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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日本實證史學同時存在兩種傳統(tǒng),一是蘭克、伯倫漢為代表的德國正統(tǒng)史學;二是本土承傳的清代考據(jù)學與日本古學。既往關于坪井九馬三的研究著重探討其對蘭克史學的移植與運用,忽略其思想的新舊雜糅、同異交纏。坪井作為西洋史(史學科)的領軍人物,與日本史(國史科)的漢學考證主義史家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氏著《史學研究法》宗奉蘭克、伯倫漢之說,但在經(jīng)濟史、政治史、精英人物等研究取向上,坪井皆與蘭克反向而行。坪井史學具有二元論的特質(zhì),他將史學切分為純正、應用二端,構(gòu)筑實證史學的同時亦倡導歷史教育服務于國民教化。他生平著述駁雜而不夠深刻,卻多引領時趨,是日本歷史領域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的最早紹介者。 賈菁菁,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講師。 長久以來,坪井九馬三主要有兩個身份。首先,他是“草創(chuàng)期學院史學的巨星”,自1883年執(zhí)教到1923年退職,在學院體系中心之東京帝國大學任職40年,前與德國史家利斯(LudwigRiess,1861—1928)、后與箕作元八一同締建并執(zhí)掌史學科,奠定了日本近代實證史學的基礎。其次,他被視為“私淑蘭克學統(tǒng)”,“堅持了德意志正統(tǒng)歷史學派的學風”,其《史學研究法》對于導入蘭克、伯倫漢的學說首居其功,不僅在日本具有示范意義,也譯介到中國,對史學界產(chǎn)生積極影響。其中,坪井取徑西學的地位與貢獻最毋庸置疑,也最為主流論述所偏重,坪井史學長期被窄化為單一面向。然而,近代意義日本史學的發(fā)端,除西洋理論與方法之舶來,也有傳統(tǒng)學術之延伸。大久保利謙稱學院史學為“新考證主義”,注意到考證學在日本自有其獨特的傳統(tǒng),指出相較于一代人的對立,超越世代的一體性更應受到重視。坪井身上正體現(xiàn)了過渡時期的自覺,其史學的建構(gòu)、改易并非循著單線的歷史宿命,而是包含著不斷調(diào)試新舊、折衷東西的選擇。重新檢證坪井的文本與主張,探掘其思想的復雜性與內(nèi)在理路,有助于反省近代史學研究中一些習焉不察的預設,亦期提供一個觀察日本傳統(tǒng)史學轉(zhuǎn)化與近代實證史學重組再生的窗口。 明治以后日本歷史學的發(fā)展,同時存在兩種對立的趨向,一種基于實踐的觀點,善于選擇主題以探究歷史;一種以客觀認識歷史為目的,“擅長處理嚴密的歷史資料與闡述詳細的歷史事實,帶有考證的色彩”。學院史學屬于后者,在19世紀90年代以后成為日本史學界的主流。“學院史學”的概念并非不言自明,反而因其是“培養(yǎng)了大部分現(xiàn)代史學家的母體”,不易使人看清它本身的歷史性質(zhì),故根據(jù)論者的不同,其概念的界定也不同。一般而言,亦稱為“實證主義史學”“官學學院史學”,指“以舊帝國大學為中心的研究體系和代表這些研究機構(gòu)的學者的治學方法”。“實證主義”表征其學術門徑與學風;“官學”抑或“學院”則昭示其與國家意志的親近,與民間史學的“在野”相對。東京大學(1886年更名為帝國大學)是最早的官立大學,也是學院史學的中心,故而東大史學科的設立、臨時修史局的移交、國史科的設立、史學會的成立及其機關雜志創(chuàng)刊發(fā)行等一系列事件成為學院史學創(chuàng)立的標志。 坪井與東大淵源頗深。1877年東京開成學校與東京醫(yī)學校合并成立東京大學,原本就讀開成學校的坪井順理成章地考入東大理財科(經(jīng)濟學),1881年取得學位后又進入理科大學(理學部)修習應用化學。當時文科大學(文學部)設有兩個學科,第一科史學、哲學及政治學科,第二科和漢文學科。因史學教授難得,學生亦少,1879年第一科削除“史學”字樣,改為哲學、政治學及理財學科,但作為科目的史學課程仍在繼續(xù)。