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骨/ 何許人兇宅 天漸漸黑了,云厚得像要砸下來。 走到這幢舊屋前,我才發(fā)現(xiàn)那些茂盛的植物給我了一個多么錯誤的印象,在遠處看來,這房子只不過舊而已,掩映在樹影里,還顯得有點別致。但走到跟前,我才發(fā)現(xiàn)房子已經(jīng)有些破爛,兩扇門是木頭做的,包著一層鐵皮,釘著銅釘。年久失修,鐵皮已多半已銹了,有些地方甚至已爛出了洞,露出下面的木頭,銅釘也已經(jīng)晦暗發(fā)綠。 我懷疑,這樣的地方能住人嗎? 走進大門,我的目光掃到玄關(guān)墻上那個木質(zhì)相框里照片時,腦子里飛快地閃過一個念頭,這老頭真像條狗。 真的,那老頭挺像條狗,那種渾身是粗短硬毛臉上長滿橫肉,肥得圓滾滾的狗,四條腿很短,大肚子撐得快要蹭到地板上,就是那種狗,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跟照片上的老頭很像。 美姨放下行李,也打量起這棟全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來,并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地板上的許多劃痕還有墻上那似紅又似黑的污跡,她皺了皺眉:“這里好像很不干凈,還有股怪味道?!?/p> 是的。我也聞到了怪味道,有點臭,卻又混合著淡淡的腥味還有某種成分復(fù)雜,難以表達的腐敗的氣味。 “你可以住那間房,那是鳴海的臥室?!敝薪樾〗闩R走時給我指了指樓上的一個房門。 鳴海?是被家鄉(xiāng)學(xué)子們傳說得像神話一樣的醫(yī)學(xué)院高才生鳴海嗎?我楞了一下,興奮地沖上二樓,這房間比起樓下來整潔得多,到處都用白色的防塵布遮著,墻上的照片上也有個面目英俊的男子。 “等等,你說的是不是黃鳴海,他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喂,你等等!”美姨忽然回過神來,等她追出去,中介公司的小姐已經(jīng)發(fā)動了汽車。美姨不甘心地跑上樓來,氣喘吁吁地對我說:“小漁,這里是死過人的兇宅,我們這次來幫你爸撿骨,住這里太不吉利了,你陪我去找她,我們換個地方吧?!?/p> “要去你自己去,我不想搬?!蔽覐难揽p里擠出一句話,然后很用力地關(guān)上了房門,劇烈的震動讓門縫里震出好些灰塵來。聽著美姨下樓時的腳步聲,我心里一陣得意,對待虛偽的繼母就該這樣,沒撞破她鼻子算她走運。 三年前,爸爸和美姨結(jié)婚后來美國蜜月旅行,順便聯(lián)系這邊的同鄉(xiāng),爸爸也有個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那次來就是想擴大生意的,沒想到,爸爸竟遭遇了一場致命的車禍,按照老輩人的規(guī)矩,死在外面的人不能立刻送回去的,美姨操辦著先把爸爸土葬了,到如今已經(jīng)是第三年了,我們這次來,就是來把父親的尸骨帶回去。 氣走了美姨,我心里一陣輕松,卸下背上的包,掀開床上的防塵布準備休息??删驮谖业念^碰到枕頭的那一下,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硌得我生疼。我從枕頭里掏出一本硬皮日記本。信手翻了翻,里面有不少字,每隔一兩頁還有日期,我看了看時間,那大概是兩年前的日記了。也許死過兩個人的屋子真的很難租出去,不然這日記應(yīng)該早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 照片上的年輕男子臉色蒼白,神色也有些憂郁,不過他的面孔英俊得像漫畫里才有的人物,我確信他就是傳說中的鳴海。還在我讀初中時,就聽過關(guān)于他的事跡,不僅數(shù)理化超好,還是籃球場上的籃板王并且鋼琴也過了十級,因為成績優(yōu)異鳴海還在高二就被保送到了美國最好的醫(yī)學(xué)院,他成了所有家鄉(xiāng)學(xué)子的驕傲和奮斗目標。 