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韓大元，法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院長。

今天是法學院的開學典禮，也是你們與人大法學院結緣、與法律職業(yè)結緣的開始。作為院長，我想與同學們共同思考也許大家熟悉的話題，我們?yōu)槭裁葱枰▽W院？法學院的靈魂與使命是什么？

經(jīng)過焦慮、苦惱與期待，你們填報志愿時選擇了法學院。人的一生有兩個不可抗拒的命運安排，一是父母賦予你生命，幸福地來到這個世界；二是在偶然或必然中選擇母校和專業(yè)。這種緣分將伴隨你們一生的情感，它是無法割舍的。我想知道，你們在選擇法學院時想了什么？也許你看到太多社會的不公平與不正義的現(xiàn)象，堅信法學是正義之學；也許法律人的職業(yè)深深吸引了你；也許你認為律師職業(yè)能賺錢；也許你認為法學教授是最受人尊重的職業(yè)；也許你發(fā)現(xiàn)很多國家總統(tǒng)都有法律教育背景，你相信歷史會給你機會，但需要有法律背景，還有很多其他也許-------。無論你是何種原因選擇法學院，我相信大家是經(jīng)過認真思考的，心中充滿著正義感，認同法學院理念，做好成為法律人的準備。但無論何種答案，不能回避一個問題，為什么需要法學院？法學院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法學院是現(xiàn)代大學的支柱

大家知道，近代意義上的第一所大學是建于1088年的意大利博洛尼亞大學。該校設立的第一個學科是法學，然后有了醫(yī)學與神學。也就是說，世界上第一個法學院誕生在這所大學，迄今有920多年歷史。為什么世界上第一個大學開始只設立法學、醫(yī)學與神學？因為法學乃是人心的安放，醫(yī)治社會的??；醫(yī)學乃是解除身體之疾苦；神學乃是安頓靈魂與信仰。三者雖屬于不同的知識體系，但有一個共同點，即以人為出發(fā)點，使人享有尊嚴、健康與信仰，而健康與信仰也需要法律的保障。可以說，從人類第一所大學開始，大學與法學院緊密的結合在一起，法學院與人類命運結合在一起。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大學雖然有變遷，拓展了新功能，如知識創(chuàng)新、社會服務等等，但大學捍衛(wèi)時代精神的使命并沒有變。大學這顆人文精神的種子播下之后，在它發(fā)芽、幼苗及至長成參天大樹的過程中，均有一個保護神在呵護、引導它的發(fā)展和壯大，這個保護神就是正義。可以說，法學院不僅承載著大學追求知識、力求創(chuàng)新、探索真理的光榮與夢想，而且是大學恪守社會責任、實現(xiàn)人文精神的后盾與支柱。從古自今，大學與法學院就是相生相伴、不可分離的。因此，一所著名的大學，離不開一所優(yōu)秀的法學院；一所優(yōu)秀的法學院必將造就一所偉大的大學。世界一流的大學，如哈佛、耶魯、牛津、劍橋等，無不擁有一所優(yōu)秀的法學院。

中國法學院的設立，也與第一所大學的誕生相生相伴。北洋大學（天津中西學堂），始建于1895年10月2日，是中國第一所現(xiàn)代大學。當時，正值甲午戰(zhàn)后，中國敗于日本，朝野深感興學救國，而救國要有治國人才，特別是法律人才。建校伊始，“律例”便是最初開設的四門專業(yè)之首。因此，北洋法科具有“近代中國的第一個法律教育機構”之稱。1899年第一屆學生畢業(yè)，北洋大學頒發(fā)的中國歷史上第一張大學文憑就是法科文憑，而第一張法科文憑獲得者是王寵惠，他后來成為民國時期的著名憲法學家，成為近代中國法學的奠基人之一。

新中國第一所法學院（法律系）是1950年成立的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2月16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第十一次政務會議通過《關于成立中國人民大學的決定》，法律系是其中的重要學科。1950年9月開始學生正式上課，開啟了新中國法學教育的新篇章。65年來作為新中國第一所新型正規(guī)的法學教育機構，人大法學院為新中國法治建設培養(yǎng)了大批優(yōu)秀的法律人才。從900多年前的世界第一所大學法學院到120年前的中國第一所法學院，再到66年前的新中國第一所法學院，在這種歷史的延續(xù)中，人大法學院傳承著法治文明，延續(xù)著學術的脈絡。法學院的歷史告訴我們，一所偉大的大學法學院是不可或缺的，法學院是一所大學精神的支柱，也是穿越歷史與現(xiàn)實的價值紐帶。

法學院是法治精神的塑造者

我們說，法治是法律的統(tǒng)治，法律思想的形成、法律知識的傳播、法律文化的塑造、法律規(guī)則的制定離不開法律職業(yè)者。如果沒有法律職業(yè)者對法律的不斷研究、繼受、傳播和運用，我們不可能建設法治國家，也不可能實現(xiàn)從法治大國走向法治強國的目標。而這一切都離不開法學院。從歐洲文藝復興運動到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勝利，再到現(xiàn)代各國法治的實踐，無不與法學院存在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它們不僅培養(yǎng)了對社會發(fā)展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法律家、政治家與杰出學者，而且對法治文明的傳承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梢哉f，如果沒有法學院，現(xiàn)代法治的理想得不到實現(xiàn)，更不能塑造法治精神。法治是一種價值、一種目標，更是我們的生活基本方式。法治精神并不是抽象的，它實際上是一套規(guī)則體系，需要人們首先遵循規(guī)則。最近媒體曝光的遼寧省人大代表選舉中出現(xiàn)的大規(guī)模的賄選事件，讓我們法律人陷入反思與困惑之中，在共和國土地上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公然挑戰(zhàn)法治的現(xiàn)象？如果我們不堅持法治，不弘揚法治精神無法保證此類事情再次發(fā)生。

