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話說黛玉正在思緒縈繞、情意纏綿的時候,忽然有人從背后拍了她一下,說道:“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黛玉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香菱。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冒冒失失的嚇我一跳。這是從哪里來的?”香菱嘻嘻地笑道:“我來找我們姑娘,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來了什么茶葉?;丶胰プ??!币幻嬲f,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果然鳳姐送了兩小瓶上等的新茶葉來。黛玉和香菱坐下,談了些繡織的事情,哪個繡得好,哪個扎得精,又下了一會兒棋,看了一會兒書,香菱便走了。 寶玉被襲人找回房去,見鴛鴦側(cè)躺在床上看襲人做針線活兒,見寶玉回來了,便說:“你到哪里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東府那邊去給大老爺請安。還不快去換上衣裳走!”襲人放下手中活兒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脫了鞋,等穿靴子,回頭看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青緞子坎肩,下面露著玉色綢襪,大紅繡鞋,往一邊低著頭看襲人做的針線,脖子上圍著紫綢絹子。寶玉把臉湊在她的脖頸上聞香氣,不住用手摩挲,感覺鴛鴦皮膚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貼上身去,死皮賴臉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給我吃了吧!”一面說,一面像粘糖似的粘在鴛鴦身上。鴛鴦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他,還是這么樣?!币u人抱著衣裳出來,向?qū)氂竦溃骸白髣褚膊桓?,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想怎么著?你再這樣兒,這個地方兒可就難住下去了?!币贿呎f,一邊催他穿衣裳,同鴛鴦送寶玉去見賈母。 見過賈母,來到外面,人馬都已備齊。寶玉剛要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正在下馬。二人碰了個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旁邊轉(zhuǎn)過一個人來說:“給寶叔請安。”寶玉見這人長著長方臉,高挑身材,年紀(jì)只有十八九歲,非常斯文清秀。雖然面熟,卻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賈璉見寶玉略顯尷尬地看著這人,便笑著介紹道:“你怎么發(fā)呆?連他也不認(rèn)得?他就是廊下住的五嫂的兒子蕓兒?!睂氂裥Φ溃骸皩α耍以趺催€能忘了?!北銌栙Z蕓:“你母親可好?這會兒你來做什么事情?”賈蕓指著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睂氂裥Φ溃骸澳惚纫郧俺雎涞酶咛袅?,倒像我的兒子?!辟Z璉笑道:“真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五六歲呢,就給你當(dāng)兒子了?”寶玉笑問賈蕓道:“你今年十幾歲?”賈蕓道:“十八了?!边@賈蕓非常伶俐乖巧,聽寶玉說自己像他的兒子,便笑道:“俗話說的好,'搖車兒里的爺爺,拄拐棍兒的孫子’。我雖然年紀(jì)大,'山高遮不住太陽’。只從我父親死了,這幾年也沒人照管我,寶叔要不嫌侄兒蠢笨,認(rèn)做兒子,就是侄兒的造化了?!辟Z璉笑著對寶玉道:“你聽見了?認(rèn)了兒子,可是要負(fù)責(zé)任的?!闭f著笑著進屋去了。寶玉笑著對賈蕓道:“以后你閑時,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兒我沒有閑工夫,明天你到書房里來,我和你說一天的話,我?guī)氵M園子里玩去。”