值此背景,經(jīng)濟學出身、應用化學在讀的坪井1883年被聘任為史學講師,這是其史學研究的起點。1887年,日本史學界發(fā)生了兩個重要事件,一是2月蘭克之弟子利斯受聘赴日,負責東大西洋近代史的講授,9月正式設立史學科;二是坪井苦于尚不具備專業(yè)史家的素養(yǎng),為正式修習史學,赴德國留學。1891年,坪井留學歸來升任文科大學教授。1893年,文科大學正式導入講座制,西洋史相關課程被命名為史學地理學講座,第一講座由坪井擔任,利斯因其外國人的身份擔任第二講座。1902年利斯辭職回國后其工作由箕作元八接續(xù)。從1883年至1923年坪井退職,“東大接受了利斯、坪井、箕作與德國史學的洗禮”,三者形成了日本“西洋史學的第一世代”。與此同時,史學科雖冠諸通稱,其實質(zhì)卻為西洋史,日本的國史即日本史仍長期歸屬和漢文學科,按照前近代的研究傳統(tǒng)被劃歸為文學之一領域。直至修史館移交東大的次年,1889年重野安繹、久米邦武、星野恒共建國史科,日本史才獨立出來。同年在利斯的倡議下,史學會成立,機關雜志《史學會雜志》發(fā)行,初代會長重野安繹。最初只設編纂委員長重野安繹,編纂委員久米邦武、星野恒。1895年編纂委員會改為評議員,坪井名列其中。1917年星野恒去世,坪井繼重野、星野之后成為評議員長、理事長統(tǒng)率會務。在其“堅實的領導下”,《史學雜志》(1892年改名)成為“斯界之木鐸,最高之權威”。由學科創(chuàng)設時期的重要人物觀之,學院史學內(nèi)在傳統(tǒng)實際有二,一是利斯、坪井主持的史學科,移植蘭克學統(tǒng);二是重野、星野等創(chuàng)立的國史科,代表漢學考證主義。兩者看似山迢路遠,卻因內(nèi)核趨近同一的實證指向而交相作用,“重野、久米、星野等先生以中國清朝的考證學研究歷史,與Riess(利斯)等的Science的歷史相結(jié)合,以此看待歷史,《大日本史》即江戶時代的勸善主義才迎來巨變”。坪井的思想,于兩者兼而取之,既有西方近代史學成分又接受傳統(tǒng)考證學傳統(tǒng),這充分體現(xiàn)在他的《史學研究法》中。 《史學研究法》是坪井受邀到早稻田大學講學的講義,1903年正式出版。此前雖有下山寬一郎的《史學原理》,但篇幅較短且未完成;在晚清史學界非常流行的浮田和民的《史學通論》,在日本近代史學史上并無地位。故坪著被視為日本史學理論與方法的開山之作,此后同類著述大多出現(xiàn)在昭和時代。盡管1926年改版時坪井自嘲時過境遷,《史學研究法》已是“獨活之枯木”“樗樹之蘗”,但其開啟之功不能否認。該書“多以伯倫漢的歷史的概念為基調(diào)”,由于兩者的高度重合,齊藤斐章認為是書“源自伯倫漢(Bernheim)的Lehrbuch der Geschichts wissenschaft的意譯,以國史的材料為考證”。今井登志喜稱其“大體上以伯倫漢為基礎,但這是一部將之消化吸收、融會貫通,多以實例考求國史、不止于翻譯色彩的好作品。”坪井作為史學科(西洋史)教授,《史學研究法》卻傾注大量心血考求國史(日本史)。倘若進一步推究其考證的實例及史觀,則恰好集中地回應了修史館史家聚訟的爭議和主張。 修史館的前身國史校正局設立于1869年,是年明治政府發(fā)布《修史之詔》,為“辨明華夷內(nèi)外,扶植天下綱常”,計劃編修官撰國史。1877年改名修史館,1882年以重野安繹、久米邦武等漢學者為中心開始編纂《大日本編年史》。漢學內(nèi)部自江戶以降已經(jīng)產(chǎn)生朱子學與古學、考據(jù)學的分歧,這一分歧又在近代修史事業(yè)上繼續(xù)延續(xù)。重野初奉朱子學,后轉(zhuǎn)入古學及清代考據(jù)學一脈,由虛入實。他主持的《大日本編年史》從南北朝時代起筆,對以朱子學大義名分觀為基礎編寫的《大日本史》提出質(zhì)疑,批判的對象包括《大日本史》的南北朝記述、作為南北朝史中心史料的《太平記》、作為編修群體的水戶學派及其勸懲的歷史觀。1885年重野受官命調(diào)查、搜集史料,在復命書中即言:“修史的材料以古文書、日記為最高,從前史家所依據(jù)的大概是戰(zhàn)記物語類,取信經(jīng)后人之手而附加潤色之物,日本史上南北朝以后專存斯弊。”