他的日記里會寫些什么呢?我真的很好奇,忍不住翻開了日記的第一頁,讀了起來。 鳴海的日記 三月十八日 晴 這個家到底有多少條狗,十條還是二十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快要受不了了,我真想跟他狠狠地吵上一架,然后離家出走,離開這個該死的地方。 沙發(fā)上到處都是狗毛,墻角是狗咬過的磨牙棒,空氣里還彌漫著濃重的狗氣味,那種毛烘烘的臭味,雜著狗叫聲,我完全看不進書。昨天晚上我很認真地跟爸爸提出如果家里再這么吵我就要去住校了,可他只是喝酒,看都不看我一眼,根本就當我不存在。 我憤怒了,為什么從小到大,他從沒對我好過,好像我不過是根路邊的野草,那種漠不關(guān)心的冷淡,我真是恨透了。 字跡很清晰,但運筆特別用力,幾乎每個字都力透紙背,我的手指撫過那些深深凹陷的筆畫,依然能感覺到當初寫下這些東西的那個人,他的心情是多么地惡劣。潦草的中文里還夾雜了不少繁體字和英文單詞。 我記得以前聽人說過,鳴海是單親家庭長大的,他沒有媽媽,那么我一進門看見的照片上那個長得像狗的中國老頭,應(yīng)該就是鳴海的父親。跟鳴海比起來,我的爸爸對我實在是好太多,我換了個姿勢,接著看下去。 四月二十日 雨 我懷疑,在他眼里我是否連條狗都不如,抑或我根本就不是他親生的。 我不過是踢了那只吉娃娃兩下想讓它別再叫了,又不是真的想踢斷它的三根肋骨,可他竟為了這個跟我翻臉,抄起酒瓶就朝我扔過來,那些刺鼻的液體濺了我一身,玻璃渣子差點飛進我的眼睛。就在他把那個酒瓶朝我扔過來那一剎那,我忽然有種沖動,殺了他!我的心猛然一跳,是的,殺了他。他死了,惡夢就結(jié)束了,我可以把那些狗都趕走,從此安靜的生活,多好。 我沒脫衣服,站在花灑下淋浴,滿身的酒氣隨著流水越來越稀薄,那個關(guān)于殺人的念頭卻越來越強烈。 五月十九日 陰 這段日子里我看了很多懸疑推理小說,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原來殺人也可以是一門技術(shù),不,應(yīng)該說是一門藝術(shù)。心里已經(jīng)踏實很多,因為禽流感的盛行店里生意越來越好,他總是回來得很晚。 我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如果他肯稍微對我好一點,或許我會饒他一命。他對于那么多臟兮兮的流浪狗也會慷慨地收留,他的本質(zhì)并不壞,我對自己說,他只是愛面子…… 今夜原本沒有星光,烏云太多了,就在我動手寫下這篇日記前,月亮都沒有露臉,但是現(xiàn)在,只不過片刻的大風(fēng),就把烏云吹到九霄云外了,月光照進窗來,這棟房子里前所未有的寧靜,那些狗一定是喝過他給的酒了。 我喜歡這樣的夜晚。 寧靜,是啊,我也忽然感覺到特別寧靜。 我忽然覺得這本日記的主人跟傳說中的優(yōu)等生鳴海有著相當大的距離,也許每個人都有著另一面,讓人感覺陌生的另一面。顯然,日記的主人是BT的,一腳踢斷吉娃娃的肋骨,這種事我絕對干不出。不過,關(guān)于殺人的念頭,我卻同樣有過。 窗外的夕陽已經(jīng)黯淡了最后的余暉,日記里的字跡變得模糊,我的眼有些酸痛,放下了日記本,我悄悄走到門口,外面分明有小小的壓抑的交談聲,不是只有美姨在嗎?樓下還有誰?我豎起了耳朵。 美姨 “咳咳。真渴,美姨,有水喝嗎?”我假裝下樓來找水,態(tài)度還很溫和,在外人面前,我對美姨總是很和氣的,“噫,陳叔叔,你怎么來了?” 陳叔叔就是爸爸當年在美國的合作伙伴,至今他公司的所有海外生意都還在陳叔叔手上??墒牵驮谖蚁聵乔?,分明看見陳叔叔跟美姨靠得那么近,他手里還有個絲絨小盒子,里面有個小東西閃了一下。 我心里咯噔了一聲,陳叔叔該不會等不及求婚了吧,他在爸爸死后不久就開始追求美姨了,送花,送禮,每天打越洋電話,都已經(jīng)等了這么久了,難道就不能再等到我們把爸爸的尸骨送回國內(nèi)嗎?