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兩年前的一篇文章，重新發(fā)給需要的他們。這是一次讀書講座后的補遺。

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是一種選擇

　　問：書名是《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為什么講座題目要改成《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是一種選擇》？

　　答：作者派克是一名心理治療師，他是從心理治療師的角度來談對有明顯行為問題或情緒障礙的患者的治療，如何通過自我的成長來治愈他的病人。他認為許多人之所以陷入精神困擾，其原因很大程度上就是拒絕成長，拒絕讓自己心智成熟。由于我們每個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所以許多人在生活中都不愿直面給我們帶來尷尬、難堪以及痛苦的問題，而選擇否認、逃避和推諉。長期以往，趨利避害的本能使我們面對的問題愈加地嚴重，直到給我們帶來各種行為問題或情緒障礙。因此，派克認為，一個身陷困擾的“神經(jīng)官能癥”患者，他必須要讓自己心智成熟起來，因為只有踏上這條“心智成熟的旅程”，他的“問題”才可能得到紓解和治愈。也就是說，派克在書里也表達過類似觀點：如果你不愿直面自己的問題，拒絕踏上心智成熟的旅程，那么你的“神經(jīng)官能癥”我也沒辦法治了。

　　我薦讀這本書，不是要給那些身陷困擾的“病人”，而是普通的讀者，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是大學生。所以對他們來說，只要他們哪怕心智不成熟，但也不致于令他們困擾或不安，是否一定要心智成熟起來就取決于自己的選擇。從心理學的常識來看，每個人的行為模式和情緒反應(yīng)模式在很大程度上與天性有關(guān)。就以派克在書中強調(diào)的“自律”來看，至少現(xiàn)時代的基因研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人們的自律傾向與一組基因片段有關(guān)。有自律基因的人他們很容易養(yǎng)成良好和有節(jié)制的行為習慣；而缺乏這組基因片段的人要做到同樣的事情，則要付出多得多的意志努力。同時，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都生活在一個人際互動的社會情境中，無論我們是自律也好，或不那么自律也好，都能發(fā)展出特異性的人際互動模式，而且我們自己也能從這種特異性的模式中感到自如。所以，我把心智成熟作為一種“選擇”，你希望提高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那么努力讓自己心智成熟起來就是不錯的選擇。

我把心智成熟作為一種“選擇”，你希望提高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那么努力讓自己心智成熟起來就是不錯的選擇。

　　問：既然書名和講座名都是“少有人走的路”，那么如果選擇了這條路，是否會感到孤獨？或者因為“少有人”而缺乏他人的參照而自己反而迷失方向呢？

　　答：之所以是“少有人走的路”，就在于我們?nèi)绻樅踝约旱谋拘?，那么面對問題傾向逃避，面對責任傾向推諉符合趨利避害的本能。但這樣的做法無助于問題的解決，也無助于關(guān)系的改善。所以，一旦選擇了努力讓自己心智成熟，就必須要克服許多困難。例如，直面問題，哪怕這些問題會傷及自尊，會令你尷尬、局促，甚至感到痛苦。因為越早地直面問題并承擔責任，那么問題帶來的損害就越小，整個情境就越不會失控。但“少有人走的路”也不是“沒有人走的路”，盡管蕓蕓眾生可能都擁擠在趨利避害的坦途上，但你所選擇的荊棘小路絕不可能只有你一個人踽踽獨行。

　　有兩個因素決定了你不可能感到孤獨。首先，因為你積極成長的態(tài)度、解決問題的方式和生活方式，你更可能吸引到以及被另一個與你相似的人所吸引。在日常的社會接觸中，你會自然而然地與同樣致力于心智成熟的他人有更多的共鳴，更多的話題，也更可能成為朋友。另一個方面，我們的日常人際交往，往往因自己的特質(zhì)或水平而使自己覺得周圍的人也多有類似。例如，你從來不懂文學，也不喜歡文學，那么你周圍的親友就不大可能跟你聊及文學的話題；涉及文學賞析的活動也不大可能邀約你前往，因此，哪怕是多年的親友，你可能也不知道誰其實一直很喜歡日本文學，誰一直對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情有獨衷。但你一旦也喜歡文學，那么你可能發(fā)現(xiàn)原來身邊的親友也有“同道”呀！同樣的道理，當你是一個不成熟、簡單輕率、意氣用事的人，那么你周圍的親友都會感知而且會用對待簡單輕率的人的方式來應(yīng)對你。你想想，誰可能跟一個簡單輕率的人談及需要深入思考才能領(lǐng)悟的人生啟迪呢？而一旦你也致力于心智成長，那么他們也就更可能把自己的思考與你分享。更重要的是，當你與周圍的人能夠分享這些成長的果實時，你們就更可能彼此促進。

