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讀西廂之后寶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淺議共讀西廂對寶黛愛情的重要意義（3）

          （2017-4-3）

（續(xù)昨）賈寶玉和林黛玉共讀西廂的結(jié)果是吵架,吵完了再和解,經(jīng)過這次吵架,寶黛愛情進入一個新的境界。

吵架風(fēng)波過去,寶玉一面收書,一面對黛玉笑道：“正經(jīng)把花埋了罷,別提那個了。”兩個人收拾了落花,一起埋好了。

在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的大觀園,在桃花樹下邊,賈寶玉和林黛玉一起動手埋葬落花,這是多么溫馨、多么有趣的場面？他們兩人之間的知心之感,溫晴色彩多么濃郁！讀者大概跟此時的寶黛一樣,希望：時間就停在這里吧。

恰好在這個時候,襲人來找賈寶玉,奉賈母指示來要賈寶玉去給大老爺請安。賈寶玉把書收起來,走了。

5、黛玉愛情甦醒

請注意：賈寶玉把《西廂記》收起來,帶走了。林黛玉跟《西廂記》的關(guān)系,就是“一面之緣”,林黛玉用一頓飯時間看完《西廂記》,一邊看,一邊暗暗在心里背誦。從此,黛玉的手再沒有碰《西廂記》這本書。

曹雪芹這樣寫,太聰明了！

設(shè)想一個笨作家如何寫？林黛玉不是喜歡《西廂記》嗎？賈寶玉不總是顛顛地巴結(jié)林黛玉嗎？那就讓賈寶玉把書送給林黛玉算啦。然后林黛玉拿到瀟湘館繼續(xù)看,繼續(xù)琢磨。

不！曹雪芹偏偏不這樣寫,他叫賈寶玉把書收走了。實際上,賈寶玉絕對不敢把這樣的“淫書”送給林黛玉。賈寶玉也不需要送,因為林黛玉太聰明了,她一目十行,過目成誦,看了一遍,《西廂記》已經(jīng)完全深入到她的性靈里了。

是林黛玉聰明嗎？是；更重要的是,曹雪芹聰明。

賈寶玉走后,林黛玉是什么情態(tài)？悶悶的。曹雪芹寫得很巧妙,林黛玉從蘇州奔喪回來之后一個很重要的心理特征就是“悶悶的”。“悶悶的”三個字,不停地出現(xiàn),是曹雪芹詞匯貧乏嗎？不是。曹雪芹似乎認(rèn)為只有這個詞能描寫林黛玉的心態(tài)。那么林黛玉這次為什么“悶悶的”？都是因為賈寶玉不在身邊。這次,曹雪芹寫林黛玉看到其他姐妹都不在房間,似乎是林黛玉悶悶的原因,其實不是,林黛玉悶悶的是因為賈寶玉走了。何況,他們剛剛共讀西廂。賈寶玉說“我就是那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個傾國傾城的貌”,這番林黛玉罵作“該死的”混話,不能不在林黛玉的心里掀起巨大的波瀾,強烈地沖擊林黛玉的心靈。林黛玉的青春進一步蘇醒,對愛情進一步產(chǎn)生渴望。

6、黛玉聽唱生情

曹雪芹寫林黛玉的愛情心理用了“背面傅粉”的方法,就是說,他不直接寫林黛玉在思念賈寶玉,他也不寫林黛玉如何感嘆青春易逝、紅顏易老,如何向往愛情,他寫林黛玉聽曲。恰好是聽中國古代寫情佳作《牡丹亭》唱段。

為了賈元春歸省,賈府搞了個小戲班子,這個小戲班子多次在《紅樓夢》小說里起作用。這次起的作用就是：小戲班子的人練習(xí)唱戲,叫林黛玉聽到了。而小戲班子唱的這些唱段都是青春覺醒、愛情萌生的內(nèi)容。對林黛玉起到了“聽唱生情”的作用。

林黛玉聽這些唱詞,一步一步地加強愛情感悟,曹雪芹通過聽曲,一步比一步深地寫林黛玉的青春的覺醒。先聽哪一段,后聽哪一段,聽哪一段有哪種感受,都寫得特別有層次。而且最妙的是,《牡丹亭》的唱詞恰好就是按照曹雪芹寫的次序往前發(fā)展。

林黛玉聽了《牡丹亭》四段唱詞,各段都有不同的反應(yīng)：

第一段,林黛玉聽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备锌p綿。這兩句唱詞什么意思？美麗的鮮花開得非常茂盛,但是這些美麗的、盛開的鮮花開在什么地方呢？開在破敗的水井和傾倒的墻邊。引申的意思,就是杜麗娘青春很美,但沒有欣賞她的、愛她的人。這不正符合林黛玉渴望賈寶玉愛的心理嗎？

第二段,林黛玉聽到“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點頭自嘆,想到戲上也有好文章。林黛玉平時喜歡詩詞文賦,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戲劇不會有好文章,沒想到它就是有。林黛玉為什么認(rèn)為它是好文章呢？固然因為它本來就是好文章,湯顯祖的劇向來就被看作是“詩劇”,用詩歌寫成的劇。更重要的是,這兩句話正中林黛玉的心懷。“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人生四件好事,它們在哪兒呢？在誰家那里呢？反正沒在林黛玉這里。因為照林黛玉的心理,她只有跟賈寶玉在一起,才是良辰美景,才是賞心樂事,但是她能不能永遠(yuǎn)跟賈寶玉共享這四件事？這又不是她能決定的。所以林黛玉聽了要點頭自嘆。“自嘆”實際是“嘆自”。

