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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話說李紈:“沉靜,從容,卻也滄?!保瑯O準(zhǔn)。這句話也可反過來說:滄桑難免,貴在從容。 所以亦舒才有一句名言:女人活著,姿態(tài)最最重要。 李紈青春守寡,不曾再嫁,是榮國府的一座人形貞節(jié)牌坊。 “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边@話說得!不知道是夸還是諷,是說她貞潔自持,能飽暖不思淫欲呢?還是在嘲諷她掐滅人倫,心甘情愿做個清心寡欲的活死人? 羅素曾說:“一切過于自制的道德家,都是自戀狂”,曹公似有此意。他對李紈的態(tài)度,很能體現(xiàn)人性的幽微復(fù)雜,一寫到李紈,他那輕易不出惡語的筆底,總掩不住一股酸溜溜的味道。李紈判詞的最后一句是“枉與他人作笑談”,乍看仿佛是表達(dá)人生虛空,再品又覺得有點兒不對勁,隱約透著一絲幸災(zāi)樂禍。 李紈和寶玉代表著榮國府賈政一脈的兩房宗室,在前八十回里,二爺占盡風(fēng)頭,大奶奶退守一隅。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在后四十回,他們恰調(diào)了一個個兒,寶玉潦倒不堪,李紈則鳳冠霞帔揚眉吐氣,因為她兒子爭氣。 寶玉與李紈之間,后來應(yīng)該還另有一段不太愉快的故事,雖說族人之間的矛盾不外是親情與利益混合的一筆糊涂賬,但是李紈到底是做了什么,才會讓曹雪芹如此刻?。侩y道,真的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兩府里的三個妯娌,性格各有千秋,都很不簡單。鳳姐精明火辣不讓人,天下人都被她算計了去;尤氏風(fēng)趣開朗又隨和通達(dá),算是個綿善人,但逼急了也會綿里藏針;和她們一比,寡居的李紈顯得清湯寡水無作為,外表柔弱還總是做好人,人送外號“大菩薩” ——純粹教養(yǎng)使然,其實李紈是個極有頭腦的人。一路做弱者只配得到同情,被看笑話的人通常都有兩把刷子。反復(fù)讀紅樓,會讀出李紈溫良恭儉之下的韜略與清醒,甚至柔中帶剛的傲氣。 李紈,其實是一個很有姿態(tài)的人。 如果賈珠活著,榮國府的家當(dāng)仁不讓應(yīng)該讓李紈來當(dāng),誰知天地不仁,賈珠完成了他傳宗接代的任務(wù)就去向閻王交差了。囿于身份,李紈只得退居幕后,讓位給高調(diào)潑辣的鳳姐。 房里本來還有兩個小妾,賈珠死后,她們各種不自在。她知道她們的不甘心:正房奶奶守寡是天經(jīng)地義,我們憑什么呀?強(qiáng)扭的瓜不甜,她放生了她們,打開籠子讓她們飛,留她自個兒守著。 沒了男人撐腰,又失了左膀右臂,最親的人是賈蘭,但他還是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娘家是名門吧,但按規(guī)矩嫁出去的女兒就是外人了,連迎春被孫紹組打成那樣賈家都沒人出面,李紈的娘家自然也不好來過問她的生活。這么多理由在手,李紈大可理直氣壯地顧影自憐,沒人說不應(yīng)該。賈府又是厚道的大戶人家,不會無故苛待她,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讓她等死,這一輩子大約就是這樣了。 不過,總得給她找點事兒做吧?榮國府的長輩們給她安排了一份沒責(zé)任也沒壓力的工作:照看小叔子小姑子們。李紈沒推脫,愉快接受了。 這就是李紈的大家氣派:如果厄運選中的是我,我就全盤接受吧。不因死了丈夫便成天把哀怨掛在臉上惹人煩,明了生活還要繼續(xù),便用了一種順應(yīng)又積極的態(tài)度,來應(yīng)對長日寂寞的寡居生活。 