心里有股烈火在燒著,但是表面上,陳叔叔倉皇地把戒指盒塞進美姨手里時我還是假裝沒看見。這一點我很像爸爸,他總是會把面子上的事情做得很穩(wěn)妥。 “是小漁啊,我還以為你休息了呢。我來找你美姨說點公司的事,已經(jīng)說完了,我先告辭了,有事盡管給我打電話?!标愂迨鍝P了揚手算是打招呼,然后匆匆地離開了。 “美姨,你動作還真快呢,收拾屋子又跟陳叔叔談?wù)?jīng)事都不耽誤啊?!蔽也幌滩坏卣f著目光環(huán)視一周,沒想美姨到動作那么快,整個一樓都被她收拾干凈了。 “小漁,我在廚房里燒了些開水,我?guī)湍愕?。”美姨的好態(tài)度讓我更加懷疑她跟陳叔叔之間的曖昧,我之前那樣當著她的面摔門她難道就一點都不生氣?不,一定是她跟陳叔叔有鬼,被我發(fā)現(xiàn)了心虛。 “我可不敢喝你燒的水,萬一被毒死在異國他鄉(xiāng),不知道誰會幫我撿骨呢。”扔下這句話,我徑自去了廚房,把美姨燒好的開水倒掉重新燒一壺。等著水開的時間,我打開了胸前嵌著爸爸照片的墜子。 從小,爸爸就特別疼我,他可以不陪媽媽但一定會陪著我,只要是我的要求,不論是去哪里玩,還是貴得離譜的玩具,他從來沒有拒絕過。我吃飯,爸爸親自喂,不論他的工作再忙,也會保證每晚都給我講故事,陪著我入睡。四歲那年第一次參加別人的婚禮后,我傻乎乎地說將來要跟爸爸結(jié)婚,爸爸開心地把我舉得高高的,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媽媽卻蹙了眉拂袖而去。 與爸爸對我的寵愛相比,媽媽很少陪我,她總是忙著公司里的生意,對我很冷淡要求卻格外高,在媽媽面前不能犯一點點錯,不然她肯定會大發(fā)雷霆。聽到媽媽出意外去世的消息后,我并沒有特別難過,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以后爸爸就完全屬于我了。 我沒想到的是,媽媽去世不到一年,爸爸就跟美姨在一起了,她比媽媽年輕十歲,也漂亮得多,爸爸簡直被她迷住了。美姨卻很懂得討好我,但不論她怎么做,都只能換來我的厭惡。是她分享了爸爸的愛,爸爸給我的時間比以前少多了,我甚至懷念曾經(jīng)有媽媽的日子,至少沒人能跟我搶奪爸爸。 爸爸在跟美姨結(jié)婚前一晚對我說,美姨是真心愛他的??涩F(xiàn)在,爸爸的照片就在我掌心正中,他依然云淡風(fēng)輕地面帶微笑,如果他在天有靈的話,我多想問問他,看到剛才讓人氣憤的一幕了嗎?他不過才死了三年,美姨就變心了,她根本就不愛他,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是唯一最愛他的人,只有我! 壺里的水沸騰了,我用茶包泡了杯茶帶回房間。門被我關(guān)得山響,但是接下來的幾天里,美姨并沒有因為對我的愧疚而停止跟陳叔叔的來往,正相反,她一連幾天都跟他在一起,不是說去公司,就是去有其他的事情。每次美姨都精心裝扮,我在二樓的窗戶里默默地看著他們談笑風(fēng)聲地的離去,都會攥緊了拳頭。如果老天真的有眼,就應(yīng)該讓美姨出車禍,讓她去天堂陪爸爸! 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鳴海的房間里,翻看他的日記。 鳴海的日記 六月七日 灰色的生日 今天是我二十歲的生日,可我一點也不快樂。我病了,病得不輕,我的頭疼得快裂開了,什么都不想吃也睡不著,冷汗把我的衣服都浸得濕透了。我用沙啞的聲音給爸爸打了個電話,我想讓他陪我去看病。他不在診所里,我只能電話留言,拖著沉重的身子先去了醫(yī)院。 醫(yī)生說,我得了急性闌尾炎,必須要做手術(shù),但是手術(shù)前需要有家人的簽字。我只能捂著肚子先坐在留觀室里,消毒水味道讓人欲嘔,可是爸爸遲遲沒有出現(xiàn)。我又給他的診所電話留了言,我說,如果他不來,我會死的。 可是我已經(jīng)疼得快撐不住了,我就快要死了。護士過來跟我說,再不簽字動手術(shù),闌尾就要穿孔,將有生命危險。