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作）表   哥

          劉福新

每逢到表哥家，都五十多的人了，仍像小時候那樣放肆地說笑，誰說時光不會倒流呢?一壺灑、幾味菜，將許多人生哀嘆和不平暫且拋開，只講小時候如何如何，心與心之間毫無芥蒂、坦誠相見，只因我們共同擁有一段蹭蹬歲月。

 表哥姓秦，長我四歲，是嫁到鄰莊的姑母唯一的孩子。在我所有父族和母族的親戚中，表兄弟二十多人，只有他比我大，是我唯一的表哥；更因從小形影不離的緣故，“表”字從未出口，一直以哥哥稱之。

 表哥與我都是幼年喪母，不過，他還記得親娘(我姑母)和大舅母(我的親娘)，而我卻對她們一點印象也沒有，因為我是不到三歲便沒有了親娘。小時，我倆都跟我爺爺、也就是表哥的外公相依為命。在爺爺住的炕頭上，我倆常為爭被窩嬉鬧，也常為些雞毛蒜皮的事爭得臉紅脖子粗。急了，我就罵他是秦檜，因為我覺得秦檜是最討厭的人，他一時找不到歷史上姓劉的壞人，便跑到爺爺那里告狀，爺爺說：“秦檜是個大奸臣，應該罵，但姓秦的可不都是壞人，罵你哥哥是秦檜怎么行呢?”此后不再罵表哥是秦檜了，便在薰黑的屋墻上刻“秦××大王八”；但表哥從來不侮辱劉姓，一直是刻我的乳名出出氣，互相謾罵的過程是激烈的，但最終還是表哥讓步，于是，硝煙立散，重歸和平。

 村里常有賣雜物的貨郎來，鈴鐺搖得“哐啷哐啷”響。有娘的孩子便拽著娘，嗲聲嗲氣地要這要那。做娘的便從炕洞里、屋角里、門縫里尋出些頭發(fā)、破鞋和破布，從貨郎手里換些泥人、泥哨、玻璃球之類的玩具。我眼巴巴望著人家手中的東西，饞得心里發(fā)慌。表哥說：“別饞人家的東西，我來給你做?！庇谑菑暮友孪屡獊碛辛鲎拥臉涓鞒伞笆謽尅?，指著小伙伴“叭叭”地喊，那個得意勁兒就甭提了。

 村東有條河叫小丹河，是伴著我們長大的地方。河流拐彎的地方有許多被山水沖刷成的潭，我們管它叫“灣”，水碧藍碧藍的，藍得讓人心醉。表哥那時已經知道憂愁了，就跟我說：“真想變條魚，鉆進灣里去，你看魚兒多自由啊!”緩緩的淺淺的河汊里，游著各種魚兒。一次，表哥看到一條一拃多長的“花翅”，雙手去撲，猛地，鐵锨的鋒刃鏟在他的右手背上，原來我家后鄰叫小樓的大孩子也看到了這條魚……表哥手背上的肉翻卷開來，露出瘆人的白肉。他的汗珠子直往下滴，我心里就如刀割一樣。但像我們這樣沒娘的孩子，生命比一般孩子都要旺盛，爺爺給表哥敷上一把香灰，不幾天也就好了。

 青年時期，表哥一生難忘的經歷是一次冤案，這一從天而降的恥辱在他沉重的心靈里打下了無法磨滅的烙印。

 那是“文革”期間，表哥擔任村里的物資保管員。一天夜里，村倉庫被盜，少了兩包玉米，對表哥一直抱有成見的村支書一口咬定是表哥“監(jiān)守自盜”，而公社公安員偏聽偏信，在支書家酒足飯飽之后，當即私設“公堂”，表哥被打昏死過去兩次，涼水潑醒后，硬讓他在“監(jiān)守自盜”的“交待書”上畫押，表哥誓死不從。接著，表哥被押到公社，在公社一間特別潮濕的屋子里關押著。那時，我在公社駐地的高中任教，去探了一次“監(jiān)”。表哥臉上的表情凝滯而冤屈，手腕被麻繩勒出深深的溝，光著的脊梁上，長長的血印歷歷在目。我問他： “到底你偷了沒有?”表哥還未答話早就哽咽了，過了一會，才擲地有聲地說：“我如果做了虧心事，就對不起姥爺(我爺爺)，叫我遭五雷轟頂?！蔽冶亲右凰幔铧c流下淚來，只覺得心里一陣火辣辣的疼?！凹热皇沁@樣子，我就放心了。法律會還你一個清白的?！闭f完，我走出那間一生中都不會忘記的“牢房”。

 由于表哥堅持上訴，上級調查結果是：公社派員對表哥賠禮道歉，公安員被撤離公安崗位，村支書也受到了一定的處分。

 人生在世，有許多力量可以誘惑你，扭曲你、強迫你做這做那。但，人世間除了權力、金錢、暴力之外，還有一個使人頑強地活著的秘訣，它就是人的正直品格。當表哥疲軟的雙腿跨在人生與地獄的陰陽界上；當表哥心靈沉入迷惘痛苦的深淵……是什么支撐著他呢，表哥雖然不能用準確的語言表達，但他正直的品格足可以幫助他走出險地。我們這一輩人經歷過許多苦難，失去了許多東西，然而那苦難的經歷為我們的生命涂上了一層特殊的底色，它使我們具備了堅韌的精神，往往在苦難中很少嘆息悲傷，而是頑強地掙扎著走出陰影。表哥就是這么一個人。

 如今，將近花甲之年的他仍是那么樂觀那么勤勞。他與表嫂在靠近公路的家門前開了一個熟食店。天還不亮就起來了，深夜，又要準備第二天的面粉和蔬菜。我問他，一天能收入多少，他樂哈哈的說：“還不掙個二十、三十的!”口氣里頗有幾分自得和滿足。

 我想，人生是個大舞臺，有許多環(huán)境可以利用，有許多機遇可以抓住。然而，它只是屬于勤勞的人。表哥對家庭對社會一直任勞任怨，從不推卸自己的責任。從他的身上，我不僅看到了勞動人民堅韌不拔、真誠待人、樂觀向上的品格；還看到了一個本分農民身上折射出的淳樸、勤懇和責任感。為什么中國農民會成為全世界公認的善良群體，答案得從像表哥那樣的億萬個農民身上找，得從中國歷史長河里尋……

                             2001年7月29日

【后記】這是2001年的一篇散文，收入了2002年出版的散文集《月下小品》。就在今年夏天，表哥秦世華已經故世。特將這篇舊作在網絡發(fā)布以表對我的表哥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