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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胡丹 1 明朝滅亡的時間,一般將其定于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即李自成破北京、崇禎帝在煤山上吊的那個歷史節(jié)點上。 這是清朝官方欽定的說法。 當(dāng)年四月間,“闖賊”攻破北京的消息傳到關(guān)外,虎視已久的“大清”毫不遲疑,馬上打著替明朝報仇的旗號,進入山海關(guān),趁火打劫,迅速擊敗李自成,并于五月占領(lǐng)北京。 這就是明朝“天子守邊”的壞處,京師離邊太近,強敵入侵,數(shù)日即抵城下,而都城一旦不守,整個“朝廷”(中央府部院寺機關(guān)及其官員,俗稱“朝臣百官”)都跑不掉,被人打包全收了。崇禎皇帝一死,滿朝官員坐困京城,如甕中之鱉,眼見三個月內(nèi)換了三茬主子(明、闖、清),那目瞪口呆之狀,可以想象。有些人逃了,而多數(shù)人只得留下來,侍奉不同的新君。 清軍打敗李自成,算是替鄰居報了仇,它也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就在鄰家住下,連同自家小皇帝福臨也從關(guān)外接來,一家子搬進紫禁城,不走了,一住三百年! 1644年,也是清順治元年。 自女真人努爾哈赤建立后金,在今天中國的版圖上,就有兩個并存的王朝。后金(清)從它建國之日始,就與大明為敵,并不奉其正朔,兩國各自紀(jì)年。清軍入關(guān)后,沒有革除崇禎年號,即承認明朝存在、兩國并立的事實,但崇禎十七年(順治元年)三月之后,“天下”就只許使用大清年號了——這是因為,清朝咬定明朝已經(jīng)滅亡,大清是承大明而有天下,其他一切自立者皆為僭偽。 明朝在永樂年間遷都北京后,在南京保留了一套中央級的政府班子,雖說人員配備不齊,倒也是一個現(xiàn)成的朝廷。當(dāng)崇禎末年天下大亂時,好幾位王爺逃到南京,先帝殉國的消息傳來,南都官員忙一邊開喪,一邊從眾王爺中選出一位福王朱由榔(崇禎帝的堂弟),扶之登上寶座,他就是弘光帝。那時還是五月,當(dāng)年還剩下大半年時間,改元得等到明年,故南都系年仍用崇禎十七年。 弘光繼崇禎之統(tǒng),是合法的新朝廷,但大明的版圖已非完璧:清軍占領(lǐng)了它的舊都,控制了朝廷的百官,在北直隸、山東、河南、河?xùn)|等地盤踞為窟穴。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何況清軍還是不請自來,它既然來了,還肯走嗎?南京當(dāng)局決定試探一下,于是遣使向北京方面提出聯(lián)合“剿(闖)賊”的倡議。 南京真乃天真了得!清人的想法還用試嗎? 明、清兩國邦交本就不好,崇禎還在時,清軍就四次入侵京畿,它這回強行入關(guān),說是幫大明殺賊、替崇禎報仇,其實就是個托詞,你還“信他的邪”?可見南京不止皇帝昏庸,大臣也不高明。 北京的反應(yīng)不出逆料,南京乞清軍幫忙剿賊,清廷反指責(zé)南京不該擅立朝廷,令弘光“削號歸藩”(即削去帝號,仍稱福王)。顯然,大清已自居為“天下主”,根本不承認南京或南明政府的合法性,它咬死明朝已經(jīng)滅亡! 南京竟然還為自己的存在辯解,看不出大清的責(zé)難是它向南征伐的戰(zhàn)鼓。 