1886年在東京學士會上的演講更具體指出“《太平記》屬于物語一類,虛實相雜”,自此掀起波瀾。國學者內(nèi)藤燦聚以《〈太平記〉不是小說家之作說》提出反對意見,星野恒旋即作文《辯內(nèi)藤燦聚君之〈太平記不是小說家之作說〉》以反擊。1890年星野恒在《史學會雜志》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史學考究歷史編纂應精選材料之說》,繼續(xù)質(zhì)疑《太平記》的史料價值,久米邦武長篇連載《〈太平記〉于史學毫無益處》,激烈斷言“《太平記》是往昔下賤之人拼接的話本”,《太平記》的史料價值被徹底檢討并否定。此時的《太平記》儼然成為研判并確立史料原則的特殊范本。 對照坪井《史學研究法》中考求國史的實例,其議題、主旨、立場與重野等批判的要點首尾相援。坪井多次論及《太平記》,明確定位該書為物語,倡議不要直接引用書中的敘事及材料。談到如何判別史料的確實程度時,以《太平記》為例,分析其成書時間、編者、場所皆不可靠。反之,對《梅松論》持肯定態(tài)度?!睹匪烧摗肥潜背帉懙氖窌?,重野等向以《大日本史》沒有采用北朝史料為據(jù),批駁其只是“私論偏見”,而《史學研究法》反復強調(diào)《梅松論》等北朝史料的價值,復原鐮倉古地理時援引《梅松論》作討論,剖判楠木正成戰(zhàn)術時也以之為參考。此外,重野等批判尤為猛烈的是《大日本史》中對楠氏等南朝功臣的美化和虛飾,坪井論述偽造古文書時,即以楠木正儀的偽文書為例,參以當時的外史記述、公家日記,用了較長的篇幅精細考證,進而推斷“《正儀公事實書》上所寫的事,并非當時的事實,而且從正儀本人來看,也不是所謂《事實書》中儒者風度的人”。南朝的另一功臣兒島高德,重野斷定其出自《太平記》作者的虛構(gòu),引發(fā)學界、民間輿論軒然大波,因此被冠以“抹殺博士”的稱號。坪井則在討論史實之“可疑”時,以兒島為個案,論證其相關的“確鑿的證據(jù)物一個也沒有”?!妒穼W研究法》出版時,重野、久米因筆禍事件已退走東大,坪井也談到“今日的史家已經(jīng)不再議論”,但他仍著力于國史,再再考求修史館史家批判的核心議題,似可視為一種遙相回應。 二 《太平記》成為攻訐之中心,其實牽演出更深一層的討論,即“史學與文學”之爭。日本歷史上,歷史物語、軍記物語,即西岡虎之助所謂“物語風史學”或坂本太郎所謂“物語風史書”,正是出現(xiàn)在六國史之后官修國史廢止的背景,此后史學更明顯地受到文學的影響,真實與虛構(gòu)的界限被模糊混淆。重野等修史館史家受命編纂新史,以實證為依歸,勢必要予以批判和清算。而且,從學科性質(zhì)來看,日本的國史長期從屬于漢學,因此,為了從史學、文學未分化的狀態(tài)中取得史學尤其是國史的獨立,也必須以決絕的姿態(tài)排除“文學”。重野、久米諸人詰責《太平記》時已顯露輕視文學之意。重野評價物語、戰(zhàn)記類“悅?cè)酥?,婦人小兒易記”;久米稱《太平記》顛倒是非,讀之妨害智識;星野恒等還發(fā)表了糾彈《保元物語》《平家物語》的文章。物語而外,史書類如賴山陽《日本外史》也被納入討論,重野謂:“山陽富于文才筆力,能達觀時勢,成就了一部佳作,為世人所稱譽,然而惜哉,其引用的文書沒有確切證據(jù),大肆宣傳謬誤之說”?!度毡就馐贰废碛袠O高的聲譽,是鼓動幕末維新勤王的精神之作,重野直言其文筆出色而考證不足,已屬尖銳評價。他更進一步指摘文筆、文才浮而不實,“一切歷史都以選擇引用書為第一要沖,巧言令色、花言巧語者,大多是虛飾。”針對這種輕視文學的論調(diào),國文學者芳賀矢一主張文學、史學當各自確立評判標準:“古時歷史與文學同體,而今好歷史卻不一定等同于好文學,或言作為歷史被非難的,作為文學可能是美好的,蓋文學與歷史批評的標準實而不同?!?/span> 在“史學與文學”的討論上,蘭克也以“嚴謹?shù)仃愂鍪聦崱弊鳛槭走x法則,批判司各特(W.Scott,1771—1832)《昆廷·達沃德》,主張離棄小說避免一切虛構(gòu)和幻想而書寫真實,厘清史學與文學的邊界,稱歷史敘述被“允許發(fā)揮空間狹小并且需要平實樸素的言語”。