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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0年，57歲的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在完成《G大調(diào)弦樂五重奏》之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并非是因為身體的虛弱，而是因為他覺得靈感似乎已經(jīng)枯竭了。于是勃拉姆斯宣布封筆，甚至開始準備遺書。 次年，當勃拉姆斯已經(jīng)開始享受退休的時光的時候，他離開維也納，前往梅寧根公國去拜訪他的老朋友梅寧根公爵和公爵夫人。 十年前，也就是1881年，勃拉姆斯第一次來到梅寧根，并帶來了他的《降B大調(diào)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引薦的人是時任梅寧根管弦樂團指揮的彪羅（Bülow）。梅寧根公爵對音樂有著熱情的喜愛，依舊保持著自巴洛克時期以來供養(yǎng)宮廷樂團的貴族傳統(tǒng)。正是在梅寧根管弦樂團的伴奏下，勃拉姆斯親自獨奏完成了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的彩排。盡管最終的首演地點選在了布達佩斯，但是之后在梅寧根的演出大獲成功。于是勃拉姆斯和梅寧根管弦樂團開展了一場歐洲巡演，將第二鋼琴協(xié)奏曲傳遍了整個歐洲。 梅寧根公爵雖然是貴族，但并不因為身份地位不同而對勃拉姆斯輕視怠慢，恰恰相反，他們反倒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勃拉姆斯曾將《命運三女神之歌》題獻給梅寧根公爵，后來在寫給公爵夫婦的信中說：「在梅寧根的日子，可以說是我音樂生涯中最好的時候了。」 這次勃拉姆斯封筆之后再度前往梅寧根，并沒有什么新的作品可供上演，但依舊受到了公爵熱情的招待。然而殊不知，勃拉姆斯的此番行程，雖然只有七日，卻燃起了他生命最后七年的火光。 勃拉姆斯晚期的重要作品，除了整理他青年時代的手稿之外，幾乎全然是圍繞著單簧管這件樂器而作的。 勃拉姆斯宣布封筆的那一年，就是他音樂生涯晚期的開端。次年，在他拜訪梅寧根的時候，在一場宮廷音樂會里，聽到了單簧管演奏家穆斯菲爾德（Richard Mühlfeld）的演奏。從當時的記錄來看，穆斯菲爾德演奏的最可能是韋伯（Weber）的《f小調(diào)單簧管協(xié)奏曲》。勃拉姆斯聽了之后，在給克拉拉（Clara）的信中熱情洋溢地寫道：「就單簧管的演奏來說，沒有人可以超越穆斯菲爾德?！?/p> 作曲家若是想為一件樂器譜寫曲樂，首先要充分了解這件樂器的音色、表現(xiàn)力，以及它的音域和演奏技巧能否支撐起自己所作的曲目。所以那些本身就有高超演奏技巧的獨奏家們，往往能創(chuàng)作出難度極高的作品，譬如帕格尼尼（Paganini）之于小提琴、李斯特（Liszt）之于鋼琴。而勃拉姆斯并不會演奏單簧管，于是他選擇了另一種方式接近這個樂器，就是用極其微妙音符開創(chuàng)出一片獨特而嶄新的審美空間。 勃拉姆斯久違了的創(chuàng)作熱情又一次噴涌而出，自聆聽過穆斯菲爾德的演奏之后，他為單簧管，或者說就是為穆斯菲爾德創(chuàng)作了一些列室內(nèi)樂作品，《a小調(diào)單簧管三重奏》、《b小調(diào)單簧管五重奏》以及兩部單簧管奏鳴曲。勃拉姆斯把自己生命的最后七年都獻給了單簧管。 單簧管并不常作為獨奏或者主奏樂器出現(xiàn)在室內(nèi)樂或者協(xié)奏曲中，在勃拉姆斯之前，似乎只有莫扎特（Mozart）和韋伯的些許作品較為著名。正因為其稀有，故而其中能流傳開來的作品就是稀有中的稀有，堪稱珍品。 在這些為單簧管而作的珍品之中，勃拉姆斯占據(jù)了至關(guān)重要的地位。