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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578年四月五日,一個晉國使臣來到秦國都城雍城,帶來了一封書信,即所謂的《絕秦書》。這個使臣名為魏相,乃魏錡之子,魏錡就是那位在邲之役中,和趙旃一起試圖讓晉國失敗的家伙。由于魏氏被封于呂、廚二邑,所以又以呂、廚為氏,后世多稱魏相為呂相,而這封著名的書信,又常被冠以《呂相絕秦書》之名。事實上,《絕秦書》的作者很可能是晉厲公姬州蒲,魏相作為使臣,不過是負(fù)責(zé)傳達(dá)而已。 絕秦,就是與秦國徹底斷交。 晉都新田壁畫 鑒于《絕秦書》在春秋歷史和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獨(dú)特地位,有必要全文引述如下: 昔逮我獻(xiàn)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天禍晉國,文公如齊,惠公如秦。無祿,獻(xiàn)公即世。穆公不忘舊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晉。又不能成大勛,而為韓之師。亦悔於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 文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逾越險阻,征東之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諸秦,則亦既報舊德矣。鄭人怒君之疆埸,我文公帥諸侯及秦圍鄭。秦大夫不詢于我寡君,擅及鄭盟。諸侯疾之,將致命于秦。文公恐懼,綏靜諸侯,秦師克還無害,則是我有大造于西也。 無祿,文公即世,穆不為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郩地,奸絕我好,伐我保城,殄滅我費(fèi)滑,散離我兄弟,撓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勛,而懼社稷之隕,是以有郩之師。猶愿赦罪于穆公。穆公弗聽,而即楚謀我。天誘其衷,成王隕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 穆、襄即世,康、靈即位??倒?,我之自出,又欲闕翦我公室,傾覆我社稷,帥我蟊賊,以來蕩搖我邊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氮q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翦我羈馬,我是以有河曲之戰(zhàn)。東道之不通,則是康公絕我好也。 及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領(lǐng)西望曰:“庶撫我乎!”君亦不惠稱盟,利吾有狄難,入我河縣,焚我箕、郜,芟夷我農(nóng)功,虔劉我邊陲,我是以有輔氏之聚。君亦悔禍之延,而欲徼福于先君獻(xiàn)、穆,使伯車來命我景公曰:“吾與女同好棄惡,復(fù)修舊德,以追念前勛。”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會。 君又不祥,背棄盟誓。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昏姻也。君來賜命曰:“吾與女伐狄。”寡君不敢顧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吏。君有貳心于狄,曰:“晉將伐女。”狄應(yīng)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惡君之二三其德也,亦來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來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雖與晉出入,余唯利是視。’不谷惡其無成德,是用宣之,以懲不一。”諸侯備聞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暱就寡人。 寡人帥以聽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顧諸侯,矜哀寡人,而賜之盟,則寡人之愿也,其承寧諸侯以退,豈敢徼亂?