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弗里達在墨西哥舉辦了第一次重要的畫展，此時的弗里達，46歲，疾病纏身，危在旦夕，還在醫(yī)院里躺著。沒有人指望她能出席這次畫展，但弗里達還是坐在救護車里，來到了畫展現(xiàn)場。她穿著最喜愛的衣服，被人用擔架抬到床上，床有四根帳柱，紙做的骷髏搖搖晃晃地從帳頂垂下來。一面床鏡照出了弗里達憔悴但歡愉的臉龐，參加畫展的人紛紛向她致意，將她圍在中間，一起唱墨西哥民歌，鬧到深夜。要不是她憔悴的臉和躺在床上虛弱的身子，你難以想象這是一位飽受疾病折磨的人。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依舊熱愛生活。 肉體的折磨既然不可避免，那就盡情歡娛，好好享受生命，從苦難中，從疾病中，從生命的罪責里。1907年7月6日，在墨西哥城西南的一個古老的居民區(qū)，弗里達出生了。那是一個夏天多雨的季節(jié)，整個城市都處于一片陰濕之中。弗里達的父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男人，身上似乎總是帶著一種痛苦的顏色，生活也從未放松過。他孤獨地生活在一個格格不入的地方，他希望作為墨西哥人被墨西哥城接受，可是他卻帶著濃重的德國口音。弗里達的母親，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多年后，弗里達說：弗里達三歲時，墨西哥革命爆發(fā)了，到處都在起義，發(fā)生戰(zhàn)爭，她在戰(zhàn)爭中成長，以一種無可救藥的方式，開始了一生最初的時光。她記得子彈的呼嘯聲，記得滿天飛的革命歌謠傳單，她目睹了革命隊伍攻占了墨西哥城。戰(zhàn)爭帶來的不幸，伴隨著弗里達的生活，戰(zhàn)爭讓弗里達家里變得貧窮，日子越來越艱難，只是艱難求生。在這種境況里，弗里達的母親抱怨不斷，她斥責仆人，和賣東西的人討價還價，抱怨送牛奶的農(nóng)民。但母親其實不止賺錢，她用傳統(tǒng)的方式教育孩子，還試圖將自己的宗教信仰也灌輸?shù)胶⒆拥哪X海里。所以，弗里達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縫紉，繡花，做飯，打掃衛(wèi)生。世界也許是亂的，但人盡其所能，就是為了能活得舒服一點。小小的她，坐在教室里，聽一個帶著假發(fā)、穿著奇怪服裝的老師，一手拿著蠟燭，一手拿著橙子，解釋宇宙的運轉(zhuǎn)。小弗里達聽得很認真，忘乎所以，所以尿褲子了都不知道。她長著一張圓圓的臉，下巴上一個小酒窩，眼睛里透著靈氣，唯有臉上寫著憂郁，表情顯得內(nèi)向。六歲的時候，弗里達患上了小兒麻痹癥，在房間里養(yǎng)了九個月。稍微好了一點之后，醫(yī)生建議弗里達進行體育鍛煉，用來強健右腿萎縮的肌肉。聽了醫(yī)生的建議，父親努力讓弗里達參加體育運動，她喜歡爬樹，像猴子一樣，她還喜歡打球，也喜歡在湖上劃船。那場病，也讓弗里達的右腿軟弱無力，不如左腿那樣發(fā)育良好，成了跛腳，人們?nèi)⌒λ?，一開始，她天真的以為，別人開玩笑并不會傷害她，但后來她明白了：為了隱瞞右腿的缺陷，她經(jīng)常穿三四雙厚襪子，墊幾雙鞋墊。然而，身體的缺陷并沒有讓她遠離體育，她穿著黑色的燈籠褲，踩著自行車，像精靈一樣穿梭自由。在路上，為了掩蓋腿腳的缺陷，她會運用小跳來掩飾自己的不足，看起來就像鳥兒飛翔一樣平滑。可她知道，自己是一只受傷的小鳥，無論怎么掩飾，都因為受傷變得和別人不一樣了。腿腳不便，讓弗里達變得自卑，于是她更加努力學習，想在其他方面找到平衡，然后告訴所有人，看，上帝給了我苦難，但我依舊比你們大多數(shù)人優(yōu)秀。由于學校剛開始招收女生，所以在數(shù)千名學生里，女生只有35人，弗里達就是其中一個。她一頭濃黑的頭發(fā)，前額劉海一刀剪平，嘴唇飽滿而性感，臉上有一個迷人的酒窩。