當麻醉發(fā)揮作用,視線變得蒙朧,當那鋒利的手術(shù)刀劃過我的皮膚,我的手卻只能握住冰涼的金屬床沿。失落,鋪天蓋地潮水般將我淹沒,我真的不能對他再有任何幻想了,我跟醫(yī)生交涉過后,自己在手術(shù)萬一失敗一切后果自負的文件上簽了字。 六月十日 看不見外面的天 從手術(shù)結(jié)束一直到今天,他也沒來看我。 如果不是我的卡上還有些錢,大概會被餓死在醫(yī)院里。 六月十三日 雨 今天,我出院了。我能搖搖晃晃地行走在路上,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仇恨。 回到家,撲鼻而來的是狗臭味和酒精的刺鼻,冰箱門沒關(guān),里面所有食物都被他收養(yǎng)的流浪狗們拖出來吃了,地板上隨處可見狗糞,一見到我,狗們都狂吠起來,不知道是想出去散步還是餓得厲害,好像它們才是這個家真正的主人。 他在哪?他以前從不會這樣,就算他自己不吃也不會忘記給狗們喂食。我上到二樓他的臥室,門沒關(guān)嚴,他躺在地板上,手上還抓了個還有半瓶酒的酒瓶,墻角是一大堆高度酒的空瓶。這個打著呼嚕的男人真的是我的親生父親嗎?在我躺在醫(yī)院痛苦地挨著刀子時,他竟獨自在家醉酒。那天還是我二十歲的生日。 我走過去,用力踢了他一腳。他皺著眉頭翻了個身,他的眼睛浮腫,半瞇著看我,鐵青著臉坐了起來。就是從他罵我開始,我失去了理智,我忘了計劃好的兩套天衣無縫的密室殺人計劃,我一句又一句地回擊著,尖銳的詞語像子彈般朝他掃射過去,他踉蹌地站起身來要踢我,我一閃身來到了走廊上。 我從沒跟他吵得那么痛快過,他的喉嚨沙啞精神不振,我腹部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不過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就在他舉起酒瓶,想朝著我的腦袋砸下的那一刻,我爆發(fā)了驚人的力量,我握住了他尚在半空中的手,用力一掀,他失去了平衡,整個人頭朝下地從樓梯上滾落下去。我聽到了酒瓶和骨頭破碎的聲音,還有他的呻吟。樓下那些正在吃東西的狗們也放棄了進食,一條條圍在他身邊,看著他的身體被酒瓶的碎片劃破,流出殷紅的血。 狗們沉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好像已經(jīng)洞察了一切,那些眼神讓我慌亂。 他死了嗎?不,這應(yīng)該算是意外,如果說這是他自己喝醉后失足造成的,不論是誰都會相信的,因為每個人都知道,我的父親是個不可救藥的酒鬼。 我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和脈搏,已經(jīng)停止了。我該怎么收拾這局面?打電話去醫(yī)院,就說他是喝醉了? 我不能確定現(xiàn)在地上這一大堆肥肉是不是真的死了。但看著他不再動彈,看著他血流遍地,我感覺自己充滿了活力。 六月十四日 大雨 真累啊。 現(xiàn)在我剛把一切收拾完,躺在床上就像骨頭要散架一樣,腹部的傷口也有些疼,不過一切已經(jīng)了結(jié)了,整個人都輕松了。 昨夜的雨真是及時,又大得深得我心,外面沒有一個人。我在院子里挖了個大坑,被雨浸潤后泥土很松軟,我沒費太多力氣,那一大堆肥肉現(xiàn)在躺在坑底了。還有那些討厭的狗,我已經(jīng)給這些目擊者們吃過拌了毒藥的肉,它們也被我全部扔進了那個大坑。他不是喜歡狗嗎,死也讓它們陪著,算體貼他了。 把坑填平后,我弄了些生長迅速的草籽扔在那片地上,用不了幾天,那里就會被掩蓋得綠意盎然。 如果有鄰居問起爸爸的下落,我會說他去其他的省旅行了。有家鄉(xiāng)的朋友打電話來問,我也是這樣說。他的朋友并不多,應(yīng)該沒人起疑心。我不想接手那家寵物診所,委托了中介公司,盡快把店轉(zhuǎn)手。 雖然一夜沒睡,但是我精神還不錯,剛才又把家里整個做了一遍清潔,在這個簇新錚亮的家里,我的新生活就要開始了。可是,為什么我并沒有那種預(yù)料中的喜悅呢? 