但蘭克同時也肯定文學之于認識史料、描述史料的功用,承認史家需要藝術的天才與天分。蘭克本身具有古典文學、古典語言學的知識背景,大學畢業(yè)后又在中學教授古典文學與歷史,文辭優(yōu)雅,尤其人物描繪細膩生動。他的學生吉澤布雷希特(W. Giesebrecht,1814—1889)說他“作為敘述家是最突出的”;他的批評者克羅齊(B.Croce,1866—1952)評價他是“行云流水,使人賞心悅目的敘事者”;古奇(G. P. Gooch, 1873—1968)則認為他后期作品中那種“燦爛文筆和現(xiàn)實主義描寫”消失了。盡管后世不乏“蘭克排斥優(yōu)美文筆”的解讀,但在日本的學院派史家中,利斯、箕作皆對其文才極為推崇。利斯稱:“蘭克之描寫美妙,生動活潑又中正而不歪偏,是讀者所公認的。這是蘭克著作最有價值的性質(zhì)之一,也是其聲價永遠不變之所在”,并借由對蘭克的評價,坦露史家理應具備的素質(zhì)包括“卓絕的史料解釋”及“詩人的天才(套用蘭克之語)”?;髟肆魧W時受教于蘭克,回國后又奉利斯為師,嘗言:“我的老師利斯先生說,蘭克與歌德有許多相似處”,“唯蘭克的想象受歷史事實的限制”;他本人亦稱許蘭克敘事優(yōu)秀。 相較利斯、箕作諸人,坪井更傾向于重野等修史館史家的主張,甚或更為激進。1895年坪井在帝國文學會第一屆大會上演講“史學與文學”,開宗明義提出“史學與文學全無關系”。此處“史學”指近代科學史學;與文學有關的是以前的史學,有兩個源頭,一是“謹嚴的官撰正史”,如中國的正史;二是小說、物語,如希羅多德的歷史、左丘明的歷史,又如日本的《平家物語》和《源平盛衰記》。兩者皆非真正的史學。真正的史學是什么?坪井認為是兩者的綜合:“第一種第二種歷史綜合起來的歷史有謹直之處,也有暗迷之處,宛如夢中怪物一般,因時代的遠近,材料的多寡,精粗的程度不定,普通讀者是很難理解它的,蘭克的歷史便是如此。雖然比史官的記錄有趣,卻不能膾炙人口?!逼壕m將兩種歷史進行了綜合,將“蘭克的歷史”視為真正的歷史,但字里行間對蘭克的文筆并不高看。他認為文學“借助才筆增添光彩”,“博得社會好評,使讀者愉悅的同時卻也使其誤信謬傳誤脫”。史學則依據(jù)材料考求真實,不甚講究文辭、修飾,以致閱讀的美感、流布的程度相形遜色。坪井躬行實踐,《史學研究法》及教科書《西洋史要》等皆以簡單直白的口語體撰就。據(jù)東大學生追憶,坪井訓辭中還有類似言辭:“……入學不久,以該校長的名義,發(fā)表的一篇訓辭中有'文學等同于琴書’這樣的句子,這在學生之間曾一度成為話題。訓辭的要旨記不清了,大概是史學、哲學是學問,而文學和琴書一樣,是有閑人的Dilettantism的意思。這是文科大學校長的意見,難怪文學科的學生吃驚或憤慨?!@些問題現(xiàn)在反而是微不足道的言論,只不過是當時學者或一般文化人如何評價文學的一個標志?!贝搜晕疵馔鞒C過激,有失偏頗。 《史學研究法》中進一步批判舊史,按史學的不同發(fā)展階段,分作“物語”“鏡”“史學”?!拔镎Z”采用散文、韻文的敘事形式,“有近似小說的部分,也有作者的臆斷言論”,沒有經(jīng)過調(diào)查或考證,雖偶有佳品,但“不好的幾乎與歷史小說無異”?!扮R”這類歷史“本著懲惡勸善、興利除害的考慮而寫,尤其是為主宰一國政治的君主,或是那些宰輔之人提供古代政治實例的知識與經(jīng)驗,治國當如何、治民該如何,是為了訓誡而寫下的歷史”。此又與重野等批判勸懲的歷史不謀而合。重野在史學會創(chuàng)會演講時,指明日本史學的方向,批判過去歷史的“執(zhí)筆者動輒以名教為導向,枉顧事實”,“違背了書寫世態(tài)的歷史本義”,歷史唯有書寫實際,才是公平之見、公平之筆。坪井與重野立場一致,否定傳統(tǒng)史學的大義名分和資治訓誡,反對史學成為宣揚名教、懲惡揚善的工具。 坪井與重野等修史館史家之同聲相應,源于他們共同秉持的實證精神。坪井極其厭惡傳統(tǒng)漢學中重議論而輕事實者:“一直以來在漢學流的學者中,所謂識見,流行的是以自己的理想為基礎任意議論的主張,認為議論越精妙則識見越高,自許為詩人。以前就有所謂史家的論贊等,大多是這一類,根本沒有史學上的價值?!敝匾俺欣^清代考證學與日本古學,他教諭弟子 “夫經(jīng)史之學,宜據(jù)考證以明大義。