她穿著百褶裙，厚厚的襪子，腳上踩著一雙靴子，頭戴一頂草帽。她背著一個男式書包，如同一個“假小子”，書包里面裝著一大堆東西，諸如課本，筆記本，畫筆，蝴蝶，干花，顏料。她討厭尋常女生那樣的粗野和庸俗，只是無休止的閑聊和瑣碎。比起和這些人相處，弗里達寧愿在學校走道里蹦蹦跳跳，或者參加文藝活動。弗里達什么都讀，她大量閱讀，從書籍里獲取養(yǎng)料，就像小樹苗去土地里吸收營養(yǎng)。她喜歡畫畫，有一天，她遇見了正在畫畫的迭戈，就坐下來安靜看著他畫畫。迭戈是一個胖子，喜歡一邊畫畫，一邊聊天，弗里達就和他聊天。我的目標是為迭戈生一個小孩，有一天我會把我的想法告訴他的。 可此時的迭戈，已有自己的愛人，弗里達有時候叫他老胖子，想刺激她，讓他注意到她，她心里想：走著瞧，大肚皮，現(xiàn)在你一點也不注意我，但總有一天我會懷上你的孩子的。 無奈迭戈結(jié)婚了，弗里達也很快就愛上了另一個男子，這份愛被埋在心底，多年后才開花結(jié)果。這年九月十七日，墨西哥獨立紀念日的第二天，一場小雨剛停，弗里達和男友坐在公共汽車上。公共汽車被撞之后，弗里達被夾在鐵桿中間，斷裂的扶手插入她的身體。在車禍中，她的衣服被撕開，她裸著身子，一桶金色的油漆倒在她的身上。車禍中，數(shù)人當場死亡，幾人在搶救無效后，也死去了。弗里達受傷嚴重，很多人都以為她活不了了，手術(shù)后一個月，大家都還不確定她能活下來。她的脊椎斷了三處，鎖骨斷了，肋骨也斷了幾根，還有腳嚴重骨折，骨盆破裂。那根插入體內(nèi)的鐵條，經(jīng)左側(cè)穿過了她的陰道，她悲哀地說：面對如此嚴重的傷勢，醫(yī)生給她做了手術(shù)，但對于她能否活下來，沒有人有信心。她一動不動地朝天躺了一個月，周身被石膏包著，整個人就好像在石棺里一樣。她的恢復需要很長的時間，還要很多錢，家里缺錢，弗里達就去父親的照相館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更讓人痛苦的是，車禍后，她原本幸福的感情，突然之間充滿了裂痕，她自己破碎了，她的感情也破碎了。苦難若是恩賜，那能享受這份恩賜的人，大多在還沒開始享受，就被擊垮了。車禍后，病魔似乎特別青睞弗里達，她經(jīng)常生病，并且終生都和疾病作伴。她總覺疲倦不堪，脊柱和右腿也經(jīng)常疼痛。車禍一年后，一位骨科醫(yī)生發(fā)現(xiàn)弗里達三脊椎骨錯位了，她不得不穿上各種不同的石膏胸衣來進行固定，就連右腿，也安裝了特殊的裝置，協(xié)助走路。這一折騰，就是幾個月，她不能運動，只能將畫畫作為消遣。1926年夏日，她因生病不能離開家里，就拿起畫筆，調(diào)好顏料，給自己畫了一張自畫像。命運給她苦難，沒有讓她死亡，而是讓她承受，那弗里達就自己承受起來，并努力將之變得輕松。骷髏是可怕和死亡的象征，可是弗里達卻喜歡在自己的服裝上掛上卡紙做的骷髏。她從苦難里，看到了生活的能量，看到了生命的神圣和力量。她還看到了，唯有忍受，方能渡涉生命之苦，苦難是常態(tài)，能治愈苦難的，唯有上帝和藝術(shù)。1928年，迭戈再次出現(xiàn)在弗里達的生命里。此時的迭戈，已經(jīng)四十二歲，剛剛結(jié)束了原有的婚姻。彼時，迭戈正在教育部的走廊上畫壁畫，她想向迭戈請教畫畫。隨后，迭戈主動提出，會給弗里達提出建議，幫助她成長。相似的靈魂，最容易相互吸引，這世間缺少的不是愛情的火花，而是相似的靈魂。弗里達的率真、鮮活吸引著他，兩人的關(guān)系日漸親密。兩人興趣相投，一起走在街上，附近所有的燈都亮著，他低頭吻她。迭戈是一個獨特的畫家，在他的生命里，有兩件事最為使他憤怒，一件是浪費時間，另一件是愚昧無知。他說，寧愿要許多聰明的敵人，也不要一個愚蠢的朋友。他指導她，卻不限制她，而是讓她充分發(fā)掘自己的潛力。真正愛一個人，不是讓她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而是幫助她成為她喜歡的樣子。