2 清廷要入主中原,成為新的正統(tǒng)中國王朝,必須宣布它的“前任”大明已死! 清人用心良苦,這些工作打它進京就開始了,如改葬崇禎帝后,令臣民服喪,謚曰莊烈愍皇帝,陵曰思陵……這些是來幫忙的鄰居該做的嗎?此時的清廷已是鳩占鵲巢。 得了機會就要坐天下,清廷的政治文化完全是“中國式”的,它現(xiàn)在的定位,已不再是偏處滿洲、控馭東蒙的大清國,而是繼承中華正統(tǒng)、君臨天下神州的大清朝! 所謂“朝”,是自堯舜三代以來,正統(tǒng)嬗遞有自之中國朝代;“清國”向“清朝”的進化,是清人入關(guān)后政治觀念變化的根本。 過去清國雖有與大明“爭正統(tǒng)”的一些舉動,如脅迫明朝的藩屬國朝鮮向其稱臣,但它還沒有“一統(tǒng)天下”的野心,其定位只是一個與明朝平等的國家。“中國”只能有一個,那時的清廷還不認為自己是中國。入關(guān)之后,形勢大變,清廷的政治立足點隨之而變,如今它要做中國了。 現(xiàn)在有些人不承認清朝是中國王朝,甚至說“明亡之后無中國”,而事實是,清廷自入關(guān)后,就始終在為確立自己的中國王朝地位而努力,它不承認南明,堅定不移地滅明,都是為了證明自己是明朝在中國正統(tǒng)王朝譜系上的合法繼承者。 清人在安葬崇禎帝時,已暗示明朝已經(jīng)滅亡,這一點很快變成明確的政治話語,如其詔書所言:“本朝立國東陲,歷有年所,幅員既廣,無意并兼。昔之疆場用兵,本冀言歸和好,不幸寇兇極禍,明祚永終,用是整旅入關(guān),代明雪憤?!彼Q,清兵是在“明祚永終”后入關(guān)的,滅明者是賊(闖),不是清;而“南中(南京)乘釁立君,妄竊尊號,亟行亂政,重虐人民”,它自然不肯承認,且必須加以征伐。 (《多鐸得勝圖軸》局部。豫親王多鐸正接受明朝的降表) 順治二年(1445年),多鐸率師向南進軍,大軍還未開到揚子江,清廷已迫不及待地開“明史館”,要修“勝朝”之史了。后代王朝修前代史,是歷代中國王朝相沿已久的政治傳統(tǒng),清廷在正式與南京兵戈相向前,先宣布它的滅亡,既為其征討正名,亦為釜底抽薪之計。自然,此舉的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明史館匆匆開了,而《明史》最后修成,則是九十年后的事情。 當(dāng)然,明朝亡不亡,不由清人嘴巴說了算,最后還得動手把它推進墳?zāi)埂?/p> 此時南京政府還占有淮河以南的廣大土地,如果它爭氣,能夠擊敗南侵的清軍,則金宋戰(zhàn)爭的歷史將重演:弘光帝所領(lǐng)導(dǎo)的大明將成為“南明”(一如“南宋”),與北方的清廷平分天下,再次形成南北分立的局面。 歷史上的南朝或北朝,往往自居“中國”,而視與其并立者為蠻夷或僭逆。如果1644年后的情形是(南)明、清分治,它們也必然經(jīng)歷一個較長時間的爭正統(tǒng)(即爭為中國王朝)的過程,然后開始平等或不平等的邦交。那么今日之中國,將很不同!在這個意義上,誰愿意看到中國再次分裂呢? 可歷史沒有假設(shè),史實是,腐敗的弘光朝廷不堪一擊,成立僅一年就被清人所滅。時為弘光元年(1645年),也是清順治二年的五月——這回明朝真的玩完了! 3 清廷用兵大勝,在“既俘福藩,南服略定”后,即命十月在江南舉行鄉(xiāng)試(省級科舉考試),并詔告天下,“特弘大賚,嘉與維新”。同時赦免河南、江北、江南等地官民“絓誤”,所有(前明)橫征逋賦,悉與蠲免。大軍所過,免當(dāng)年額賦之半,余免三之一……儼然為新天子溥恩天下之義。 