若鄙棄事實,徒騖空遠,功豈易致”,強調(diào)治學須以事實考證為基礎。重野也不拒斥西學,他勠力于在時局變化中改良漢學,與利斯共事時多聽取其意見,后世多認為他也受蘭克史學影響:“重野的'史家之心,至公至平’與蘭克的 '如實直書’相重疊,這給重野帶來了勇氣”。由是觀之,學院史學移植蘭克史學的同時亦轉(zhuǎn)化更新固有的學術,達成了東西考證史學的合流。 三 明治時期的史學,一面欲與舊史學劃清界限,一面謀求在臨近諸學科的競爭中占得一席,“語言、博物、社會、政治、倫理、美術各科學競相擴張各自專業(yè)的科學范圍,削弱史學”,坪井謂其危險局勢“宛如戰(zhàn)國亂離時期群雄割據(jù)”。為賦予史學以新生,博得科學之位置,坪井將史學切分為表里二端,“諸科學皆具二相,史學亦有二相,二相究竟為何,純正、應用是也,純正史學是斯學之表面,應用史學是其里面,諸科學皆具此表里兩面方為完璧。”純正、應用的分類并不鮮見,一度流行于理化學科。東大成立伊始化學科分設純生化學、應用化學,坪井即畢業(yè)于應用化學科。1886年森有禮起草《學政要領》又提出“學問分為純正學(Purescience)、應用學(Applied science)二門,都是國家的必須之學,純正之門小即足矣,應用之門則必須為大”,這一概念逐漸由理擴展至文。史學領域,1891年井上哲次郎在史學會月例會上演講“東洋史學的價值”,謂“歷史大致分為兩類,人民一般閱讀的歷史和學者之間研究的歷史?!?893年坪內(nèi)逍遙將東大畢業(yè)生分為史料批判派(考證派)與應用史派。系統(tǒng)論述純正史學、應用史學的是1894年坪井發(fā)表的《關于史學》一文,此后成為明治史學界的共識。 所謂純正史學,坪井界定為:“純正史學開始于德國蘭克(Leopold von Ranke),大約是在七十年前?!薄妒穼W研究法》稱近代意義誕生的史學“用德語來說是Geschehen、Geschichte”,“即按照科學的研究方針進行調(diào)查研究,根據(jù)其結(jié)果而建立的歷史”,“純正史學”與“Geschichte”前后指向一致。蘭克雖被立為純正史學的標桿,但坪井的論述因襲于伯倫漢。純正史學的立身之資在于“社會”的研究,“史學是研究作為社會細胞的人的工作及發(fā)展的科學”。這里的人是動物,由人類建立的社會是“集合動物”,“作為社會細胞、機關的人類新陳代謝生死不息,社會這一動物體亦往昔今昔賡續(xù)不已。”把人與社會視作動物體,伯倫漢早有界說,“史之為學,在將人類演化上之事實,視人類為社會的動物,就其(單獨僅有的、典型的或集體的)動作,加以因果的研究及敘述。”伯倫漢不諱言“史家所用之基本概念,自當征諸科學”,此為達爾文生物演化學說應用于史學之結(jié)果。坪井亦援之為史學的科學性依據(jù),“達爾文在四面八方的攻擊之中屹然鼓吹人的由來,在那之后,社會這一對象才得以被科學地研究,這是距今不久的事情。因此,過去想要寫出Geschehen、Geschichte也寫不出來,既沒有寫作的資格,亦缺乏進步的思想,充其量只能達到第二類的鏡?!?/span> 伯倫漢之“社會”“集體動物”說,實際上還有兩個圖謀,一是意欲綜合個人“藝術性之描寫”與集體“事實之定律性”,揚棄既往的精英人物史觀;二是以人類作為“政治的動物”的概念失之過狹,所以取“社會的動物”一詞,表面上是批駁E.A.Freeman、OttokarLorenz、D.Sch?fer諸氏之政治史主張,實則為了調(diào)和蘭克之政治史取向,“不可將政治史視為文化史之附庸,則亦不可將文化史視為政治史之副產(chǎn)物”,“蓋政治與文化,固同為人類社會化之產(chǎn)物也”。此訴求正契合日本史學發(fā)展的趨向,明治初年的文明史學已充分接受基佐、巴克爾的文明史及斯賓塞的社會理論,追求社會集體的文明演化法則,歷史由個人本位轉(zhuǎn)向社會本位。至于重野等修史館史家,為了顛覆《大日本史》的南朝“忠臣神話”,以及批判幕末史論英雄偉人題材的泛濫現(xiàn)象,也對英雄史觀持批判態(tài)度。久米邦武發(fā)表《英雄是公眾的奴隸》,認為比起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和偉人,史家更應該關注同時代的社會及大眾的動向。