí)普遍如此。我二姨家也一樣，就一個掌上明珠，這些年給出去的都不知有多少，當(dāng)然必須得說，女兒還有孝心，回娘家總要給添置點(diǎn)什么，過節(jié)了也記得給老爹買酒喝，但他們那邊也有鄰居跟我姨父說：“你給出去的錢，拿來買酒都能裝一整車了。”

有時，子女倒是很有孝心，但也未必合老人的心意。聽說鎮(zhèn)上有這么一家，父母雖然都是退休工人，但多少年來都節(jié)儉慣了，兒女每回節(jié)假日送禮，老父親都要詢問再三花多少買的，不許亂花錢。

為了過這一關(guān)，兩個兒女不得不每次編一套說辭，買來的也壓低價格，但有一次還是讓父親識破了，懷疑怎么能那么便宜，到最后，本就脾氣火爆的小女兒終于爆發(fā)了：“你能不能別這樣？我們現(xiàn)在又不缺錢，買了你就收下，你知不知道我們每次要騙你也很辛苦？”出乎意料，她這一發(fā)飆，老爹倒也沒怒，就此默默收下了。

送禮當(dāng)然人情之常，但母親也覺“就娘倆，也沒必要在意那些虛的”，有時節(jié)假日倒是我空著手回來，滿載而歸——因?yàn)閯e的親友送給她的水果、糕點(diǎn)、零食她一個人根本吃不完。

這問題，她跟我講過不止一次：“孝不孝，你有那份心就行了，我又不是什么客人，母子間沒必要刻意。我也不要你什么紅包，沒必要。你從小就讓我省心，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都靠自己，不像別人啃老，沒找我們伸手，我已經(jīng)比別人家父母輕松太多了，怎么還能找你伸手？你自力更生，我也要自力更生?！?/section>

當(dāng)然，像她這么想，也是我的幸運(yùn)。在鄉(xiāng)下，“啃老”的固然不少，“啃孩子”的也不少?？傆幸恍└改福X得孩子能有今天，全靠自己的養(yǎng)育之恩，年輕時吃過的苦，現(xiàn)在都要從孩子身上找補(bǔ)，大事小事都是一個電話打到上海，滿足不了甚至一哭二鬧三上吊，非要讓子女趕回來處理。

有的父母對兒子倒是常感虧欠，對女兒就常感虧欠了自己太多。雖然獨(dú)生子女一代，鄉(xiāng)下重男輕女的觀念已經(jīng)淡了許多，但在有些老人心目中，兒女畢竟還是有所不同：父母給女兒一口飯吃，是希望她以后能掏心掏肺；而父母給兒子掏心掏肺，只是希望他以后能給口飯吃。

鄰居張紅有一回也抱怨：“別人家都多少靠點(diǎn)父母，我們姐弟倆真是全靠自己，到頭來現(xiàn)在父母倒要靠我們。”不過話是這么說，在她眼里，弟弟差不多就是盡孝的標(biāo)桿，時不時總在我媽面前說起：“怎么你生病了也沒見你兒子回來？”我媽說“他不知道”，她就嘆了口氣：“你真是把他給寵的，像我弟弟，每個星期都回來?！?/span>

說到這，我也跟母親說：“你生病不和我說，別人會說我不孝啊。”她反問：“我都不在意，你在意那些干嘛？別人議論說'你兒子如何如何’，我心想，你們懂什么？我們家有自己的一套活法。人生是自己的，沒必要為了活給別人看，即便不舒服也硬撐著?！?/span>

那天晚上從錢阿姨家回來，路上母親還說：“每家的活法不同。你錢阿姨覺得她兒子那樣很好，照顧得無微不至，但換作我就不行，我不要你這樣包辦，把老娘當(dāng)小孩似的，而且我也受不了別人替我做主?！彼f有次兩人說起，我媽說“我兒子不管我的，都隨我”，錢阿姨說：“那我兒子不行，他要做主的?！?/span>

那天晚上快到家時，母親忽然撲哧一笑：“我其實(shí)想不到你會愿意跟我一起去，還怕這樣家長里短的，你寧可在家看書。”我說：“書也看不完。再說這有什么不樂意的？一起走走這不也挺好。”她笑著端詳了我一眼：“嗯，我兒子就這點(diǎn)好，花言巧語不會，但無論我說什么，你總能順著我，尊重我的意愿，也從不勉強(qiáng)我。”

進(jìn)屋里來，她思索了下，坐下來最后總結(jié)：“孝順孝順，順大人的心意才叫孝順。那我的心意就是你別管我，我自己會活好的?！?/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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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百年張?jiān)?8 > 《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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