弗里達的父母覺得，迭戈太胖了，沒法拉出去見人，但弗里達義無反顧，她嫁給了他。1929年8月21日，二十二歲的弗里達嫁給了迭戈，她借了裙子、上衣和圍巾，和迭戈結(jié)了婚。婚禮很簡單，只有弗里達的父親出席婚禮，他對迭戈說：別忘了我女兒是一個病人，并且終生難以康復，她很聰明，但不漂亮，請考慮清楚，如果真想娶她，我就批準了。 兩個人在一起，本來是很簡單的事，但世俗搞得很復雜。靈魂的相許，從來不需要復雜的儀式，更不需要對所有人宣布。他們臥室唯一的東西就是床，餐廳里的家具，是朋友送的一張黑色長桌，和母親送的一張黃色餐桌。物質(zhì)很簡單，但他們的日子，過得熱氣騰騰的。迭戈那段時間，努力靠畫畫掙錢，經(jīng)常疲憊不堪，弗里達就擔負起了照顧他的重任。他生病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記下醫(yī)生的囑咐，對丈夫一次次叮囑。當他創(chuàng)作的時候，她還在精神上給他鼓勵，給他幫助。真正愛一個人，不是去束縛她，而是去成就，去促進，讓對方變成更好的自己。她中午給迭戈送午飯，用籃子拎著，籃子上蓋上手絹和鮮花，手絹上繡著“我愛你”。她經(jīng)常不在家，因為她總是去迭戈工作的地方，看他畫畫。弗里達一直想要一個孩子，可是由于她的身體骨盆受過嚴重創(chuàng)傷，她沒法擁有自己的孩子。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忽略了她，就會帶一大束鮮花，給她道歉。他給她寫信，常常在結(jié)尾畫上一個大大的嘴唇，還說這代表著成千上萬個吻，他開頭總是說：1930年，弗里達夫婦前往美國，開啟了另一段傳奇歲月。弗里達熱愛畫畫，但她不覺得自己是畫家，甚至不好意思將自己的畫拿出來給朋友看。她很重視自己的畫畫工作，大部分時間用來學習，因此總是覺得時間不夠，她說：我對這里的富人有些憎惡，因為我看到成千上萬的人過著悲慘的生活。 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城市，迭戈總是充滿熱情地工作，而弗里達時常感到孤獨。她好不容易懷上了迭戈的孩子，卻又總是流產(chǎn)，弗里達痛苦不堪，她大聲叫喊：五天后，弗里達拿起畫筆，為自己畫了一幅自畫像，畫中，她穿著和服，帶著發(fā)網(wǎng)，臉由于淚水的浸透而有些腫脹。她想看看自己流掉的孩子，想看看那孩子的樣子，她想看有關(guān)醫(yī)學的書籍，但醫(yī)生不允許，最后迭戈告訴醫(yī)生：你面對的不是一個普通的病人，她看書是要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作。 醫(yī)生不給，迭戈就自己想辦法給弗里達搞來醫(yī)學書籍。流產(chǎn)之后，痛苦變成了藝術(shù)，她的丈夫迭戈感慨：她開始創(chuàng)作一系列杰作，是以前的創(chuàng)作史上所沒有的。 那些畫贊美了女性在面對現(xiàn)實、殘忍和磨難時的承受力。時局變幻莫測，迭戈被解雇了，他的作品還被遮擋和封鎖，他們站出來抗議，尋求藝術(shù)自由。弗里達也卷入了這場紛爭之中，她就是丈夫最有力的支持者，她為了丈夫，用她殘疾的雙腿，四處奔走。可是此時，迭戈卻和另一名女子糾纏不清，而弗里達卻身體出了問題，她感到右腿麻痹，只能盡量提起來。她又開始給自己畫自畫像，畫完之后，她覺得不好，就寫上評語：然后失望地將畫板摔在地上，扔進垃圾桶，畫被朋友撿了出來，成為弗里達流傳下來的畫作中的一幅。1933年，弗里達夫婦回到了墨西哥，搬進了新家，弗里達高興地裝飾自己的新居，可是上天并沒有因此憐憫她，反而給她降下來深重的苦難，她的妹妹搶了她的丈夫。弗里達痛苦，難以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可是命運還說，我愛你，所以傷害你。