說著,扳鞍上馬,眾小廝在后面跟隨,前往賈赦住處。 見了賈赦,得知他不過是偶感風(fēng)寒。寶玉先轉(zhuǎn)述了賈母的問話,然后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答了賈母問的話,然后喊人來:“帶哥兒去太太屋里坐?!睂氂裢顺鲑Z赦屋子,來到后面上房,邢夫人見了,先站起來給賈母請過安后,寶玉才給她請安。邢夫人拉寶玉上炕坐了,問起別人,又命人倒茶。茶未喝完,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見了賈琮一皺眉道:“哪里來的活猴兒!你那奶媽子都死絕了,也不給你收拾收拾,弄得黑眉烏嘴的,哪還像個大戶人家念書的孩子?”正訓(xùn)斥著,賈環(huán)和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給邢夫人請安。邢夫人叫他兩個在椅子上坐。賈環(huán)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褥墊上,邢夫人不斷撫摸寶玉,喜愛不已,心中立刻不開心了,沒坐多時,便向賈蘭使個眼色要走。賈蘭只得順從他,一同起身告辭。 寶玉見他們起身要走,也起身要和他倆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先坐著,我還有話和你說?!睂氂裰坏糜肿隆P戏蛉讼蛸Z環(huán)和賈蘭兩個道:“你們倆回去每人都替我問各人的母親好。你姑姑姐姐們都在這里呢,鬧得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倍舜饝?yīng)著便出去了。 寶玉笑問道:“姐姐們都過來了?怎么不見?”邢夫人道:“她們坐了會兒,不知到后頭哪屋里去了。”寶玉說:“大娘說'有話說’,不知是什么話?”邢夫人笑道:“哪里有什么話,不過是叫你等著同姐妹們吃了飯再回去,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兒?!蹦飪簝蓚€說著,不覺到晚飯時候,邢夫人請回眾位姑娘們,安放桌椅,擺上碗盤。母女、姐妹們吃完了飯,寶玉辭別賈赦,同眾姐妹們回家,去見過賈母和王夫人等,稟報了了解到的情況,各自回房安歇。 之前賈蕓跟賈璉來拜見過賈母,便來到賈璉住處,剛一進屋,便問賈璉:“二叔有什么事情?”賈璉告訴他說:“前幾天有個活兒,你嬸娘再三求我給芹兒了。她許諾我說趕明兒園里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下來,一定給你就是了?!辟Z蕓聽了,想了半晌說道:“既然這么著,那我就等著唄。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娘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事兒,到時候再說也不遲。”賈璉道:“提它做什么!我哪里有這工夫說閑話呢。明天我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趟,必須當(dāng)天趕回來。你先回去等著。后天起更以后你來聽信,早了我沒時間。”說著,便到后面屋里換衣服去了。 賈蕓出了榮國府回家,一路琢磨,想出一個主意來,便一直往他舅舅卜世仁家走去。卜世仁現(xiàn)在開香料鋪,剛從鋪子里回來,一見賈蕓便問:“你干什么來了?”賈蕓道:“有件事求舅舅幫忙。要用冰片、麝香,舅舅無論如何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節(jié)送銀子來?!辈肥廊世湫Φ溃骸安灰偬豳d欠一事!前些日子也是我們鋪子里一個伙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都沒還,只能由我們大家賠上。因此鋪子里訂立了合同,所有人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犯了,就罰他二十兩銀子的做東。況且現(xiàn)在這兩樣貨也短缺,你就是拿現(xiàn)銀到我們這小鋪子里來買也沒有這些,只能再到其他店鋪倒騰去。再則說你能有什么正經(jīng)事?不過賒了貨去又是胡鬧。舅舅是見你一次就數(shù)落你一次,你小人家很不知好歹,得要想個辦法自己賺幾個錢,弄點穿的、吃的,我看著也高興?!