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思想，

角度，視野

落葉無聲

秋，深秋，從一片片落葉開始。一陣秋風，落葉紛飛，一場秋雨，落葉滿地。

年少不懂秋色，不知落葉與情感有何關(guān)聯(lián)，只知道撿起的落葉是上好的的柴禾。秋后樹葉漸漸失去了水分，不是枯黃的牽掛在樹枝上，便是風吹堆滿地，讓人感到秋的蕭瑟。也有很多四季常青的松柏或其它雜樹，也落葉，落下的松針是極好的起火材料。我曾躺在落葉和枯黃的草堆里，身上是納滿補丁的厚實舊衣裳，旁邊扔著砍刀，柴沖，邊捉虱子邊曬著暖暖的陽光，四腳仰天的看著秋天高高的湛藍天空，云朵或成堆或成片或絲絲縷縷游蕩，想像著天空的盡頭，想像著山外的世界，想像著春天的花開。

中學(xué)時學(xué)校在村口，村子的水口樹林里有二株大楓樹，楓樹下是山村公路盡頭的停車場。清晨，全班的同學(xué)不是被剛自學(xué)了英語的老師趕到破舊的籃球架下圍坐一圈，大聲機械地背誦帶著濃重鄉(xiāng)土味且生硬的英語單詞，就是三三兩兩地跑到停車場下的那條小溪旁，美其名曰尋得幽靜處讀書。二棵楓樹下是首選之地，一陣風吹過，楓樹葉兒簌簌飄落，晃晃悠悠，輕輕地在風中盤旋，翻個身落到高高低低的山地上，落在濕漉漉草尖間，落在清澈的潺潺流水中，落在讀書的少年身上甚至是書卷里。旁邊還有一棵野桂花，香氣襲人。落葉伴著瑯瑯的讀書聲，隨了嘩嘩的流水，流出山澗，流向不知遠方是何方的遠方。

白洋渡畔高中時光，河堤上有高高大大的樹林，樹林下有幽靜的小徑和青青的草，晚飯后喜歡和同學(xué)到林子里漫步穿梭。樹林邊有幾叢楓樹，矮矮地，并不像村口的那二棵高大，但葉子卻要鮮艷許多。霜凍過后，紅的發(fā)紫。“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楓葉。讀到李白的詩：秋風清，秋風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這楓葉似乎無端地生出些許情愫，摘了不破損不蟲蛀（叮）的，洗凈晾干小心翼翼地夾進書本，讓它與文字為伍，那楓葉也就浸染了些書香。

漸漸地，獨自喜歡上了落葉，金黃的杏葉、鮮紅的楓葉、紫紅的烏桕葉……

曾多次去尋找秋色，尋秋的色彩斑瀾。篁嶺的秋曬，塔川的秋色，雖然有點遠，也去尋了。近如三坑口的二棵銀杏，滿樹滿地的金黃。西坑后山的紅楓一場霜凍后開始變色。現(xiàn)在時節(jié)未到，惦記的人便開始了心心念念的惦記。西坑離得近，就在我家山的那一邊，約半小時的路程，所以去了很多次。秋風細雨初定，某天傍晚，站在山頂?shù)奶斐兀匆娧闳耗先?，面對樹木落葉紛紛，山莊的寒夜，透過窗戶映出昏暗的孤燈，獨照我一個賞景人，“落葉他鄉(xiāng)樹，寒燈獨夜人。”石階下的空園里白露已生，頻頻地在落葉上堆積。

秋風凌清，秋月明朗。一切都清冷起來，連同月色。“西宮南內(nèi)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這長恨是白居易揣度楊玉環(huán)的，我不知道這落葉滿階是特意不掃還是無人打掃，鄉(xiāng)野的滿階紅葉是無人打掃的，任那紅葉鋪滿整條向上去往楓葉的石徑。樹梢上的那一勾上弦月，勾住了秋色，清輝下，是無邊的蕭蕭落木。漫步在落葉下，徜徉在晴空里，裹緊衣服，抬頭仰望星空，沒有了城市的燈火暗淡了星的光芒，在朦朧的山頂是愜意的，星星也分外清明，我坐在那個山頂?shù)牟蒌伬铮L起吹越冷，星星越來越亮，落葉無聲間飄落下來，滑落進這夜的詩行里。

清晨，我踩著秋的落葉向小徑走去。寒意一步步飽滿，心卻是靜寂的，不會再去讀書，這秋的色彩就是一本色彩斑瀾的書，也不會再去誦長長的詩句，那一片片的落葉萌生出了許許多多的詩意。孤獨就讓他孤獨著，在林蔭的路上踟躇佇足，繽紛落葉清寂著，著滿露珠，陽光從山岙間斜照過來，有了絲絲溫暖，山霧也從山谷底部開始升騰。登上山后的梯田，可以靜觀山下的一切，眼前的紅楓是最佳的前景。