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諸侯退矣。敢盡布之執(zhí)事,俾執(zhí)事實圖利之。 當(dāng)然,還有必要翻譯一下: 當(dāng)年,我先君獻(xiàn)公與(秦)穆公交好,兩國戮力同心,結(jié)為盟友,連為婚姻。不久,天降災(zāi)禍于晉國,文公奔齊,惠公入秦,獻(xiàn)公也因病離世。穆公不忘兩國舊情,禮送惠公返晉,主持國家之祭祀?;莨荒芡瓿芍卮蟮膭讋?,是以晉、秦戰(zhàn)于韓。后來穆公心有悔恨,又護(hù)送我文公返國,這當(dāng)然是穆公的功德。 文公身披甲胄,遠(yuǎn)涉山川,跨越艱難險阻,征服了東方的諸侯,使得虞、夏、商、周的后裔們都去朝見秦國,這已經(jīng)是報答了穆公之恩德了。鄭國侵犯秦國邊境,文公率領(lǐng)諸侯之師聯(lián)秦圍鄭,而秦國的大夫竟然沒有征詢文公的意見,就擅自與鄭國訂立盟約。諸侯們對此頗有怨恨,急欲攻打秦軍,幸賴文公多方勸撫,秦軍才得以安然返國,這自然又是晉國對于秦國的一大恩德。 文公不幸離世后,穆公出心不善,蔑視我們故去的國君,以為我君襄公軟弱可欺,于是秦兵悍然侵入崤地,阻斷我國與友邦之往來;又伐我城池,滅我滑國,離散我兄弟之邦,擾亂我同盟之國,意圖顛覆我國家。襄公不忘穆公舊日之恩德,又害怕國家之傾覆,是以有崤之役。戰(zhàn)后,襄公仍愿在穆公面前解釋罪過,取得和解,奈何穆公不聽,竟然靠攏楚國,意圖聯(lián)手伐我。好在上天佑護(hù)晉國,楚成王身死非命,穆公的計謀也落了空。 穆公與襄公之后,(秦)康公與(晉)靈公即位??倒俏覈耐馍麉s想損害我國公室,顛覆我國社稷,于是率領(lǐng)公子雍此等蟊賊入侵,擾亂我國邊境,是以有令狐之役。然而康公仍不思悔改,入我河曲,伐我涑川,擄掠我王官之民,強(qiáng)取我羈馬之地,我國是以發(fā)動河曲之戰(zhàn)。秦、晉從此斷絕友好往來,皆是因為康公之故。 及至君王(秦桓公嬴榮)嗣位,我君景公翹首西望,說道:“總該對我國表示安撫了吧?”然而君王不僅不肯加惠結(jié)盟,反而乘我國與狄人交戰(zhàn)之機(jī),侵入我河縣之境,焚燒我箕、郜之地,搶收我莊稼,騷擾我邊陲,我國奮起抗擊,是以有輔氏之役。之后,君王懊悔災(zāi)禍之蔓延,而想祈福于先君獻(xiàn)公及穆公,所以派遣伯車來命令我君:“我愿與你拋棄舊惡,重修舊好,以追念往昔之勛勞?!蔽醇懊耸?,景公辭世,寡人(晉厲公)是以往赴令狐之會。 奈何君王又起不善之心,背棄了盟誓。白狄與君王同處雍州境內(nèi),他們是君王的仇人,卻是我國的姻親。君王對寡人下令說:“我和你一起伐狄吧?!惫讶宋窇志踔?,不敢顧惜婚姻,遂下令準(zhǔn)備伐狄。但是君王又起貳心,告訴狄人說:“晉國要討伐你們。”狄人表面感激,暗地卻十分厭惡,故而將實情告知寡人。楚國討厭君王的反復(fù)無常,也派人來告訴寡人:“秦國背棄令狐之盟,向我國求盟,說:‘我們雖然與晉國頗有往來,但唯利是圖。’不谷(楚王自稱)厭惡秦君之反復(fù)無常,因此將其公之于眾,以懲戒那些言行不一者?!敝T侯們聽說了這些話,痛心疾首,紛紛親近寡人。寡人將率領(lǐng)諸侯前來聽取君王的命令,只為求取友好。若君王體恤諸侯,憐憫寡人,屈尊與我們結(jié)盟,寡人求之不得,必定安撫諸侯,使之退走,豈敢為亂?若君王不愿施惠,寡人不才,恐怕不能說服諸侯退兵了。謹(jǐn)將這些話傳達(dá)于君王的左右執(zhí)事,請執(zhí)事們權(quán)衡利弊吧。 《左傳·成公十三年》書影 這篇結(jié)構(gòu)簡單、措辭嚴(yán)謹(jǐn)卻又文采斐然的《絕秦書》,雖然充斥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外交辭令,終究難掩一股逼人的氣勢,尤其是那一串串鋪張揚(yáng)厲的排比,更如滔滔不絕之河水,撲面而來,后世的《古文觀止》稱此文開了后世檄文之先河,并不為過。 當(dāng)然,魏相此來,不是為了展現(xiàn)晉人文采的,他的任務(wù)是“絕秦”,而絕秦的理由就在洋洋八百余言的“檄文”中。 《絕秦書》的敘述,從晉獻(xiàn)公與秦穆公的時代開始,直至?xí)x厲公姬州蒲與秦桓公嬴榮并存的當(dāng)世,簡潔、宏觀、以點(diǎn)帶面地回顧了晉、秦之間分分合合、擾攘不斷的兩國關(guān)系,儼然一部晉、秦交往史。 但是,如果真的把《絕秦書》所述當(dāng)做真實的歷史來讀,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它的一大特點(diǎn)就是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比如晉公子姬雍的返國,本是晉國人主動迎請,后來趙盾變卦,派兵拒之,如今晉國卻倒打一耙,誣陷秦國入侵。 