辟Z蕓笑道:“舅舅說的有理。但我父親沒的時候我還小,不懂事理。后來聽母親說,多虧了舅舅替我們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不知道:我們還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在我手里揮霍了么?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飯來,叫我怎么辦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的死皮賴臉的人,三天兩頭來纏舅舅,今天要三升米,明天要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沒法應(yīng)付了!”卜世仁道:“我的兒,舅舅要是有能不給么?我天天和你舅母說,愁你沒個算計。你但凡有點主見,到你們宗族府上,就是見不著他們爺兒們,低聲下氣和他們管事的爺們套套近乎,也能弄個事兒管管。前些日子我出城去,碰見你們?nèi)隣斘堇锏睦纤?,坐著好體面的車,還帶著四五輛車?yán)奈迨畟€小和尚道士往家廟那里去了。他要是不能干,這個事能輪到他身上了?”賈蕓聽舅舅嘮叨個沒完,便起身告辭。卜世仁道:“怎么這么忙著走?你吃了飯再去吧?!痹捯粑绰?,就聽他娘子在里間說道:“你又糊涂了!說了沒有米,剛買了半斤面回來,做給你吃夠了,這會兒還打腫臉充胖子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道:“再買半斤回來就是了?!彼镒颖憬信畠海骸般y姐,到對門王奶奶家去問問,有錢借幾十個,明兒就還她?!狈蚱迌蓚€說話,賈蕓連忙說了幾個“不用費事”,轉(zhuǎn)身出門走得無影無蹤了。 賈蕓賭氣離開了舅舅家門,直奔家中,心里暗自煩惱,一邊走,一邊低著頭胡思亂想,不想一頭碰在一個醉漢身上,那醉漢把賈蕓一把扯住,罵道:“你瞎眼了?竟敢碰我!”賈蕓聽聲音像是熟人,仔細(xì)一看,原來是鄰居倪二。這倪二是個潑皮無賴,專放高利債,在賭博場混飯吃,就愛喝酒打架。此時正從欠錢人家討債回來,已在醉意中,不料被賈蕓碰著了,馬上就要動手。賈蕓急忙叫道:“老二,住手!是我沖撞了你。”倪二一聽他的語音,將醉眼睜開,一看是賈蕓,忙松了手,趔趄著腿腳笑道:“原來是賈二爺。這會兒哪里去?”賈蕓道:“不能告訴你,平空又自討了個沒趣兒?!蹦叨溃骸皼]事兒,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訴我,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若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賈蕓想了想道:“老二,你別生氣,聽我告訴你?!北惆褎偛旁诰司瞬肥廊始医杷幵饩艿氖赂嬖V了倪二。倪二聽了大怒道:“要不是二爺?shù)挠H戚,我就罵出來。真要把人氣死!算了,你也不必愁,我這里有幾兩銀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們好街坊,這銀子是不要利錢的?!币贿呎f,一邊從搭包內(nèi)掏出一包銀子來。 賈蕓心里暗想:“倪二平日雖然賴皮,卻也因人而異,頗有俠義之風(fēng)。若今天不領(lǐng)他這份情,駁了他的面子,反而不好。不如就先借用他的,日后加倍奉還他就是了?!毕氲竭@里,便笑道:“老二,你果然是條好漢!既然你如此深情厚誼我,怎敢不領(lǐng)情?我回家就照例寫個契約送過來?!蹦叨毖鄣溃骸斑@不過是十五兩三錢銀子,你若要寫契約,我就不借了?!辟Z蕓聽了,一面接銀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了,何必急眼!”倪二笑道:“這就對了。天已經(jīng)黑了,我也不請你喝酒了,我還有點事兒,你請回吧。對了,我還求你帶個信兒給我們家:讓他們關(guān)了門先先睡吧,我不回去了。如果有事,叫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腳兒走了。 賈蕓偶然碰上了這檔子事,心中也覺得十分稀奇,想那倪二果然有些意思,只是怕他是一時醉中慷慨,到明日酒醒加倍來要怎么辦呢。忽然又想道:“也沒事,等璉二叔那件事成了,可以加倍還他的?!毕肓T,走進一個錢鋪里,將倪二借給的銀子稱了稱,分兩不差,心里更加高興。 