第三段,林黛玉聽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心動神搖。如果說林黛玉聽到前兩段唱詞都可以理解成是寫景,借景思情。她聽到的第三段唱詞就完全是寫人了。柳夢梅唱對杜麗娘的印象“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而林黛玉跟杜麗娘一樣,就是眼看著如花美眷在似水流年中無可奈何地消失。林黛玉當(dāng)然就更受觸動,心動神搖了。

第四段,林黛玉聽到柳夢梅唱“你在幽閨自憐”,如醉如癡。如果說“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使得林黛玉對青春消逝的無奈感到傷心,那么她再聽到“你在幽閨自憐?！备锌透盍?。因為這是柳夢梅感嘆杜麗娘,就好像賈寶玉感嘆林黛玉?！叭缱砣绨V”比“心動神搖”又進了一步,完全投入,身心投入。

林黛玉聽《牡丹亭》的第四段唱詞,從感慨,到自嘆,到心動神搖,最后如醉如癡。一步比一步深地掀起感情波瀾。林黛玉還接著聯(lián)想到《西廂記》里的“流水落花”“閑情萬種”。這也是慨嘆愛情的名句,兩個名劇的幾段著名唱詞,都是追求愛情,追求青春幸福,這就不能不使得林黛玉“心痛神癡,眼中落淚”了。林黛玉哭了。

林黛玉這次哭,值得好好推敲。

林黛玉是絳珠仙子到人世間來還神瑛侍者灌溉之恩,她每次的哭都該跟賈寶玉有關(guān),這次林黛玉的哭似乎跟賈寶玉不搭界。但是仔細(xì)想想,仍然跟“還淚”有關(guān),仍然和賈寶玉有關(guān)。林黛玉是受到《牡丹亭》唱詞的感動才哭的。脂硯齋說這是“情小姐,故以情小姐詞曲警之,恰極當(dāng)極”?！赌档ねぁ烦木褪橇主煊竦奶幘?杜麗娘警醒了林黛玉內(nèi)心深處的幽怨,對寶黛愛情起到了催化、升華作用。

林黛玉的這次哭有點兒像“文學(xué)魅力”之哭。

我們得看看林黛玉身上體現(xiàn)的、西方文學(xué)所說的“文學(xué)種子”和“他者愿望”特點了。

法國小說家福樓拜筆下的人物有摹仿抑或自以為在摹仿模式的欲望,而模式是人物自己選定的。勒內(nèi)?基那爾在《浪漫的謊言和小說的真實》中說：小說人物常有“覬覦”他者的愿望,“在福樓拜的小說里也可以發(fā)現(xiàn)由他者產(chǎn)生的欲望和文學(xué)的‘種子’功能。愛瑪?包法利頭腦里充斥著浪漫主義文學(xué)的女性人物,她的欲望也由這些人物產(chǎn)生。”在以“他者欲望”“文學(xué)種子”確定人物基調(diào)上,曹雪芹與十九世紀(jì)的西方小說大師殊途同歸。林黛玉就是一個深受他者欲望和文學(xué)種子影響的形象,她身上集中了文學(xué)女性形象特別是杜麗娘和崔鶯鶯的癡情聰慧、多愁善感,但黛玉比杜、崔的感情表達內(nèi)斂且因為內(nèi)斂分外優(yōu)雅,有著更高的文化含量。而聽曲思曲把林黛玉的內(nèi)心,通過情景交融的場面,再配合名劇名段細(xì)致入微地刻劃了出來。

7、親情的細(xì)致透出愛情的甜蜜

為什么說共讀西廂之后寶黛愛情更上一層樓、進入新境界？因為,共讀西廂之后的寶黛愛情到了深深依戀、時時思念的程度。

中國古代對戀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有個說法“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共讀西廂之后林黛玉對賈寶玉的感情就是這樣。賈寶玉去給舅母王子騰夫人拜壽,出一天門,林黛玉就“覺得悶悶的”,到晚上打發(fā)人問了兩三遍：寶玉回來了沒有？沒想到賈寶玉雖然回來了,卻因為受到王夫人的愛撫,被賈環(huán)故意燙傷了臉。林黛玉立即趕著來瞧,賈寶玉正在照鏡子,一看到林黛玉,馬上把臉遮著,不讓她瞧,賈寶玉知道林黛玉素性愛潔,不樂意讓她看到臉上糊了一層臟兮兮的膏藥。但林黛玉必須得看看賈寶玉傷到了什么程度,扳著賈寶玉的脖子瞧,問他疼得怎么樣？

一個一定不讓瞧,一個一定要瞧；一個把臉藏起來不讓瞧,一個動手扳過臉來瞧。這細(xì)節(jié)太棒了。寫出了寶黛的息息相通、心心相印。

這是寫戀情的甜蜜嗎？不是,這是寫親情的細(xì)致。林黛玉通過共讀西廂已經(jīng)把賈寶玉當(dāng)成最親的人,日常生活中出一點兒事就扯心扯肝的人。賈寶玉受了傷,林黛玉總是圍著賈寶玉轉(zhuǎn)。她只要呆在瀟湘館就總是悶悶的,出院門,信步一走就到怡紅院。恰好王熙鳳、李紈、薛寶釵都在,于是出現(xiàn)了王熙鳳拿寶玉黛玉開涮的情節(jié)。（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