值此際會,坪井亦強調(diào)史學研究的必須是社會之中的人,“人類要成為史學的研究對象,必須作為社會的細胞器官在社會中生存。即不在社會之中的人,或是在社會中卻不作為細胞器官而工作的人,都不能成為史學的研究對象?!彪m然他承認“罕見的賢士豪杰則聳動于一世二世”,但這是極個別的情況,可視作例外,所謂的“萬物靈長”或“神的權現(xiàn)”,只是人類的理想,人終歸只是動物,而且是“極其孱弱的動物”,需要分工協(xié)助,由此形成社會。因此,“史學不會把重點放諸于一個人的工作,史學的重點是社會的工作。” 坪井著重于“必須研究社會”,目的是使純正史學趨近于科學,成為“具有普遍性的學問”。社會在此與國家相對,是打破國家框架、超越國家視角的必經(jīng)之途。依坪井之見,諸科學特性各異,“農(nóng)工藝諸科學”與社會有直接關系,“法學、政治學、倫理學、史學”則與國家有直接關系。特別是傳統(tǒng)史學與國家關系緊密,其發(fā)展“處于國家直轄之下,一舉一動皆仰其鼻息,更有如中國者,國家設置史官記錄國史,上至天子起居下至孝子順孫德行。因此,在以一部國史作為政治唯一金科、教育唯一玉條的時代,史學唯有其里面(應用史學),而且其里面沒有發(fā)展的能力。”史家還往往受愛國情感的束縛,革除此弊害則必須“擯除魯莽的愛國心和沙文主義”,然而踐行非易,罕有史家可及。因此,欲突破國史的視角與限制,唯有通過社會的研究。 萬國史的研究亦由此開始,其旨趣正建立在認可社會研究的基礎之上。“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全相要向社會尋求而不向國家尋求”,過去的社會不過包含兩三個國家,“觀之今日則已成為包含全世界的一大社會”,因此,要將人類視作一個社會尋求萬國史,“純正史學的發(fā)展不在于一國的國史,而是通過萬國的國史才得以成立?!睋Q言之,“自萬國史開始史學才得以進行科學的研究”,這一思想顯然受到蘭克“世界史”的影響。蘭克“世界史”貫通時間空間,主張記述“各國家的共同體(Communityof Nations)”,關注各國家、民族之間普遍的關系與聯(lián)結(jié),對日本史學界影響甚深。坂口昂將蘭克對日本史學的貢獻概括為兩方面:“文獻學的批判的方法”及對“世界史的把握”?;髟朔Q要透徹領會蘭克之思想,關鍵即在于“'Weltlich’(世界的)觀點是也”。利斯在東大開設“普遍歷史”的課程,以“實現(xiàn)了全世界結(jié)合”的普遍生活(Universallife)作為歷史的出發(fā)點,課程概要以A short survey ofuniversal history為名整理出版。坪井亦曾在蘭克紀念會上發(fā)表講話,主旨即其Weltlichkeit(世界性)觀念,并為生動闡明蘭克的思想,親自朗讀特能(J.E. Tennent,1804—1869)的一段葡萄牙人征服錫蘭的記事,引申出葡萄牙人的東亞政策,解讀當時處于世界殖民擴張環(huán)境之下的日本外交。 坪井一度對藉由萬國史而達到純正史學寄予厚望,但當時日本題名萬國史者多為教科書,量多質(zhì)劣,實質(zhì)敘述仍以國家為單位,“幾乎都是苦心編纂但毫無價值、極其淺顯之物”,他不免失望抱憾。1897年他為宮本正貫《東洋歷史》作序,批判市面上的萬國史不過各國歷史事實的機械臚列,絕非科學的歷史敘述,提醒須注意國與國的關聯(lián),“蝸牛蟄伏其廬,尚不免受外界氣象的刺激,何況社會這一大無形的動物聚合體乎”。此外正如蘭克《世界史》之偏狹,他的世界史事實上以歐洲為中心,日本蹈襲其失,名為“萬國史”而實為“西洋史”。在檢視與反思萬國史之下,學術的多元路向得以發(fā)潛,坪井退而轉(zhuǎn)向區(qū)域史,主張先“按國與國關系之疏密,探究幾許國家組成的聚合體”,譬如東洋史、西洋史,在《史學研究法》中對南洋史、西域史等也寄予希望。就立論的時間來看,彼時東洋史的研究正愈演愈烈,南洋史則仍在腹中,其說不無推助之功。 四 純正、應用史學之說,有如后人洞見:“明治時期以來日本主流的歷史學范例,在學院里是自蘭克以來的實證的、史料的研究,在歷史教育中是'國體觀念的確立’?;蛘?,借用坪井九馬三的話來說,就是'純正史學’和'應用史學’?!