走到倪二家跟前,先將倪二的話告訴他娘子,然后才回家來。他母親正在炕上拈線,見他進來便問:“出去了一天,去哪里了?”賈蕓恐母親生氣,便不提卜世仁的事,只說:“在西府里等璉二叔來著?!本o接著問母親:“吃飯了沒有?”母親回答:“吃了。還給你留著飯在鍋里?!苯行⊙绢^拿來給他吃。此時已是掌燈時候,賈蕓吃完了飯,收拾安歇。 次日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街,在一個香鋪買了冰片和麝香,拿著往榮府走來。打聽到賈璉出了門,便往后宅走來。到了賈璉院門前,只見幾個小廝拿著大苕帚在那里掃院子,周瑞家的從門里出來叫小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辟Z蕓忙上去笑問道:“二嬸娘哪里去?”周瑞家的回答:“老太太叫她,想必是裁什么布料?!闭f著,只見一群人簇?fù)碇P姐出來了。賈蕓深知鳳姐是喜歡奉承、講究排場的,忙把兩手垂下,恭恭敬敬上前來給鳳姐請安。鳳姐都也沒正眼看他,仍往前走,邊走邊問他母親好,又客氣問:“她怎么不來這里逛逛?”賈蕓道:“身體不好,倒是時常惦記著嬸娘,總想來瞧瞧,總是不能來?!兵P姐笑道:“你可真會撒謊!我不提她,她也就不想我了?!辟Z蕓笑道:“侄兒不怕雷劈,敢在長輩兒跟前撒謊?昨晚上還提起嬸娘來,說:'嬸娘身子單薄,事情又多,虧了嬸娘精神好,竟能管理得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點兒,早累得不知怎么樣了。’” 鳳姐聽了,滿臉是笑,不由地止步問道:“怎么好好兒的,你們娘兒兩個在背地里嚼舌說起我來了?”賈蕓笑著答道:“只因我有個好朋友,家里有幾個錢,現(xiàn)在開香鋪,捐了個通判,前些日子選中了云南那邊不知哪一個府,連家眷一起都去了。他這香鋪也不開了,就把貨物清理清理,該給人的給人,該賤賣的賤賣。像這貴重的,都送給親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賤賣了可惜,要送人也沒有人家配使這些香料。所以想到嬸娘往年還拿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別說今年貴妃在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jié)所用的也一定比往常增加十幾倍,所以拿來孝敬嬸娘?!闭f著將一個錦匣遞過去。鳳姐正要辦節(jié)日用的香料,便笑了笑命豐兒:“接過蕓兒哥送來的香料,送回家去交給平兒。”又對賈蕓說道:“看你這么會來事兒,怪不得你叔叔常提起你來,說你好,說話明白,心里有見識。”賈蕓聽這話舒服,便得寸進尺,故意問道:“叔叔也常在嬸娘面前提起我?”鳳姐見他這么問,便想告訴他準(zhǔn)備讓他管事情的事兒,可又一想,怕他以為是得了這點兒香料就準(zhǔn)許他管事了,立即收住口,一字不提派他種花木的事,隨口說了幾句閑話,便到賈母屋里去了。賈蕓自然也難提及自己來想找事情做,只得悻悻回家。 賈蕓忽然想起昨日見到寶玉時,寶玉叫他閑時到他外面書房找他閑聊的事兒,所以吃過飯,又進榮府來,悄悄到了靠近賈母那邊側(cè)門外的綺散齋書房里,見茗煙在那里掏小家雀兒,便在她身后一跺腳道:“茗煙小猴崽子又淘氣了!”茗煙嚇了一跳,回頭見是賈蕓,便笑道:“二爺干嘛嚇我這一跳。”又笑說:“我不叫茗煙了,我們寶二爺嫌'煙’字不好,改名叫'焙茗’了。二爺以后就叫我焙茗吧?!辟Z蕓點頭笑著同他走進書房,坐下問:“寶二爺過來了沒有?”焙茗道:“今天一直沒來。二爺找他有事情,我給你看看去。”說著,便出去了。 賈蕓自己在書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的工夫,還不見茗煙回來。想要再去找別的小廝,都玩去了,一個也沒找到。正在煩悶,只聽門前嬌音嫩語地叫了一聲“哥哥呀”。賈蕓往外一瞧,是個十五六歲的丫頭,長得還非常利落,兩只眼睛水水靈靈的,見了賈蕓,抽身要躲,恰好焙茗回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打聽不著信兒呢!”賈蕓聽見是焙茗說話聲,立刻就趕出來問:“怎么樣?”焙茗道:“等了半天也沒個人經(jīng)過?!敝钢媲暗难绢^說:“這就是寶二爺屋里的?!庇謱δ茄绢^說:“好姑娘,你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蹦茄绢^方知賈蕓是本家的爺們,便不像剛才那樣回避,盯著賈蕓打量了兩眼。