第37回,寶玉和眾姐妹商量著要起海棠社,李紈馬上興奮地自薦掌壇,還興沖沖替寶釵起了“蘅蕪君”的雅號。又考慮到迎春、惜春和她一樣,也不會作詩,便讓她倆當(dāng)詩社副社長,一個管出題,一個管謄錄,不讓一個人因沒事干而失落。知人善任使得各得其所,皆大歡喜,活動辦得熱熱鬧鬧,充分展示了李紈的組織能力和大局觀念。 她當(dāng)評委評詩,非常有主見,當(dāng)寶玉說她評得不公時,她霸氣地回到:“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彪m是玩笑,卻口齒鋒利,哪里像出自一個素以綿善著稱的女子之口? 讓寶玉去櫳翠庵討紅梅,她不假辭色地說“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口氣直接得讓人詫異。李紈與妙玉井水不犯河水,不會有實質(zhì)過節(jié)。她看不慣對方,實乃一個心氣極高的人對另一個心氣也高的人的一種下意識的排斥。 這兩次令人跳戲的大白話,都是李紈在主持詩社期間脫口而出的,當(dāng)看做是人在興頭上時失控忘形的本性流露,而她平日的委婉,不過是為情勢所迫隱藏了鋒芒而已。 李紈自謙說不會作詩,但是每次評詩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幾個美眉聯(lián)詩聯(lián)得剎不住車時,是李紈及時吟出一句才收了口;元春省親之夜大家奉諭寫詩,李紈竟也能湊出“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 這樣綺麗動感的句子。她兒子賈蘭讀書寫詩很開竅,應(yīng)該與她的優(yōu)良基因不無關(guān)系。 通常來說,與一個寡婦相處,人是會有壓力的,不知道哪句無心之語會觸到她的傷痛,哪個細(xì)枝末節(jié)會引燃她的黯然,因為顧忌和悲憫,在她面前很難不小心翼翼。李紈的不凡之處在于,她不露痕跡地跨越了這個障礙,與周遭以尋常心互對。 掣花簽時,幾個未嫁的姑娘互相打趣,說什么“必得貴婿”之類的,還把李紈也拉進(jìn)來:“大嫂子順手給他一下子” 在一個無法再嫁的年輕寡婦面前談關(guān)乎婚配的事,已經(jīng)有失厚道。但是大家沒有意識到,李紈也不在乎:“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边@種超然的氣度與幽默,讓人高看她一眼。 所以,賈蘭后來的優(yōu)秀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有一個很強(qiáng)大的母親。 概括李紈這一生,寥寥數(shù)語卻無盡悲辛:青春年華守寡,隱忍獨育幼兒;終有翻身一日,哪料老來喪子?!伴L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這句話簡直就是為李紈量身打造的。從青絲到白頭,在表面熱絡(luò)實則各自為政的榮國府,李紈怎樣將這一寸寸的光陰獨力捱過,又怎樣面對痛不欲生的結(jié)局,將心比心,不寒而栗。 第七回,周瑞家的給各處送宮花,李紈因為身份特殊沒有資格領(lǐng)受,但是曹雪芹還是給她安排了一個意味深長的鏡頭。這一路走來,接花的人基本上都在享受生活,迎春與探春在下棋,惜春在與智能玩耍,黛玉是在和寶玉玩九連環(huán)。唯獨路過李紈的院子時,玻璃窗內(nèi),李紈歪在炕上睡覺。周瑞家的從她后窗走過,又進(jìn)入了鳳姐的院子。一墻之隔,鳳姐與賈璉大白天的正在享受魚水之歡。這種參差對照的寫法,讓枯寂與甜蜜的人生對比異常強(qiáng)烈。 和李紈一樣在睡覺的,只有鳳姐的女兒巧姐兒。多么諷刺,她必須無事可做。年輕人的生活她參與不進(jìn)去,和她同齡的呢,都是有枝可依。