而他那一系列單簧管作品的序幕，就是那部相較之下不太著名，也時常被冷落的《a小調(diào)單簧管三重奏》。盡管其后的《b小調(diào)單簧管五重奏》更為嫻熟，也更加復(fù)雜。但是這部三重奏里所展現(xiàn)的那種陰沉而高雅的氣息，卻無法被別的作品替代。  最常用的單簧管有兩種調(diào)性，降B調(diào)和A調(diào)，前者明媚而悠揚，后者陰郁而典雅。莫扎特曾經(jīng)為A調(diào)單簧管創(chuàng)作過一部《A大調(diào)單簧管協(xié)奏曲》，尤其是那著名的第二樂章柔板，單簧管帶來了靜謐如夢幻般的色彩，甜蜜而又憂傷，這是屬于春天的傷感。在勃拉姆斯的三重奏里，雖然使用的也是A調(diào)單簧管，雖然也流露出憂傷的感覺，但是這確是更為陰沉的，屬于秋天的傷感。 這部單簧管三重奏的柔板樂章的開始，單簧管率先演奏出一個無比靜謐的主題，鋼琴低聲絮語，宛若秋天的腳步，逐漸靠近了。緊接著大提琴那更為深邃而沉靜的聲音接過了單簧管，反復(fù)演奏了一遍單簧管的主題。大提琴追隨者單簧管，就像是蝴蝶追著落葉一般，漸漸地兩種聲音纏繞在了一起，乃至在飄飛的黃葉里已經(jīng)分不清楚蝴蝶和樹葉了。 發(fā)展部的鋼琴的和聲異常輕微，就像是葉子掉落在滿地落葉之上的聲音。單簧管以一種低垂柔美的姿態(tài)，被微風(fēng)吹得千回百折，最終和著鋼琴的聲音落了下去，無聲而哀傷。大提琴就在一旁微妙地應(yīng)和著，就像是把葉子誤認為自己同類的蝴蝶，葉子落了，只剩蝴蝶在飛。 由此大提琴接過了主題，來到了再現(xiàn)部，單簧管和鋼琴都變成了伴奏，這是更深的秋了。這個樂章開始時的主題以被模仿的方式再現(xiàn)了出來，但力度逐漸升高，一層層堆疊，就像是隨著風(fēng)飄到云端一樣，又慢慢落下。 直到尾奏，越來越輕微，心神搖曳之際，一連串鋼琴的尾聲，連著薄暮的秋霜一起降下來了。這或許是室內(nèi)樂作品中最為寂寞而清冷的結(jié)尾了吧。 勃拉姆斯的音樂中時常能聽出深秋的感受，深沉而內(nèi)斂，有一絲溫暖但不熱烈，有一點寂寥但不冷清。就像是緩緩飄落的秋葉，婉轉(zhuǎn)地、緩慢地飄落在水面上，泛起的漣漪也漂到了心里。 或許正是因為他就處在一個古典主義的深秋吧。 自海頓（Haydn）以來，經(jīng)由莫扎特、貝多芬（Beethoven）而建立起的古典主義樂派，到了勃拉姆斯的時代，受到了嚴峻的挑戰(zhàn)。那些規(guī)整、嚴密、精巧的古典主義形式，在柏遼茲（Berlioz）、李斯特以及瓦格納（Wagner）他們濃烈的情感的沖撞下，變得松散、破碎而直白。標題音樂的興起，使得音樂成了某種表達文學(xué)的手段，到了瓦格納手里，音樂與文學(xué)的分野在他的新形式「樂劇」里甚至消弭不見了。 這一切都是擁有著古典主義理想的勃拉姆斯無法容忍的，音樂就是音樂，需要遵循自己內(nèi)在的邏輯，而非是為了達到文學(xué)化的詩性與戲劇性的手段。但是古典主義已經(jīng)走到了極致，交響曲、協(xié)奏曲、奏鳴曲以及室內(nèi)樂等等體裁，在前人的手中幾乎已經(jīng)窮盡了表現(xiàn)力，這時候勢必要開辟新的音樂道路，而勃拉姆斯，這個信仰者古典主義理想的作曲家，依舊行走在那條日漸下降的舊路上，宛若古典主義最后的一抹斜陽。 勃拉姆斯在1890年宣布封筆，或許真是預(yù)制到了死神的降臨。之后幾年中，他的好友和愛人一個個相繼離去，其中莫過于他愛戀了一生的克拉拉的死對他的打擊最大?？死篮笠荒?，勃拉姆斯也離開了人世，葬在了維也納中央公墓。這里不僅埋葬著勃拉姆斯，還埋葬著貝多芬和舒伯特（Schubert），以及他們所代表的古典主義的輝煌。 時間將生命化作死亡，但卻將他們的作品變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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