贝苏Z道出坪井二元論的實質(zhì):既砥志實證史學,也提倡應用史學,尤其在歷史教育領域。一方面他批判“舊時代的史學都是應用史學,特別以有資于政治、有資于德育(舊時代的教育即是德育)為目的的編纂物占據(jù)了其中大部分”,從希羅多德、修昔底德到休謨、麥考萊、愛德華·吉本,從純正史學的角度而言,他們皆是“歷史事實的制造家”。另一方面他也主張應用史學在國民教化中的作用,應用史學把“必要的普通知識”傳授給普通國民,其先于純正史學存在,而在純正史學產(chǎn)生之后,“作為教育之用,這種形式的歷史也將長時間地存續(xù)下去”。學院史學的史家們在考究學術的同時,也要承擔使國家思想正當化的任務。1886年帝國大學令的第一條即規(guī)定:“帝國大學以應國家的須要教授學術技藝及考究蘊奧為目的”。坪井嘗試將史學作用于國民教化的內(nèi)容單獨切分出來,使應用史學與純正史學分則兩美,兼顧學術與政治。純正史學“只敘述事實的真實”,“本來就不是倫理學的隨員,不能為倫理學手提燈籠”;讓應用史學來承載史學的致用功能,合理化地服務于政治與國家。 早期的東大教授都不同程度地參與了中學教育。1894年明治政府修改普通中學學科課程,出臺《尋常中學校歷史科要旨》,其中,草案制定者國史為三宅米吉,西洋史為箕作元八,東洋史為那珂通世,委員是坪井九馬三、三上參次、高津鍬三郎。除兩年后才進入東大、當時仍擔任中學講師的那珂通世外,其余人皆為東大教授、助教授,多兼任第一高等中學校教授。1897年文部大臣西園寺公望委托各學科調(diào)查“尋常中學校教授科目細目”,1898年歷史科提交了調(diào)查報告,撰寫者是坪井、三宅、那珂、箕作。學院史家不僅參與教育內(nèi)容的討論議決,“各個學科的內(nèi)容由以帝國大學為中心的各專業(yè)領域研究人員決定??梢哉f中學的高等普通教育實際上是由以帝國大學為據(jù)點的學院支配的”;也參與編寫教材。1897年坪井批判萬國史、提倡東洋史,次年由坪井、三宅、那珂、箕作起草擬定的《尋常中學校教科細目調(diào)查報告》,“萬國史”即被改換作“外國歷史”,又細分為“東西洋史”,在中學領域正式確立東洋、西洋、國史三分科制,可見坪井諸人的觀念如何直接地、迅即地影響并左右中學教育。 坪井認為應用史學應輔助德育,主張中學歷史教育“助修身一臂之力”?!靶奚砜啤笔敲髦谓逃凶钍芙逃氛Z影響的科目,帶有濃厚的國家主義色彩,強調(diào)“立德修身”,養(yǎng)成國民“尊皇愛國”之心,尤為漢學者重視。重野安繹便以“道德教育及國民教育必要的德性涵養(yǎng)”而編著《尋常小學修身》,每一德目擇取一歷史人物講述。坪井與修史館史家立場一致,因襲傳統(tǒng)史學偏重道德教化、人倫綱常的觀念。蘭克、伯倫漢也談到史學致用,伯倫漢引述蘭克之言,“欲使科學能發(fā)生影響,必先使其成為科學而后可”,至如何成為科學之途徑,則“必先去其致用之念,使科學成為客觀無私者,而后可語致用,而后能發(fā)生影響于當前之事物”。坪井的觀點與之迥乎不同,他認為:“只要達到激起立志于百般事業(yè)的感奮目的,不必再問其他,多余的思考是愚蠢的,作為中等教育來說這是適宜的,中等教育者不必堂然發(fā)表史論,使山陽先生地下驚起,也不必對細小的問題吹毛求疵穿鑿附會,自夸目光如炬,這些對于中等教育來說是無益的。中學教育當教授作為國民應該知道的事,即國民必須具備的知識,愛國忠君仁義孝悌以及此外許多內(nèi)容,總的來說,要盡力于公共的事業(yè)?!逼壕畬⑹穼W的應用完全剝離于實證研究,故純正史學是實證的,而應用史學可以是非實證的。只要能達到感奮人心的教育目的,則不必考辨真假。美談、逸話等作為史料并不合格,作為教育素材卻是“好材料”。作為中學教育的應用史學,不問其他,其分內(nèi)之責“只教授必要的普通知識的一部分,即一個人立足世間必須要掌握的是非心得,只教授這個范圍內(nèi)的事,只講述目前認為有用之事?!?/span> 純正、應用之說,后世多解讀為應對筆禍事件的史學危機,主要原因是坪井將應用史學置于純正即實證史學的對立面,通過二元論以切割史學與政治、國家之關聯(lián),使學院史學退避自保。