殺機 日記寫到這里似乎快到尾聲了,我合上日記本,開始想自己的計劃??磥須⑷诉@件事,并不是遙不可及得只能在電影和小說中上演,至少鳴海也這么做了,而且做得很好,毀尸滅跡得很漂亮。 看來我也應(yīng)該學(xué)習(xí)一點經(jīng)驗,在對美姨下手前應(yīng)該把前前后后的一切都計劃周全。我跟鳴海不同,他是弒父,那是跟他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人,當然會內(nèi)疚會有內(nèi)心的折磨。而我跟美姨就不同了,她不過是個外人,殺了她,我就不用跟她分享父親的遺產(chǎn)了,我查過公司的賬目,那筆錢已經(jīng)很微薄了,而我卻還需要做一次昂貴的換腎手術(shù)。 反正美姨并不是真的愛爸爸,如果她真愛,她怎么會跟陳叔叔打得火熱?如果她要爸爸的遺產(chǎn)只是為了增添自己嫁妝的分量的話,還不如用那些錢來給我續(xù)命。我就是這么覺得的,我覺得自己不算太自私,畢竟美姨跟爸爸結(jié)婚才不過短短一年,而且,爸爸還給我們兩人都買了巨額的保險,我們互為受益人,她一死,我還能獲得更多。 接下來,我要做的,就是想一個真正自然又干凈的辦法,在離開美國之前殺了美姨,因為國內(nèi)的保險公司調(diào)查遠在國外的事故,通常都是很難調(diào)查取證的,這對我來說更有利。 鳴海的日記 六月十四日 大雨 今天的雨,和兩年前的那晚一樣大。很好,沒人會看到我在午夜為父親撿骨。 兩年了。我修完了所有課程,美國畢竟不是故土,我想回國找工作。 我沒想到,我曾以為的安靜的好日子并沒有來臨,每當我一個人回到這里的時候,只能感覺到無邊的寂寞和孤獨,而且這棟屋子里,還有著怎么做都消除不掉的狗的氣味,我實在不能安心地一個人住下去,后來,我搬去了學(xué)校宿舍。 偶爾有人問我,你爸爸呢,我總是說,他回來住了幾天又出去旅行了。他們總是笑,他肯定在外面給你找了個后媽,不好意思帶回來。我也只是笑,并不解釋什么。還好這里是美國,隱私觀念很強,這樣的問題至多到此為止,很少有人追問下去。 過幾天我就要動身回去了。臨走前,我決定再回來看看。昨晚,我在爸爸的柜子里找到一個生銹了的鐵盒,里面有些泛黃的紙片和照片。 我第一次見到了媽媽的照片,原來,我生得那么像她,眉目甚至鬢角,微笑時上翹的嘴角,每個輪廓都是一樣的啊。而那些合影里,爸爸和媽媽并肩站著,像春天里的兩朵合歡花,那么般配,他們手挽著手,微笑。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媽媽是在生我時難產(chǎn)大出血死的。我的生日就是她的忌日,所以,爸爸從未為我慶祝過。他深愛著媽媽,可每每見到我,就像見到殺害她的兇手,他對我便愛不起來,也親熱不起來。 盒子的最底層,有張二十四年前的情人節(jié)明信片,上面清麗娟秀的字跡這樣寫道:親愛的,我真想變成你是手下的狗狗,如果我死在你前頭,一定投胎做一條狗,我要在你的身邊跟著你,你煩惱時可以對我說話,你高興時我們一起喝酒。 我還見到了媽媽的護士證,爸爸最初工作的寵物醫(yī)院里,他們就在一起工作。 我的頭皮轟然炸開,原來,爸爸對狗的偏愛,不過是因了媽媽當年玩笑般的情話。他對媽媽愛得太認真了,所以,他才會恨我也恨得那么認真吧。 站在大雨中,片刻就濕透了衣服,我嗚咽著,可臉上肆意的雨水讓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我在無人打理長滿雜草的后院里揮舞著鋤頭,直到閃電照亮我見到的第一根白色的骨頭。那是狗的骨頭。我還記得兩年前我是怎么把那些狗毒殺了,然后像扔垃圾一樣扔進這個坑里來。 我扔下鋤頭,用手刨著那些骨頭,我想找到爸爸的尸骨,家鄉(xiāng)人傳說,在他鄉(xiāng)死去的人必須把他們的尸骨帶回去,他們的游魂才可以回去。我已經(jīng)犯下不可饒恕的罪孽,現(xiàn)在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爸爸的尸骨帶回去,把他跟媽媽葬在一起。 