因此,若用一句話來概括《絕秦書》的用心,便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一百八十余年的恩怨糾葛,秦、晉兩國當(dāng)然各有責(zé)任,但晉國此番把責(zé)任全部推到秦國頭上,而且態(tài)度如此蠻橫,只能說明一點(diǎn):晉國是在找茬兒。 絕秦,不是為了撇清關(guān)系,老死不相往來,而是為了伐秦。 晉國之所以與楚國達(dá)成弭兵之盟,正是為了全力伐秦,而伐秦的目的則是掃除后患,全力抗楚,與楚爭霸。 本來,秦、晉之間不至于出現(xiàn)《絕秦書》這段情節(jié),晉厲公姬州蒲有心采取和平手段解決兩國沖突。就在華元全力斡旋促成弭兵之盟的同時,晉國與秦國也達(dá)成了和解的意向,雙方約定于令狐舉行會盟。只是兩國糾葛日久,積怨太深,尤其是長期處于下風(fēng)的秦國,根本不可能重建對晉國的信任。公元前580年冬,令狐會盟當(dāng)日,盡管晉厲公姬州蒲提前趕到會盟壇,表現(xiàn)出了十足的誠意,但猶豫不決的秦桓公嬴榮卻在即將渡過黃河時,放棄了渡河,只讓大夫史顆過河與姬州蒲盟誓;晉國人沒辦法,如法炮制,派大夫郤犨(與郤克同輩)到對岸,與嬴榮盟于王城。此情此景,令晉大夫士燮嘆息不已:這算什么會盟?有何誠信可言? 沒有誠信可言。 嬴榮回到雍城之后,隨即背棄盟約,暗暗聳動楚國和白狄,意欲聯(lián)手伐晉。 在這一點(diǎn)上,《絕秦書》沒有撒謊。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公元前578年四月五日,魏相把《絕秦書》送到了秦都雍城,對秦國橫加指責(zé),還有威脅。就算秦桓公嬴榮對晉國的顛倒黑白、添油加醋深惡痛絕,但對于自己的背盟之舉,只能啞口無言。 面對晉國赤裸裸的威脅,嬴榮或許準(zhǔn)備考慮一下該怎么辦,可是晉國沒有給他考慮的機(jī)會。姬州蒲已經(jīng)率領(lǐng)諸侯聯(lián)軍闖到了秦國土地上。 《絕秦書》的最后一句撒謊了。 晉國南部的群山 公元前578年五月,《絕秦書》傳到秦桓公嬴榮耳中不足一月,討伐的大軍來了。 此役,會同晉國來伐的諸侯,包括齊、魯、宋、衛(wèi)、鄭、曹、邾、滕,北方的重要國家基本都來了,周簡王姬夷(周定王姬瑜之子,公元前586年嗣位)還專門派了人監(jiān)兵。 晉國方面,此時六軍已變成四軍,新三軍只留一軍,而將佐又有所調(diào)整: 欒書將中軍,荀庚佐之;(荀庚為荀林父之子) 士燮將上軍,郤錡佐之;(郤錡為郤克之子) 韓厥將下軍,荀罃佐之;(荀罃為荀首之子) 趙旃將新軍,郤至佐之。(郤至為郤克同族之侄,郤錡的堂弟) 此外,另有郤毅(郤至之弟)御戎,欒鍼(欒書之子)為車右。 細(xì)看這份枯燥的名單,不難發(fā)現(xiàn),欒氏、荀氏地位穩(wěn)固,韓厥穩(wěn)步上升,郤氏勢力已經(jīng)坐大,而趙旃(趙穿之子)作為趙氏支族,得以幸免于趙氏之難,成為四軍八將佐中唯一的趙氏代表。 對于晉國這支軍隊及其表現(xiàn)出來的氣勢,魯人仲孫蔑(即孟獻(xiàn)子,孟氏宗主)感嘆道:晉國將佐和睦,上下一心,此役必有大功。 如此龐大的一支聯(lián)軍,若不勝利,臉都沒處放,這一點(diǎn),仲孫蔑“預(yù)言”得沒錯,但他說晉國將佐和睦,卻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久之后晉國的大亂,這份名單上的很多人都將卷入其中,有些還得喪命。 五月四日,聲勢浩大的聯(lián)軍在麻遂(秦地,在今陜西省涇陽縣北)與秦軍相遇,一番激戰(zhàn)之后,秦軍大敗。諸侯之軍乘勝渡過涇水,一直打到侯麗(在今陜西省禮泉縣境內(nèi)),方才退兵。 晉國自文公創(chuàng)立霸業(yè)以來,至此以近衰微 麻遂之役第二年,冬天,在位二十八年的秦桓公嬴榮在屈辱中離世,其子嬴石即位,是為秦景公。面對晉國的強(qiáng)橫,秦國再一次陷入忍氣吞聲的晦暗狀態(tài)。此后十余年,秦人斂聲息氣,不敢向東用兵,直到他們與楚國真正聯(lián)起手來,才有了再度東向的勇氣和力量。 當(dāng)然,秦國依然占不到多少便宜,終春秋之世,它只能蜷縮在大河之西。 這是秦國的宿命。 (待續(xù)。文圖原創(chuàng),盜用必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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