賈蕓說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就說蕓兒就是了?!卑肷?,那丫頭似笑非笑地說道:“要我說,二爺請先回去,明天再來。今兒晚上有空兒我替你告訴他一聲吧?!北很溃骸斑@是為什么?”那丫頭道:“他今兒也沒睡中午覺,自然要早吃晚飯歇息,晚上就不能過來了,如果有人要帶信兒,我就便就給帶去了,也不過費幾句口舌罷了,還送個人情。難道一直叫二爺在這里等著挨餓不成?二爺不如先回家去,明兒再來?!辟Z蕓聽這丫頭說話簡練俏皮,想問她的名字,一想她是寶玉屋里的,不便問,只得說:“你這話也對。我明天再來。”說著,便往外去了。焙茗喊道:“二爺喝了茶再走吧,我這就進屋倒茶去?!辟Z蕓一面往外走,一面回頭謝道:“不用了,我還有事呢?!笨诶镎f著話,眼睛卻瞧那丫頭,見那丫頭還站在那里望他呢。 第二天,賈蕓又到榮府,來到大門前,碰巧遇見鳳姐到寧府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蕓過來,便命人停住,隔著窗子笑道:“蕓兒,你竟然有膽子在我跟前弄鬼!難怪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辟Z蕓笑道:“求叔叔的事,嬸娘別提,我這里正后悔呢。早知這樣,我一開始就求嬸娘,這會兒早辦成了,誰知道叔叔自己不能辦的!”鳳姐笑道:“哦!找你叔叔沒辦成,所以昨兒又來找我了?”賈蕓道:“嬸娘冤枉了我的孝心。我并沒有這個意思,要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直接就求嬸娘了嗎?現(xiàn)在嬸娘既然知道了,我也不求叔叔了,只求嬸娘,好歹疼我一點兒?!兵P姐冷笑道:“誰讓你要挑遠道走么!早告訴我一聲兒,多大點兒事,還至于耽誤到這會兒。那園子里還要種樹種花兒,我正想找個人呢,早說不早完了?”賈蕓笑道:“那明日嬸娘就派我去吧?”鳳姐故意考慮半晌道:“這我看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準(zhǔn)備煙火、燈燭那些大宗事兒安排下來,再派你管好不好?”賈蕓道:“好嬸娘,先把這個事兒分派給我,如果這件事兒我能辦好,再派我干那件吧?!兵P姐笑道:“你倒會放長線!行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才不管你的事。我去吃完飯就回來。你午后來找我領(lǐng)銀子,后天就進園子去種花兒?!闭f著,命人駕起香車,徑直走了。 賈蕓喜不自禁,乘興又來綺散齋打聽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到北靜王府里去了。賈蕓便傻傻地在那里坐等到晌午。打聽到鳳姐回來了,便寫了個領(lǐng)票來領(lǐng)對牌,然后來到鳳姐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出來接過領(lǐng)票,進去找鳳姐批了銀數(shù)、年月,連對牌一起拿出來交給賈蕓。賈蕓接過來那批單看上面批了二百兩銀子,心中暗喜,轉(zhuǎn)身來到銀庫領(lǐng)了銀子。 回家告訴他母親,自然是母子歡喜。次日五更,賈蕓先找到倪二還了銀子,又拿了五十兩銀子出西門,到花匠方椿家里去買樹。 其實寶玉那次見到賈蕓,說趕明閑時叫他進府來閑嘮,這原本是富家子弟的客套話,哪還記在心上,早忘得一干二凈。這天晚上,寶玉從北靜王府里回來,見過賈母和王夫人等回到園內(nèi)。換了衣服,正要洗澡,得知襲人被寶釵叫去幫忙打花結(jié)去了,便叫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云又因她母親病了,回家探母親的病去了;麝月現(xiàn)在家中病著;還有幾個做粗活聽使喚的丫頭,以為不會叫著她們,就都出去尋覓伙伴玩去了。不想這一刻工夫,只剩下寶玉在屋內(nèi)。偏偏寶玉要喝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才見兩三個老婆子走進來。寶玉見了,連忙搖手說:“算了,算了,不用了?!崩掀抛觽冎坏猛顺?。寶玉見沒丫頭在跟前伺候,只得自己來拿了碗到茶壺跟前去倒茶。 忽聽背后有人說道:“二爺小心燙著手,讓我倒吧?!边@人一面說,一面走上來接過茶碗去。寶玉一看嚇了一跳,問:“你從哪里來著?