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她的夜晚也許是孤枕難眠,所以才白天困倦需要補(bǔ)覺;也正可以解釋,為什么她對小叔子小姑子們的社團(tuán)活動那么有興趣,那是因為她有必須要打發(fā)掉的芳華。 她住在大觀園的稻香村,一處紙窗木榻刻意簡樸的處所,卻隱隱透出幾分臥薪嘗膽的意思。正是在這里,賈蘭在她的悉心教導(dǎo)之下,日漸長大,懂事也孤傲。二十二回合家夜宴,賈蘭因為賈政沒叫他便不肯來,李紈也不勉強(qiáng),賈政問起時,李紈站起身,笑盈盈據(jù)實告知,這對母子仿佛已經(jīng)達(dá)成一種默契。 如果那天賈政沒有注意到賈蘭缺席,李紈的涵養(yǎng)決定了她絕不會說什么,不過在心里會更多一份清醒,知道今后唯有他們自己才是自己的指靠。她掣的花簽上,那一枝題著“霜曉寒姿”的老梅,已經(jīng)很能點明實質(zhì):這對母子根本不需要同情,他們隱忍圖強(qiáng)的姿態(tài)令人肅然起敬。 然而,再堅強(qiáng)的人都會有泄露脆弱的一剎那。第39回,李紈攬著平兒吃酒,閑談之間,對鳳姐擁有平兒這個幫手流露出各種羨慕嫉妒恨,言語都有挑撥之嫌了。她又流淚提到當(dāng)初賈珠死后打發(fā)走的兩個小妾:“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臂膀。”這是實話,如果有個平兒這樣的好幫手,哪能輪到鳳姐如此張狂?她在這個府里又何至于活得如此邊緣化? 一向矜持的李紈怎么會突然失態(tài)?原因有二:一是她吃螃蟹時喝了點黃酒,酒精讓腦子失去平日的克制理性;二是她那一陣子不是在張羅詩社么?詩社里無拘無束的快樂生活讓她釋放了壓抑許久的天性,看世界的眼神詩化了,真心話便沖動而出。 但是,聽眾們的表現(xiàn)卻令人寒心,大家說:“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比缓缶拖戳耸指髯宰唛_。在場大多都是未婚的少年男女,未經(jīng)世事風(fēng)雨的他們,恐怕無法完全體會到李紈的不易,所以,李紈的哭訴在他們眼里似有煞風(fēng)景之嫌。當(dāng)趙姨娘抱怨自己在屋里熬油似的熬著時,猥瑣如馬道婆尚會說“等環(huán)哥兒大了,謀個一官半職”這樣的寬慰之語,真是“我們只有經(jīng)歷苦難,才懂得安慰他人?!保悬c人生經(jīng)驗還是好,會讓人學(xué)會共情。 有一兩個懂事的,比如平兒與寶釵,她們竟然也保持著沉默,大概自認(rèn)對李紈的困境無能為力,倒不如回避的好,所以便裝聾作啞不接話。其實李紈哪里是有什么奢求?她不過是想要幾只傾聽的耳朵,或者借她痛哭一場的肩膀,甚至貪心一點——有一雙陪她流淚的眼睛??上?,她們辜負(fù)了她珍貴的袒露,縱然李紈的反常讓他們猝不及防,可她們的冷漠又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當(dāng)眾人漠然散場棄她而去,想象那一刻李紈的表情,應(yīng)該是訕訕地收住眼淚,嘴角泛起一抹自嘲而蒼涼的笑才對吧? 從此之后,任何時間任何場合,她都不再流露過一絲一毫的脆弱與張皇,永遠(yuǎn)素衣素面,得體嫻雅,不爭長短,受人尊敬。對于一個骨子里傲氣又明理的大家閨秀而言,冷遇尷尬一次就夠,她不是祥林嫂,不會再自討沒趣。之后的漫長歲月里,就算命運不仁,用奪走賈蘭再次重創(chuàng)她,至少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她努力活好了自己。 這就是李紈,她輸在命運,贏在姿態(tà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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