痛苦讓她神經(jīng)衰弱，她唯一能告訴自己，就是堅強，投入藝術(shù)創(chuàng)作里去，那可以讓她好受一點。丈夫的背叛，妹妹的背叛，讓弗里達變成了一個更加復雜的女人。從此，她不愿再成為丈夫的附屬品，她必須做她自己，成為自己，她活得越來越放肆，同性戀，異性戀，她都不拒絕。她也真正找到了自己的藝術(shù)風格，作品在展覽上大放異彩。很多人覺得，弗里達是一位超現(xiàn)實主義作家，但她說：我不是，我從不畫夢，我畫我自己的現(xiàn)實。 弗里達的健康狀況一直不好，身體反反復復，她總是被疾病折磨。醫(yī)生又說她感染了梅毒，建議她進行換血治療，外科醫(yī)生又說，她的脊椎需要加固，建議她進行外科手術(shù)。她沒法行動，沒法直立起來，只能靠各種器械幫助自己作畫。有一次手術(shù)后，朋友去醫(yī)院看她，發(fā)現(xiàn)弗里達吊在鋼環(huán)上，兩只腳剛剛碰到地面，她在畫畫。看到朋友們進來，她一邊作畫，一邊講笑話，說有趣的故事。她對自己所遭受的痛苦，輕描淡寫地帶過，但她早已飽受折磨。她一直在閱讀醫(yī)學書籍，還咨詢了許多醫(yī)生，她想了解自己的身體情況。她給自己畫了很多自畫像，但畫中，都是破碎的自己，有些沒有腳，有些沒有頭，有些是裂開的，有些是流血的。藝術(shù)廣大至極，足以占據(jù)一切，包括痛苦。1953年春，弗里達剛剛做了一次骨骼移植手術(shù)，人們組織了一個弗里達的畫展。因為大家都覺得，弗里達活不長了，而榮譽，應該在活著的時候給予，而不是她已經(jīng)死了才給。畫展開幕時，弗里達的身體非常不好，醫(yī)生禁止她活動，但她不愿錯過人生如此重要的時刻，就被抬到了畫展現(xiàn)場。要將她的生活與她的藝術(shù)分割開，是非常困難的，她的畫就是她的自傳。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但她仍然掙扎著坐到椅子上繪畫，她說：苦難，是生活，繪畫是拯救，那些沒有打倒她的苦難，讓她的靈魂獲得了成長。1953年8月，弗里達的醫(yī)生們決定，截去弗里達的右腿，以便減輕她的痛苦。當醫(yī)生看到那條腿，幾乎都沉默了，那腿萎縮得不像樣子，殘疾得令人吃驚，就連兩個腳趾都沒有了。你的腿讓你受夠了折磨，它已經(jīng)不能讓你走路了，現(xiàn)在有很好的假肢。 只有迭戈明白，這會殺了弗里達，離開醫(yī)院病房，迭戈告訴他人：對我來說，有翅膀就足夠了。讓他們割掉吧，我將飛走。 弗里達的狀態(tài)很不好，她的精神醫(yī)生說：不要強迫她做任何事情，她不想活下去，而我們強迫她活下去。 截肢是一個殘酷的打擊，甚至直接壓垮了她，她甚至試圖自殺。手術(shù)后很長時間，弗里達沒有畫畫，直到1954年春，她強迫自己再次走進畫室，用一條腰帶將自己綁在輪椅上。她堅持畫畫，實在坐不住，就躺在床上繼續(xù)畫。1954年6月，她說她要多看一眼花草樹木，她看到自由的鴿子。夏雨驟降時，她觀賞樹葉上跳動的光影，風中搖晃的枝條。1954年7月13日，弗里達生日剛過完沒幾天，她就去世了。然而，很多人想起她時，總會想流淚，她在那充滿悲劇的生活里，努力活出生猛的樂趣。在弗里達一生中，至少做了三十二次外科手術(shù)，大多數(shù)是脊椎和右腿，她穿過的各種固定她脊柱的胸衣，將近三十件，她依靠這些東西活著。盡管內(nèi)心悲傷痛苦，但她卻總是像孔雀一樣展示美麗的羽毛。我只知道繪畫是我的一種需要，我總是畫那些從腦海里閃過的東西，而沒有其他考慮。 所以，她畫自己流血、哭泣、破碎，她將痛苦轉(zhuǎn)化為藝術(shù)，用豐富的想象力去調(diào)和，將之調(diào)成美麗的顏色，鋪在畫板上，從中得到了靈魂的拯救。但她卻讓我們看到，生命強大的能量，無與倫比的忍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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