忽然進來,嚇了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給寶玉茶,一面笑著回答道:“我在后院里。剛從里間后門進來,二爺沒聽見我腳步聲嗎?”寶玉一面喝茶,一面仔細(xì)打量那丫頭:穿著件半新不舊的衣裳,一頭烏黑的好頭發(fā),挽著發(fā)髻,長方臉型,細(xì)挑身材,十分俏麗恬靜。寶玉笑問道:“你也是我屋里的人嗎?”那丫頭笑著答應(yīng)道:“是。”寶玉道:“既是這屋里的,我怎么不認(rèn)得?”那丫頭冷笑一聲道:“爺不認(rèn)得的多著呢,豈止我一個。從來也不讓我端茶倒水拿東西,眼面前兒的事情一件也做不著,二爺哪能認(rèn)得呢?”寶玉道:“你為什么不做我眼面前兒的事兒呢?”那丫頭道:“這話我也難說。只是有句話回稟二爺:昨天有個什么蕓兒的來找二爺,我想二爺沒空兒,便叫焙茗回復(fù)他你不在。今天他又來了,不想二爺又到北府里去了?!眲傉f到這里,只見秋紋和碧痕兩個人一手提著一桶水,一手撩起衣襟,踉踉蹌蹌、嘻嘻哈哈地笑著走進門來。那丫頭見了忙迎出去接。 秋紋和碧痕正在相互抱怨,一個說:“你弄濕了我的衣裳”,一個說:“你踩了我的鞋”。忽見屋里迎上一個人來接水,二人一看,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小紅幫助放下水桶,轉(zhuǎn)身出門到那邊房里去了。秋紋和碧痕都甚感詫異,往屋里四周一看,并沒別人,只有寶玉,心中就都不自在。只得先準(zhǔn)備好洗澡的用品。等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nèi),找著小紅,問她:“你方才在二爺屋里做什么?”小紅不解道:“我怎么在二爺屋里了呢?因為我的手帕找不著,到后頭找去,不想二爺要茶喝,叫姐姐們,一個兒也沒在,我趕著進去倒了碗茶,姐姐們就進來了。”秋紋對著小紅臉吐了一口道:“沒臉的下流東西!真叫你催水去,你說你有事,叫我們?nèi)?,原來你可以搶這個巧活兒干!一點兒一點兒的,這不就靠上前來了嗎?難道我們還跟不上你嗎?你也不拿鏡子照照,配不配倒茶遞水的?”碧痕道:“明兒我告訴她們,以后凡是二爺要茶要水拿東西的事,咱們都別動,都叫她去做就完了。”秋紋道:“這樣還不如叫我們散了,就讓她一個人在這屋里伺候?!?/p>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著,只見有個老奶媽進來傳鳳姐的話:“明天有人帶花匠來種樹,叫你們嚴(yán)謹(jǐn)些,衣裳裙子別亂曬亂晾的。那土山上都攔著圍幕,可別亂跑?!鼻锛y問:“明天不知是哪個監(jiān)工帶花匠進來?”那老婆子道:“好像什么后廊上的蕓哥?!鼻锛y、碧痕都不知道這個人,只管瞎問別的事兒。小紅心里明白,知道是昨天在外書房所見的那個人了。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玉,因“玉”字沖犯了寶玉和黛玉的名子,便改叫小紅。家里是府中世仆,他父親現(xiàn)在榮府里管理各處田地和房產(chǎn)事務(wù)。這小紅年方十四,大觀園剛建成時把她派在怡紅院中當(dāng)差,那時園里還沒住人,倒也清靜悠閑。不想后來眾姐妹及寶玉等進大觀園居住,偏偏這怡紅院又被寶玉住了。這小紅雖然是個不諳世事的丫頭,但仗著自己容貌姣好,心里便想高攀,常常想在寶玉面前顯弄顯弄。只是寶玉身邊這些人都是伶牙利齒的,哪插得下手去?今天才有些機會,不想又遭秋紋等一頓數(shù)落,心里立刻涼一半,正沒好氣,忽然聽見老奶媽說起賈蕓來,不覺心中一動。回房上床,暗自思量,翻來覆去難以平靜,心里像長了草似的。忽聽窗外有人低聲叫道:“紅兒,你的手帕我撿著了,給你放在這里呢?!毙〖t聽了,忙走出屋子來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賈蕓。小紅不覺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哪里撿著的?”賈蕓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湊上前來拉扯小紅的衣裳。小紅羞臊得轉(zhuǎn)身就跑,卻被門檻給絆倒了。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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