　　所以，你根本就不會感到孤獨；也無須擔憂因踽踽獨行而迷失方向。

　　問：派克在他的書中提到了“愛”是自我完善，同時能夠幫助他人完善。而且他也認為，像諸如因性而動情的根本就算不得“愛”。這與你以前講過的觀點是違背的。

　　答：我個人對心理咨詢與治療師的理論和觀點保持質(zhì)疑。心理治療師的理論常常會把一些日常概念神秘化。舉個例子，榮格的心理學理論把年輕人擇偶的傾向性歸納為“原型”，來自童年期異性父母經(jīng)驗的“原型”，所謂的“阿尼瑪”或“阿尼姆斯”之類。但從現(xiàn)代心理學角度來看，根本就沒這么神秘。我們的擇偶傾向肯定來自于經(jīng)驗以及經(jīng)驗的預(yù)期，而在我們初次擇偶的時候，我們的既往經(jīng)驗自然來自父母的影響更多。沒有任何可資檢驗的證據(jù)表明，我們擇偶的既然經(jīng)驗與戀父或戀母的情結(jié)有關(guān)。派克作為一名心理治療師，也有同樣的問題。他的書中把“愛”神秘化。現(xiàn)代心理學的研究已經(jīng)證實，人類各種愛都來源于與生俱來的性、依戀和照料的本性，人類其他的愛，對朋友的愛、對工作的愛、對自然的愛、對組織的愛，等等，全都是從與生俱來的天性中衍生。

　　在人類的愛情關(guān)系中，“愛”也有著豐富的含義，在不同的情境下，有著不同的意蘊。既包括因性欲而起的激情，也包括因吸引而起的眷戀，以及相濡以沫的依戀偎依。這些都是“愛”所蘊含的元素。顯然派克把“愛”的意蘊神秘化了，他表達的不過是他作為一名治療師對愛的理想化；而且還只是基于他個人經(jīng)驗的理想化觀念。這就好比基督教中對“愛”神秘化?；浇陶J為“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先知講道之能，終必歸于無有；說方言之能，終必停止；知識也終必歸于無有。”基督教之所以要把愛神秘化，其原因就是要從中引申出對上帝的愛。同樣道理，派克之所以把愛界定為自我完善以及能夠幫助他人完善，就是要引申出心智成熟的主題來。

　　當然，也不能過于苛求作者的心理學素養(yǎng)。派克的這本是初版于1978年，里面的案例和觀點都形成于1960年代到1970年代，距今已有40年之遙。這40年來現(xiàn)代心理學的發(fā)展可謂突飛猛進，特別是神經(jīng)科學和生物學的發(fā)展，早已發(fā)現(xiàn)人類的諸多行為傾向其實與基因、神經(jīng)激素有關(guān)。40年前作為心理治療基礎(chǔ)的心理學理論，籠統(tǒng)地被稱為分析心理學，其中的個人主觀和狹隘經(jīng)驗的成分太大，只能作為一種詮釋的可能，而不能作為科學的指南。同時，作為治療師在發(fā)展和表達自己理論和觀點時，必須要考慮效用問題，也即是如何對患者有利，或者更有利。換言之，治療師必須要更多地考慮“善”，而非一味地求“真”。這也就是為什么心理治療師的大多數(shù)理論和觀點從科學的角度來看都是不嚴謹甚至漏洞百出的。