我拼命地用手指刨著,閃電也一下比一下更亮,可是,直到我的指甲斷裂出血,直到那個坑的最底部,我見到的仍然只有短短的狗骨,全是狗骨,尖銳的犬牙在閃電的照耀下泛著寒光。 一聲驚雷在我身邊炸響,我的腦子一片空白,爸爸呢?爸爸到哪里去了?我明明親手把他埋葬,可是他的骨頭呢?找不到他的骨頭,我怎么能把他帶回去??? 那本日記最后,字跡越來越凌亂,就像瘋子寫出來的一樣。 事實上,關(guān)于鳴海的最后結(jié)局,他的確是瘋了。警察并沒在那堆骨頭里找到他父親的尸骨,他的父親真的失蹤了,警察最后沒有裁定鳴海殺人,而是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但是進去不久,他自殺了。一心求死的人是沒法救的,他吞下了一大把碎了的剃須刀片,把自己的身體弄得支離破碎后再跳樓。 那是需要怎樣的求死之心才能承受的痛苦?我的思緒泛濫開來,鳴海的爸爸呢?會不會他早就決定在鳴海二十歲生日那天離開他,去了其他的地方生活,很可能當年他在鳴海的媽媽臨終承諾過,會照顧鳴海成人,可是后來他見到鳴海那酷似愛人的面孔,對他的只有恨意,如果讓他選擇,他很可能愿意犧牲當年還是嬰兒的鳴海換來愛人的生命吧。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么鳴海當日以為自己殺了父親并且親手埋葬他的那些片斷,大概就是他在醫(yī)院獨自經(jīng)歷一場手術(shù)后對父親徹底失望,精神崩潰而產(chǎn)生的幻覺吧。 我想,鳴海其實是愛父親的,他只是,最終沒有得到。我不禁有些可憐他了,比起他來,我享受過的父愛實在是太多太多,所以我可以確定,如果爸爸在天有靈,如果看到了美姨背叛他的事實,他也會支持我殺了她的。 合上這本瘋子寫的日記,我決定好好睡一覺。 明天,是為爸爸撿骨的日子。 撿骨 天氣很好,站在這塊地方,我還能看見山澗里流淌的清溪和溪邊美麗的野百合。父親的墓地位置不錯,看來美姨當初費了點心思挑選。 我打一把黑色的傘,站在背對陽光的地方,這是祖宗規(guī)矩,開棺前不能讓尸體見到陽光,否則將游魂四散。墓碑沉穩(wěn)地立著,一副看慣生死的態(tài)度,風(fēng)低低地吼,翻閱那地上的冥紙草履和布幡,三炷清香的虛煙裊裊而升,漸漸翳入的虛空中。我的心跳加速,等到棺材蓋一掀起,我就要見到爸爸了,我握住傘的掌心,有些潮濕。 “時辰到了?!蓖谀沟墓と苏f。 按照規(guī)矩,掘墓必須由子嗣破土,美姨替我撐傘,我接過丁字鎬,使力一掘,禁錮了上千個日夜的天日又要出現(xiàn)了,讓人不免癡想起死回生的傳說,我真希望爸爸沒有死,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場長夢而已。 工人扒開沙石,棺木的顏色隱隱若現(xiàn),我的心緊緊揪著,不知道那些我見不到的風(fēng)暴雨虐螻蟻啃嚼過后,爸爸的身軀骨肉是否已經(jīng)安然化去,是否真的不痛不癢。所謂撿骨,其實是重敘生者與死者之間那一樁肝腸寸斷的心事,在陽光之下重逢,彼此安慰,就像當年爸爸還活著一樣。 拔起棺釘,上棺嘎然翻開,我惶恐地睜開眼,俯身看爸爸,西裝革履玄帽端正,只是,那躺著的身軀已然沒有血肉,只剩一副完整的骷髏??粗强湛盏难鄱矗粗轻揍景坠?,我痛哭失聲。 “別哭,你還要牽起他的手?!泵酪踢f給我一方手絹,我想起昨晚她交代過我的規(guī)矩,我作為他唯一的子女,要先撿起爸爸的手骨,就好像拉他起身一樣。 我彎下身體,把手伸了過去,可是,只一碰,那只手竟然完全碎了,眼淚不爭氣地奪框而出,美姨遞給我一只甕,我們就這樣一小塊一小塊地把爸爸的骨頭完全收入甕中,真沒想到,爸爸生前那么高大健壯,死后,竟然可以裝進一個那么小的甕中。 車行駛在回去的路上,窗外的風(fēng)景不停地倒退,美姨開著車,偏過頭來看我,她忽然對我說:“小漁,有些事我想告訴你?!?/p> 我緊緊地抱著那個甕,就像抱著爸爸,我沒回頭看美姨一眼,反正她今天就要死了,我已經(jīng)在安全氣囊和剎車上都做了些手腳,這車是車行里租來的,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很難查清。 “我跟你陳叔叔在一起,其實是為了拿回原本屬于你爸爸的東西,他趁著你爸爸死的時候,做亂了賬目,把大部分錢都卷走了,這次來,除了幫你爸爸撿骨外,我就是要來拿回那些東西的。你的腎病已經(jīng)到了必須要手術(shù)的程度,但我們現(xiàn)在的錢還是太少。”美姨說著,不時回頭看我。 “小漁,還有件事情,我知道可能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但是今天,我必須要告訴你?!泵酪填D了頓,似乎在暗下決心,“其實,我是你的親生母親?!?/p> 我回過頭看她一眼,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我忽然莫名其妙地心慌。 “小漁,我高中畢業(yè)那一年認識了你爸爸,他那時已經(jīng)工作好幾年了,但他很愛我,我們戀愛兩年后就有了你,當然,那時候我們還沒結(jié)婚。這種事,即便是在現(xiàn)在也是很不光彩的,你奶奶很反對我們在一起,甚至以死相爭,你爸爸實在沒辦法,才和那個算是門當戶對的女人結(jié)了婚。但她不能生養(yǎng),你爸爸出面求我把你讓給他養(yǎng),他承諾,將來會跟那個女人離婚,我們再在一起。其實我們一直沒有斷過來往,只是沒讓你奶奶她們知道而已。我也并不在意那個名分,只要你爸爸真的愛我,我什么都無所謂。也許是老天有眼,后來那個女人竟然出了意外死了,我們終于結(jié)了婚?!泵酪陶f到這里,還深情地看了一眼我手中的甕,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著爸爸本人。 “小漁,我知道現(xiàn)在跟你說這些可能太難接受了,但請你相信這些是真的。等我把這邊的事情全部辦好,把屬于你爸爸的錢都弄回來,我們就去做個檢查,我相信我的腎你是可以用的,畢竟,我是你親生母親。你爸爸不在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健康快樂地活下去?!?/p> “小漁,你的胸口左邊靠近心臟的位置,有兩顆朱紅色的痣,那是你從小就有的,我一直都記得?!?/p> …… 尾聲 慌亂就像一萬只蟲子,在我的心里到處亂爬。 美姨說的是真的嗎? 眼看著車速已經(jīng)接近一百碼,我的心跳也史無前例。 就在這時,路邊忽然竄出一條野狗,前面工人駕駛的車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美姨的腳也踩到了踏板的極限,可是我們的車卻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是的,我們的車不會慢下來了,因為剎車被我弄壞了,而美姨的安全氣囊也被我弄壞了。 在猛烈撞擊到來的那一剎那,轟的一聲巨響,我的心跳立時停頓,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撲面而來,那是這輛車上唯一完好的安全氣囊…… 空氣中有濃濃的汽油味,再次睜開眼睛,美姨頭破血流地趴在方向盤上,她濃密的睫毛像黑色的蕾絲般覆蓋著,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跟她有幾分像。我手中空空如也,那個甕摔碎了,爸爸的白骨四散一地。我迷迷糊糊地看著這一切,有些遲鈍。 爸爸,你的魂魄隨著這些尸骨跟來了嗎?告訴我,美姨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教教我該怎么辦,現(xiàn)在,我不知該先摸摸美姨的鼻息,還是該先撿起地上的你的骨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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