坪井是否存有此意不得而知,但的確在此前后,學院史學由明治初年的大膽縱脫轉(zhuǎn)向保守克制,雖然愈加強調(diào)和凸顯實證傾向,卻被指其實質(zhì)是“以懼怕筆禍的少事主義為基礎,避免大膽的問題意識和主題設定,專門做一些無關痛癢的小事的精心實證”,從《史學雜志》的刊文來看,復刊之后的確多為“某某考”的文章。家永三郎的評論更切中利害:“學院史學家在嘲笑文明史和民間史學的史料貧乏、認識手法粗略時,不知不覺地使自己陷入了思想的真空狀態(tài)。思想真空很快就被權力鉆了空子,無法阻止地被卷入權力所鼓吹的半封建的國家主義潮流中”。坪井正如所指,他雖以純正應用二分,以保證純正史學的純粹性,冀望純正史學克服愛國心,超越國史向社會尋求歷史之全相;但他在解釋為何日本的純正史學興起于中國之前時,又以國家政治為前提,稱“立憲政體不興起,則史學的表面不會顯露,在本邦,純正史學漸漸萌生,中國、朝鮮卻并非如此,道理顯而易見”,前后論述難以自洽?!妒穼W研究法》中牽涉日本國史處,如論及日韓之古史:“應神天皇時,日本人曾到朝鮮治理其國家,相關證據(jù)確實存在,但這些事跡只是簡單流傳,無疑是政府認為沒有必要傳承,因此缺乏詳細的記述”,亦缺乏實證的精神。 坪井所處的時代,日本史學界不僅承接西方的各種思潮,還要應付學院史學內(nèi)部各種不同思想傾向的分歧,以及民間開化史學派的挑戰(zhàn)。坪井既與學院史學內(nèi)部兩種實證譜系聲息共通,又獨行踽踽,思想趨新而多歧。他很早就關注到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明治末期,除少數(shù)經(jīng)濟學者如福田德三、河上肇等,史學界對社會主義仍是陌生的。1900年考入東大政治學科的吉野作造回憶:“不幸的是,只有大學課堂,那個時候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能說明社會主義的東西。在坪井九馬三老師的政治史課上,我聽到了一點巴枯寧(Bakunin)和克魯泡特金(Kropotkin)”。坪井也留心經(jīng)濟學,倡揚德國新歷史學派,“最近經(jīng)濟情況之于社會開始成為極其重大的事情,德國的施莫勒(Gustavvon Schmoller)和英國的羅杰斯(T. Rogers)等竭力鼓吹,這一流派的人逐漸增多,吾等深感欣慰”,贊許該學派建立在經(jīng)濟統(tǒng)計資料之上的實證研究取向。1905年河上肇翻譯美國賽里格曼(E.R. A. Seligman)《新史觀:歷史之經(jīng)濟的說明》,特意將坪井《史學與經(jīng)濟的關系》一文添為附錄。坪井還是日本最早紹介馬克思主義的史家,1907年他在史學會演講“作為史家的馬克思”,稱馬克思是“第一個制定了以經(jīng)濟情況為基礎調(diào)查歷史事實的史學研究新方針的創(chuàng)始人”。他之所以介紹馬克思及其《資本論》,一是作為史家之馬克思堅持事實調(diào)查的實證方法,并非如同普通經(jīng)濟人一般在桌邊空想;二是《資本論》揭示了經(jīng)濟之于歷史的解釋意義,“其時代其社會的經(jīng)濟情況,對于其時代歷史事實的發(fā)生是最有效的勢力”。坪井對馬克思主義與經(jīng)濟學的特殊興趣,使他在以蘭克史學為主流的學院史家中格格不入又獨樹一幟。他推崇蘭克的史料方法,但在精神層面不認同蘭克,“予作為國民主義者,并不崇拜偉人理論(GreatmanTheory);作為真實的崇拜者,不喜歡神秘主義(Mysticism);作為經(jīng)濟論者也不相信靈感說(Inspiration Theory)。”坪井雜燴各種歷史解釋工具,并不在意它們之間是否能共處,這點與伯倫漢頗為相似。不可否認,他對史學的發(fā)展、新變有著敏銳的直覺,在史學研究法、歷史地理、考古學發(fā)生的若干關節(jié)點上留下了開拓者的足印,但由于沒有系統(tǒng)的原創(chuàng)性理論學說,坪井的命運與取法對象伯倫漢一樣,很快進入被遺忘的場域。 以上文章原載于《學術研究》2021年第8期,文章不代表《學術研究》立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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