對于明朝滅亡的時間,清朝官方的話語,前后完全一致,并通過撰寫史書、文字獄等形式,不斷加以強化。 清廷在這方面所做的工作,所盡的努力,是前朝不能相比的。我們可結(jié)合元朝人對“宋亡”的記事來加以理解: 公元1279年3月19日,南宋殘部與元軍在廣東新會之崖門近海激戰(zhàn)。日暮時分,宋軍大潰,宋相陸秀夫絕望,負起年僅9歲的幼帝趙昺,投海而死。元修《宋史》稱,此役后,“宋遂亡”。 (崖山海戰(zhàn)模型) 現(xiàn)在有人說,“崖山之后無華夏”,實際上是接受《宋史》的觀點,認為宋朝是在崖山之戰(zhàn)中滅亡的。然而崖山海戰(zhàn)前三年(1276年),南宋君臣獻都城臨安(今杭州)出降,就不是它的滅亡嗎? 元人在修《宋史》時,在“宋亡”這件事上的“書法”實在有些奇怪。 崖山之戰(zhàn)記在《宋史》“本紀(jì)四十七”中。本紀(jì)是“紀(jì)傳體”史書中皇帝的傳記,這篇本紀(jì)包括3個人,即南宋的最后三位君主。他們是哥仨兒:趙?和他同父異母之兄趙昰、弟趙昺。趙?就是獻城投降的那位末帝,被元朝降封為瀛國公。元軍占領(lǐng)宋都臨安,可與清軍占領(lǐng)北京相比;臨安獻城后,?的兩位庶兄弟罡和昺,隨母親楊太后出逃,先后稱帝,在元軍的窮追下,一路狼狽南奔,亦與南明之隆武、紹武、永歷相似。 《宋史》將昰和昺的事跡“附”在瀛國公?后,無異于承認他們被擁戴為“宋國之主”的事實,但在那篇本紀(jì)中,卻只稱呼他們在宋朝所授的王號,而不承認他們“帝”的身份。但不是帝,為何將二王事跡羼入專記帝王之事的本紀(jì)? 又,《宋史》既然不認可昰與昺的帝位,為何將其不幸的結(jié)局與宋之亡國聯(lián)系起來?當(dāng)趙?率南宋百官投降,并且“詔諭(全國)郡縣使降”時,就應(yīng)認定為宋朝滅亡,不該復(fù)將宋亡系于一個“僭統(tǒng)者”的跳海自殺上。 以上矛盾無疑是作史者的疏忽,他們修史時很有點“不講政治”,難怪人們說,元朝末年倉促成書的《宋史》,編校不精,是較為粗疏的一部“正史”。 同樣是修前代史,清人修《明史》,就沒有犯這樣低級的“政治錯誤”。莫說本紀(jì),就是整部《明史》,對隆、永等南明之君都無一個字的記載;“一年皇帝”朱由崧則收在《諸王傳》里,且云“自立于南京,偽號弘光”。 明朝滅亡時間如何定,關(guān)系到清朝的正統(tǒng)地位,不是小事,清廷堅定的史觀是:明亡于崇禎帝煤山自吊,滅明者為“賊”(闖),大清是從“賊”的手中奪的天下。乾隆四年(1739年)定稿頒行的《明史》,就在崇禎帝死后稱“明亡”,并稱“(帝)之蒙難而不辱身,為亡國之義烈矣”(《莊烈帝紀(jì)》);同時將爝火不息,奮戰(zhàn)不休,一直到康熙元年(1662年)才最后撲滅的“南明”事跡一概抹殺。在清代,敢書南明年號即是大逆不道,也沒人敢以弘光或永歷之亡為明朝之亡。 《明史》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修撰中,明確把握并堅持的一個重大核心理念,即正統(tǒng)觀,它以崇禎殉國劃線,之前承認明朝居“天命”與“正統(tǒng)”,明亡后就由清朝繼承其中國王朝的地位,而其他奉明正朔者,皆為殘渣余孽與僭偽。在這一點上,全書完全一致,毫無搖移,更無抵牾之處。而元人則不能將臨安之降斷為宋亡,故《宋史》一邊削宋末三帝帝號,一邊卻為其立本紀(jì),造成“書法”上的混亂——僅就修前朝史這一點來看,清廷的統(tǒng)治技巧遠較元朝更臻圓熟。 (清兵來了) 4 當(dāng)下的教科書和歷史讀本仍多徇舊說,將明亡定于崇禎十七年;學(xué)術(shù)意義上的“南明”研究,也是從崇禎殉國開始的,包含了弘光那一年。但愈來愈多的學(xué)者,傾向于認同弘光朝存在的事實,認為宜將明亡定于弘光元年五月——如是,則明朝的歷史將多出一年,即從1368年(洪武元年)建國,到1645年(弘光元年),一共278年。 這兩種劃分法,應(yīng)以孰為是呢? 我的看法,還是定以崇禎十七年為宜。 崇禎十七年說,不僅是清人的口實,也是基于中國自秦漢以來形成的“正統(tǒng)”觀念。以元末明初為例:朱元璋建政,要早于1368年正式建立大明國號,但朱元璋從來不說他稱王就是明朝之始,更不否定元帝北逃前元朝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性。1368年,是元至正二十八年,也是明洪武元年,明軍北伐占領(lǐng)大都(北京),元順帝北逃出關(guān),元遂亡——盡管順帝又活了一年多,直到洪武三年(1370年)才去世,然后是他的皇太子即位,此后“大元”還堅持了幾代人,始終不承認自己滅亡,但元亡于至正二十八年已為定論(即使其合法君主元順帝還活著)。這是因為,“元”失去的不僅是關(guān)內(nèi)土地,更是中國正統(tǒng)王朝的地位,流落塞北的“元朝”只等于一個虛號,只能被人輕稱為“北元”了。 認識弘光朝還可以參照金滅宋之際的宋高宗趙構(gòu)。 趙構(gòu)南渡,最初也是定都南京,不妨試想一下,假如趙構(gòu)也如弘光一樣迅速失敗,那1127年滅亡的就是宋,而不是北宋,因為壓根就不會有南宋,何來北宋?而宋之亡否,也不取決于趙構(gòu)自立時間的久暫??墒勤w構(gòu)比弘光要幸運,他建立的江南政權(quán)存活下來,是為南宋,與金分治淮河南北長達百年。而“南明”則是類似帝罡與帝昺的流亡者,它們堅持的時間很長,卻根本無法與南宋等量齊觀,其地位遠不足以撐起一個“北明”。所謂“南明”,只在學(xué)術(shù)研究的范疇內(nèi)才有意義,而不代表它擁有與清朝對等的實力、地盤與歷史地位。 一言以括之,如果弘光像趙構(gòu)那樣幸運,那么1644年亡者應(yīng)為“北明”,在江南新建且筑基久遠者為“南明”。而事實卻是,朱氏子孫在江浙閩粵等地接續(xù)建立政權(quán),皆如南宋之罡、昺,只空懸一個正統(tǒng)的旗號,不旋踵而敗,并不存在一個事實上的“南明”。 在明清易代之際,明朝遺民與反清人士自然是不肯承認明朝亡于崇禎的,這種(值得尊重的)情感必然著落于“華夷之辨”的議題上,而“華夷之辨”的本質(zhì)就是正統(tǒng)觀,故“仗義”抗清者,與清朝代明而興,頂起中華正統(tǒng)王朝的帽子,實為殊途同歸,皆歸于同一政治主旨之下。 其實,后人討論明朝滅亡的時間,除了正統(tǒng)之爭及歷史觀的建構(gòu),還為了歷史書寫的方便。對今人來說,明清易代已無關(guān)乎“大義”,則宜從舊,如果將弘光的一年強行計入明朝,則徒增麻煩,是不必要的。 本文發(fā)表于《看歷史》2017年第3期,名為《南宋可以算作“宋”,南明為何不能計入“明”》,有所刪改。歡迎關(guān)注“皇帝不稱朕”微信公眾號:hdshuoshi(皇帝說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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