深秋是落葉的宿命。秋天是豐碩的也是寂廖的，我不知道是更寂寞還是更熱鬧，但我還是喜歡“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意境，黃色、紅色、還有其它各色的葉子在風中紛落。況且“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眼前的落葉，像極了等待一個人最初的蒼老。如若把人生分成二個階段，人生六十一甲子，以六十作為分水嶺，從出生到六十是一個漸長的過程，從六十往后就是一個漸衰的過程，我是快步入第一階段的尾聲，等待另一個輪回的開始。是的，或許生命可以重新開始。像樹上殘存著夏蟬的軀殼，只是思想不再蔓延，不會心醉，過往的脈胳可以更清晰，沉淀的記憶泛起時可以更具體更細節(jié)，又或許一年可以從秋天開始計算，落葉碾作泥后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醞釀，春天又重新碧綠地長回枝頭。葉子再次紅著黃著飄落時，樹的年輪又多了密實的一圈。

就是這片片秋葉渲染了秋色，一季的落花滄桑了流年。曾經(jīng)消逝的歲月就像那小徑上靜靜地隨意躺著的落葉，而此刻的我更像一個在秋天原野上的拾荒者，一點點地拾起時光，用目光撿起滿山的秋色。風吹過，霧還在半山腰纏繞著，樹縫間漏下的幾絲陽光打在小徑的落葉上，虛幻了一地的色彩，我不忍踩著紅紅的落葉，停下，把相機聚焦，大光圈，把長長的石階和石階上的紅葉收進相框，把屬于這一個秋天的時光收藏。

坦洪鄉(xiāng)趙村的水口，有廊橋，橋底下的石頭上長滿了還濃綠著的青苔，青苔上落著紅紅的楓葉，從堰上流下的水流過石旁的菖蒲，靜水流深，落葉無聲，時光靜好。拍完照，輕輕地拾起一枚，是昨晚才飄落的，梗還新鮮著，捏住那梗，面對著陽光放在眼前，細細凝視落葉的血脈縱橫，在陽光的穿透下，深紅出通透，葉肉下那清晰的脈絡(luò)里似乎訴說著飄落的悲哀，一種沒來由的憐惜在心頭絲絲泛起，仿佛能聽到葉子那泣不成聲的哭泣。我體會得到，那是葉子對陪伴了一年枝頭的深深眷戀和依依不舍。最是那“梧桐葉上三更雨，聲聲葉葉是離別。”可又有誰能阻止得了秋怨把綠葉枯黃，秋風把黃葉吹落？

當一片落葉來提醒我秋天來時，我會去凝視窗外的那些銀杏葉，有些已經(jīng)漸變成淡黃，有些還是蔥蔥綠綠，但過不了多久，他們都會黃的，把柏油路路面鋪黃。落葉的禪意，在秋風起時，沒有多少人去理會。我不信佛，當后龍山的梵聲響起，有時也會有那么一點點的心思，糊亂地想在禪意中去尋找一絲心靈的慰藉。

在這個世上，有很多東西，是我不能擁有的，或者最終我要丟棄的，但至少，我還能在生活的空隙中，撿拾起一些殘留的記憶，那些曾經(jīng)的美好。在窗前淡淡地去感悟下生命存在的意義，且不管是真是假，我肉眼所看到這個世界的真相，它的四季，它的骨骼，它的肌肉，它所承載著的一切蕓蕓眾生。

田野的秋風終會吹黃太平街上的銀杏，我會在某個深夜，把所有的感情泛黃，所有回憶的句子泛黃，寫在銀杏葉片上，然后在風中凋謝，飄落在地上，被有心人拾起，折疊成詩，夾進了另一本書的扉頁深藏。

弘一法師說：人生終要唱響離歌，敏繁華過處皆是幻滅。人活到極致一定是素與簡，簡到極致便是美，這樣想來，所有的情思，所有的悲傷和歡喜都是徒勞的。所有的生命都必須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那片片落下的葉子只是完成對自我生命的完整闡釋，歸宿就是土地。從秋到冬這個時段，沒有什么力量可以讓它重回枝頭，鮮綠如初。這片落葉飄落的剎那美麗成了永恒。

一如窗外的樹，春風來時，繁花滿枝，秋風起時，落葉無聲。所有的思緒，不過紅了誰的情思，又黃了誰的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