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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是一個時代,更是一個響亮的名詞。 魏晉風(fēng)度,魏晉風(fēng)流是它。美人在側(cè),如泣如訴是它。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是它。服藥升仙,志意蓬萊是它。 老莊是它,玄言詩也是它。 痛苦是它,幽怨是它,狂狷也是它。 在整個魏晉,符合這些品質(zhì)的莫非竹林七賢。 而竹林七賢中,最慷慨悲涼,最風(fēng)流無懼,最超脫自然的,莫非嵇康。 唯有嵇康。
嵇康,字叔夜,后人喜稱嵇叔夜。又因為官至郎中,調(diào)中散大夫,世稱“嵇中散”。 東漢末年汝南郡人許劭兄弟作“月旦評”,品評時下最風(fēng)流人物,盛極一時??上?,嵇康時年未生,如果許劭尚在,而后的嵇康定是他點評下斑駁交織、曲意風(fēng)流的大人物。 這樣說是因為魏晉名流中,從來都是以“美”與“才”著稱的,不僅要容顏至美,更要才華橫溢,缺一不可。光有美,魏晉歷史不屑于為其留名;光有才,不好看也是無用。甚至,這些名士性格如何,最后結(jié)局如何都比不上他們自身“美”與“才”所附加于身的光芒,這也是魏晉最神奇的一面。 ▲ 王明明 《竹林七賢圖》 嵇叔夜的盛名,從某方面來講,正是因為具備二者。 魏晉南北朝的《世說新語》,共十卷三十六門(劉峻注本),專門著有《容止》一篇,整理撰寫了時年最顧盼生姿的美男子們,其中對嵇康的描繪涉及兩處,其中一處是:
《容止》中的男子們,如衛(wèi)玠、潘岳,是真正的“美”姿儀,而嵇康不一樣。嵇康的“美”,是松下風(fēng),是放浪形骸,更像一種“氣”。氣繼而生韻,它比單純的“美”更勝一籌。這里的山公就是《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山濤,作為好友,山濤點評嵇康為孤松和玉山,這些形容意味深長,旨趣也盡在其中。 第二處更有意思:
嵇紹,字延祖,是嵇康的兒子。 有人對王戎說,嵇紹卓爾不群。王戎對曰:“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他的父親!” 這一則簡直是文學(xué)手法側(cè)面烘托的典范,并沒有正面描繪嵇康,而風(fēng)姿氣度自出。 除了美之外,文學(xué)史上給予嵇康的評價是三國時期曹魏著名的思想家、文學(xué)家和音樂家,這些便是嵇康的“才”。 作為思想家,他提出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為玄學(xué)注入了全新的闡釋空間。七賢們在竹林捫虱而談老莊的風(fēng)氣,難以再現(xiàn)。 嵇康令后人傾慕的,除了狂放不羈的氣質(zhì),剩下的絕對是他的詩和他的琴。 現(xiàn)存的嵇康文集中,大量的是四言詩,也有五言詩,更有文賦。詩有詩經(jīng)遺風(fēng),賦有離騷余韻,可謂獨領(lǐng)風(fēng)騷。
生而妙顏,才華橫溢,放浪狂狷,得意忘言,因受時間的局限而追求生命的永恒,因受空間的局限而追求生命的自由,嵇康幾乎把魏晉風(fēng)度演繹到了極致,也把道家老莊之風(fēng)發(fā)揮到了現(xiàn)世之中。 在魏晉繁星點點的星空中,嵇康就是其中最閃亮的一顆。 嵇康生而絢爛多姿,死便是慷慨悲涼。 在魏晉,大部分文人都“不得好死”。在這樣一個分裂而混亂的時代,文人往往都身不由己,浮沉飄零。要么英年早逝,如王弼、何晏等人;要么結(jié)局慘烈,如潘岳、陸機(jī)等,“死亡”也成為魏晉最悲壯的話題。個體生命短暫,才衍生出了對“無限”的追求,在整個竹林七賢中,可能只有阮籍得以保命,活到老死,但他是否心中極度苦悶,后人不可得知。 嵇康之死,簡直就是文學(xué)史上,乃至中國古代歷史,最壯烈但又最瀟灑的傳奇。 他的死便是魏晉風(fēng)度的極致。 嵇康最后是被司馬氏下令處死的,至于原因,除了鐘會小人讒言、他自己和曹家關(guān)系緊密,其實更多的是因為自身性格。 從他的名篇《與山巨源絕交書》,我們就看到這樣一個太過直率,也太鋒芒畢露的人,在魏晉萬馬齊喑的時代,是多么與眾不同。他在此篇說到自己:
可見嵇康性格當(dāng)中,容不下一點勉強(qiáng),也不愿隨時代流水忘卻自我的天性。 后來的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里面提到嵇康,說“叔夜俊爽,故興高而采烈”,就是看到了他的個性。阮籍能夠借喝酒以避禍,但嵇康不行。就算他也縱情杜康,但他喝酒以后一定要批評時政、臧否人物,為帝王者所不容。這就是嵇康,生于風(fēng)度,也死于風(fēng)度。最后,嵇康的朋友呂安被人陷害入獄時,嵇康出來仗義執(zhí)言,惹怒了已經(jīng)掌權(quán)的大將軍司馬昭,此時曾經(jīng)的迷弟,今日的仇人鐘會火上澆油,嵇康因此下了大牢,下令處死。 嵇康行刑消息傳來,洛陽許昌的士子們上書要和嵇康一同坐牢,三千太學(xué)生為其求情,奈何上不允諾。行刑當(dāng)天,場面在史書中被描繪的極其壯觀,洛陽東市刑場人山人海,嵇康在生命的最后時光,請求最后撫琴一曲,這是何等的場景,萬千人海中,只有琴音永存,它攜帶著動容的故事隨著歷史的記載一直遺音至今,人的肉體被不可抗力所毀滅,而他的氣度卻留下了永恒的印記。在魏晉之前,以及魏晉以后,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故事,一個人能夠憑借他的死亡,成就歷史上最慷慨悲涼的生命的消逝,和綻放。 這首最后的琴曲,便是《廣陵散》。 嵇康愛琴,人盡皆知。 他的詩文,幾乎都能找到古琴的影子。 《贈秀才入軍》中最出名的十四篇,“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千古傳唱。也可以得見魏晉時期,古琴仍是五根線。 他還寫過《聲無哀樂論》:
闡釋了詩樂一體,音樂和思想的密不可分。 更專門寫《琴賦》,訴說對琴的鐘愛:
嵇康與琴,更是交織了嵇康的死亡。 最出名的,莫非十大古曲絕對可排第一的《廣陵散》。 嵇康與《廣陵散》,從開始就締結(jié)了一段美妙的際遇。在《神奇秘譜》中,引《晉書》載《廣陵散》者,就講述了這樣的一個故事:
這便是傳奇的開始。 古琴在唐以前,其實并沒有“減字譜”記譜手法,完全是靠口耳相傳,手把手教授,如果嵇康不傳人,那么也就意味著《廣陵散》止于嵇康。 廣陵散,又名廣陵止息。據(jù)北宋《琴書 止息序》描述:
這些形容詞完全概括了《廣陵散》的聽感,現(xiàn)存的廣陵散最早見于《神奇秘譜》,共四十五段,現(xiàn)在彈奏約十五分鐘。它這么獨特是因為十大古曲中,它的殺伐之音最重,也是最轟烈璀璨,高低起伏的一首曲子。嵇康喜愛它,也許是因為找到了這首曲子最貼近他生命個性的那一面,他賦予了廣陵散最動容的故事和符號。
《神奇秘譜》也復(fù)述了最后的廣陵散的傳說:
好一個于今絕矣。 昔日,袁淮(字孝尼)曾向嵇康討教學(xué)習(xí)廣陵散,嵇康從未答應(yīng)。如今,廣陵散便隨著嵇康的消散而亡佚。我們現(xiàn)在還能聽到這首曲子,《神奇秘譜》解釋因為世間有二譜,嵇康死后,另一譜隋宮所收,隋亡而入唐,唐亡流落于民間,一直到宋高宗年間,復(fù)入御府。于是保留至今。 一千七百多年前,一曲完畢,嵇康毅然奔赴刑場。 廣陵止息的余音也許被文本記錄到了今天,但已不再是嵇康的廣陵散。 再無一個生命以音樂為載體在那樣的時代從容、不羈、悲慨地綻放。 天下再無廣陵散。 鏈接閱讀:有一種失傳,叫《廣陵散》 作者簡介:秦懷三,中文系老師黨,文章所學(xué),足吾所好,不知老之將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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