在某些情境下，你的信念會影響你活動的結(jié)果。

　　問：怎么理解心理治療師發(fā)展和表達理論時的“善”呢？

　　答：我剛才說了，所謂“善”就是在發(fā)展和表達理論和觀點時，必須要考慮到怎樣才能對患者或求助者更有利。例如，在昨天的講座中，有一位女同學提問，問及她對男朋友很好，付出了很多很多，但對方完全不領(lǐng)情，屢屢辜負她，那么她還要不要堅持對別人好，還是不再對別人好呢？我沿用派克的觀點來回答她：這是她自己的問題，她為男朋友一廂情愿地付出不過是一種逃避責任，滿足一己的愿望，因此，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致力于自己的成長，學會用心智成熟的方式來處理愛情關(guān)系。但如果要解答這位讀者的問題，我個人的觀點則有所保留。在愛情關(guān)系中發(fā)展出類似行為模式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她缺乏安全感，在依戀模式上過于擔憂被棄。這種不安全的依戀模式來自從小的母嬰互動，要矯正和改變不是那么容易。若非一些重大的生活事件，這種依戀模式可能會影響她一生。這種源自母嬰互動的經(jīng)驗（更何況還可能與其母親的依戀模式有關(guān)）要通過成年后有限的咨詢、治療得到矯正，幾無可能。所以，即使有充裕的時間，我可能也不會把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全盤告訴她。因為她要的是“答案”，而不是心理科普的知識。

　　而之所以治療師會因這種“善”而妨礙理論的“真”，就在于哪怕一個并非“真”的觀點也可能對患者或求助者帶來裨益。在心理學里，這被稱為“自我實現(xiàn)的預(yù)言”，也就是說，在某些情境下，你的信念會影響你活動的結(jié)果。例如，治療師告訴求助者：“你沒什么大問題，過段時間就會好起來”。如果求助者高度信賴這名治療師，那么有治療師這句話和沒有這句話，求助者的問題就會有不一樣的發(fā)展結(jié)果。這在邏輯上是個悖論，但在心理咨詢上卻是一個常識。換言之，治療師所發(fā)展的理論或觀點，必須首先考慮對患者或求助者認知的影響。那么，當治療師說：“你沒有什么大問題，過段時間就會好起來”這句話時，這句話到底是“真”還是“非真”，邏輯上其實是悖論。這就好比佛經(jīng)里面的一個故事，一個人手里捏著一只鳥問另一個人：“你猜我手里的鳥是死的還是活的？”，回答者的話語會改變最終的結(jié)果。

　　問：你在昨天的講座中對同一個問題的解答，與在這里談及的解答不同，這樣好嗎？

　　答：因為我致力于做一名專業(yè)心理學知識的傳授和普及者，而不是心理問題的咨詢和治療者，所以秉承專業(yè)解答是追求的目標。實際上在學校里我也是不接待咨詢和治療工作的，一方面是因為我沒有受過這方面的專門訓練，另一方面我不太信任現(xiàn)在的咨詢和治療的效果。我在前面所談到治療師的一句話可以改變最終的結(jié)果，而看起來似乎有效了。但注意，如果把“治療師”替換成“算命先生”，只要求助者高度信賴他，那么也依然會有同樣的效果。也就是說，不是因為治療師的專業(yè)水平在起作用，而是求助者的迷信在起作用。這種情形有時候也被稱為“安慰劑效應(yīng)”。所以，在現(xiàn)代臨床藥學里，要檢驗一種新藥是否有效，必須采用雙盲試驗的范式；但是在心理治療方面，卻沒有辦法采用雙盲試驗的范式。所以，現(xiàn)時代的心理治療和咨詢里面必然充斥了太多迷信的因素。對心理咨詢和治療的作用，迄今仍然是學界一個充滿爭議的議題。

　　昨天在講座的公開場合，我不想給提問者一個帶有否定意味的解答，因為在公眾場合得到否定解答會令提問者放大負面感受。而如果她事后看到這個否定的解答，則不會有這種放大效應(yīng)。同時，昨天畢竟是一個推薦講座，緊扣書的內(nèi)容來解答也是正當?shù)?。包括在今天的周末講堂里，我更多地談到自己對這本書的批評，就在于盡管它是一門好書，但如果迷信它便可能適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