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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溶 來源：紅樓夢賞析（ID：hlm364） 《紅樓夢》中因?qū)氂耠x開而愁情滿懷的黛玉，偶然聽到了梨香院的小戲子演習(xí)戲文。原本不大喜看戲文的黛玉，聽到兩句，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的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cè)耳細(xì)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span>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上廊酥恢磻?，未必能領(lǐng)略這其中的趣味?！?/span>在這里脂批上有一句話：“將進(jìn)門便是知音?！?/strong>黛玉通過這一段的唱詞，體悟的是戲曲文辭之美。正如錢鐘書先生的觀點：奏樂以生悲為善音，聽樂以能悲為知音。“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姹紫嫣紅是此時此景，比喻的是盛美的青春。而斷井頹垣預(yù)示著前面的姹紫嫣紅被關(guān)鎖束縛，悲從中來。青春的美好也伴隨著成長的陣痛，求而不得的遺憾。這兩句唱詞一下子讓人眼前的畫面由明麗轉(zhuǎn)為晦暗，令人怦然動容，悲傷與哀愁悄然沁心。姹紫嫣紅與斷井頹垣的強烈對比，就好比那大觀園里青春正好的姑娘們，最終紅顏枯骨。又像這簪纓世家高門望族，一樣食盡鳥投林，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一邊是須臾樂事，一邊是愁怨無邊，美好轉(zhuǎn)瞬即逝，世事興衰無常?；丨h(huán)往復(fù)中，唯有遺憾長存。
梨香院里演習(xí)的，是明代湯顯祖的傳奇故事《牡丹亭》，故事主線是千金小姐杜麗娘對夢中書生柳夢梅傾心相愛，竟傷情而死，化為魂魄與柳夢梅人鬼相戀，最后柳夢梅狀元及第，有情人終成眷屬。小戲子所唱的選段是游園片段《皂羅袍》，主要描寫的是杜麗娘游后花園引發(fā)春情的內(nèi)心獨白。少女情思和盎然春意如出一轍，“姹紫嫣紅” 是百花怒放的生機(jī)，是生命勃發(fā)的絢麗色彩?！傲汲矫谰啊?是流動的美好時光，連天也奈何不得的，只能任春色肆意妖嬈明媚?？上А版弊湘碳t” 付與了 “斷井頹垣”，良辰美景無人共賞。天都奈何不得的春天，卻慘遭人為關(guān)鎖禁閉，更映襯出杜麗娘的孤獨與自憐，孤芳難自賞。最初打動黛玉的是戲文的含蓄蘊藉，這兩句唱詞情趣高雅、意象柔美，其纏綿婉轉(zhuǎn)之聲又與畫面相契，能夠觸發(fā)人的想象力。旁人看戲看的是鑼鼓熱鬧，又或者戲本故事的跌宕起伏，但往往忽略了表達(dá)人物內(nèi)心的臺詞。而黛玉從中聽出了人物的深情，聲韻與意境的融合，此時牽動她心弦的是華美的辭藻和悠揚的音調(diào)，緊接著聽到了下文，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此時觸動黛玉的戲文由純美的景致，漸契入到了人物閑愁萬種的內(nèi)心世界。杜麗娘的哀愁，春情婉轉(zhuǎn)，借著唱詞娓娓道來，猶如平地風(fēng)起，讓人心旌搖動。杜麗娘的春思，融情在悠揚的旋律中，而戲外的林黛玉聽得發(fā)癡，細(xì)品藻其中滋味，胸中亦是情思翻涌，心動神搖。
《牡丹亭》中的杜麗娘見春色怡人而思春傷懷，她到了情竇初開的年歲，卻只能被父母禁錮在家中，不能得到自由和愛情。而黛玉寄人籬下，一片芳心幽困在瀟湘斑竹中，淚珠空拋，情思難遣。身為一個失去雙親的孤女，她寄身在富貴無情的賈府里，既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又無法篤信自己的愛情。好似一葉隨風(fēng)搖擺的竹葉，身心無處安放，靈魂沒個歸宿。黛玉郁結(jié)在心頭的憂愁和不安，在她噙香細(xì)嚼杜麗娘的心聲時，全都傾瀉了出來。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fā)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xì)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又側(cè)耳時，只聽唱道：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xì)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如花美眷經(jīng)不起似水流年，花謝花飛敵不過風(fēng)刀霜劍。字字句句都唱到了黛玉心靈的痛處。她的心緒猶如滴進(jìn)筆洗中的一點墨，慢慢暈染開來，從“因曲纏綿，側(cè)耳傾聽”到“點頭自嘆，心下自思”到“心動神搖”，再到“如醉如癡，站立不住”，最終到“心痛神癡，眼中落淚”。少女平靜的心湖被偶然拋進(jìn)來的石子所打擾，潛藏在心中的憂思愁怨?jié)u漸被拉扯出來，悲傷與痛苦猶如湖水漫漲，情緒流動，無法自己。《牡丹亭》戲文喚醒了林黛玉的耳朵，她歷經(jīng)了凝神、動容、神思不屬到悲而忘我，最后從哭泣中釋放了情緒。作為杜麗娘的知音人，林黛玉與她的心緒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可以說黛玉的自我思考與戲文的情緒拉扯，讓她體驗了濃厚的痛苦，讓她在寄人籬下的生活中遭受的所有不如意的情緒，再也無法壓抑，通過哭泣得到了暢快淋漓的宣泄。在聽?wèi)蛭牡倪^程中，從音韻到文辭，一個少女的的幽閨自憐，叩響了另一個少女的心扉，猶如湖水漫溢，浸潤到各個角落，林黛玉的心思難以自持，情緒也與戲中人化為一體，敏感、哀怨、憂愁，心湖之水震顫連連，終成圈圈漣漪，經(jīng)久不散。《牡丹亭》的戲文，給林黛玉帶來的情緒價值是極大的，她從一開始的純粹欣賞，到后來人戲不分，神魂激蕩。脂批曾言：前以《會真記》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詩詞，總是急于令顰兒種病根也。黛玉的病根在戲文中萌發(fā)，牡丹亭的凄美文辭，在令人愉悅感動之余，又能使人心痛無極。黛玉在聽曲的過程中，無疑是在感動與心痛中徘徊。正因為體悟過杜麗娘的心境，才讓黛玉體驗了一種由悲傷產(chǎn)生的觸動心靈的情感，比起單純的文詞之美，有了悲傷做注腳，才更顯深沉，趨近至美。
聽到最后，林黛玉忘了文詞，獨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jié)。她因杜麗娘的故事與心緒，聯(lián)想到了自己，她的彷徨迷茫、孤獨寂寞、痛苦悲傷，被一層層勾起，無法忽略，避無可避。杜麗娘與柳夢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卻天人相隔，幸而有還魂奇跡，讓二人得以永結(jié)同心。但戲文便是戲文，故事便是故事，黛玉既無法像崔鶯鶯一樣沖破封建禮教，最后得償所愿，也無法像杜麗娘一樣為愛還魂，癡夢成真。《牡丹亭》的一段戲詞，猶如一道明鏡，猝不及防地讓黛玉見到了另一個自己，她悲慟命運的薄情，世事的艱辛，求而不得的無奈。可她只能在他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淚。作者：水溶，品牌策劃/媒介公關(guān)/自由撰稿人。本文首發(fā)于紅樓夢賞析（ID：hlm364），如需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小編（夕瑤：19860745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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