法學院是法律人的精神家園

人文精神的捍衛(wèi)是現(xiàn)代法學院的道德力量，也是它存在的意義。法學院的核心任務是培養(yǎng)法律人，培養(yǎng)和訓練法律職業(yè)者所必須具備的專業(yè)知識和基本素質(zhì)。可以說，法學院的發(fā)展，受到法律職業(yè)的影響和制約。但是，基于“法學是正義之學”之理念，法學教給學生的首先不是知識與技巧，而是法律人特殊的品質(zhì)，即以正義的維護作為生命的價值。法學院不是一所高級的法律職業(yè)培訓機構。作為大學的一部分，法學院并非局限于實用人才或“法律技工”的培養(yǎng)，更要塑造良好的法律人格。在這里，人文關懷得到前所未有的高揚，人的尊嚴與自由獲得切實的維護，制度的理性被回歸到人性基礎之上。在這里，保存著法律人堅持正義、追求法治的理想與勇氣，保持著法律人理性的批判意識，飽含著法律人關心和探討人類命運的努力與貢獻。

法學院是學術自由的捍衛(wèi)者

大學精神在于自由的探索，不受外界干擾。對一所法學院來說，自由的探索與學術自由的捍衛(wèi)是它的靈魂，沒有自由的探索，我們就失去靈魂，就會失去法學院存在的意義。法學院不是公司，不能商業(yè)化；法學院不是政府下屬機構，要有獨立的思考；法學院也不是政府的政策研究機構，不能跟風，不能只是詮釋政策，要探索新的思想。法學院不能脫離社會，有時也不能回避政治話題，但法學院首要的任務是塑造學生探求正義，捍衛(wèi)社會良知的精神品德。物質(zhì)可以創(chuàng)造，新的技術可以發(fā)明，但一個社會失去正義與自由的品行，社會就會失去靈魂，而失去靈魂的社會，再有發(fā)達的物質(zhì)文明，也是無法凝聚共識。在法學院，我們自由地追求學術理想，探討人類面臨的各種問題，如環(huán)境、氣候、海洋、食品安全等；在法學院，我們倡導寬容的哲學，讓學生分享自由的價值，快樂地學習，自由地探索，包括自由地談戀愛，懂得人生，學會責任；在法學院，我們要講真話，用人類的理性、批判與建設性的思維，消除社會的不平等，呼吁正義與捍衛(wèi)正義，讓每一個個體獲得尊嚴；在法學院，我們學會多樣性與包容性，傳遞文明的價值，建構文明的秩序，讓這個“瘋狂”世界變得更加公平、正義，建立和平的世界秩序。在這個意義上，法學院存在的價值超越了其他所有的學科。

法學院是社會共識的引領者

健全的社會需要確立社會的基本價值共識，維護社會共同體的基本價值。缺乏社會共識的社會是可怕的，導致政府與人民之間，甚至是人與人之間缺乏基本信任，會讓人們心里焦慮、不安，對明天的生活缺乏合理期待。今天你們來到了自己心中的大學，但3位已拿到錄取通知書的同齡人，因被電信詐騙，騙走父母辛苦準備的學費而病死、自殺。他們跟你們一樣奮斗過，在即將實現(xiàn)心中的夢想時，卻離開了眷戀的這個世界。希望你們記住他們的名字。這兩天甘肅母子的悲劇讓我們揪心，一位28歲的年輕母親對四個子女痛下殺手時，誰知道她的內(nèi)心經(jīng)歷的痛苦？是貧困，還是社會的冷漠？所謂扶貧的政策下，哪些為最低限度的人性尊嚴而掙扎的人們，期待什么？貧困可以忍耐，但民眾無法忍受尊嚴被侵犯。這些事實確實讓我們法律人心痛，在13億人口的大國，我們似乎感覺不到一個生命的消失，但對一個家庭，對父母來說那就是唯一的存在，那就是比地球還寶貴的生命。法學院是否需要做點什么？在21世紀的共和國土地上，仍然存在著死刑的冤案、錯案，雖然法院宣布無罪，給予國家賠償，但失去的生命是無法換回的。違反法治、違背人性的個案，特別是死刑案，有時會摧毀我們心中對法治的信仰，而法治得不到人們的信仰時，社會就沒有共識。我們需要改變以事后的追責為中心的治理模式，讓每個個體的存在獲得安全感，尊重公民的生命、健康與自由，不要讓共和國公民以生命為代價推動所謂制度改革。

在這物欲橫流的世界，有時我們只顧遷就技術，只關心物質(zhì)的進步，而忽略誠信與道德的防范，讓我們不得不時刻提防著他人。“我說實話”成了稀缺的語言。人就是為說真話而存在的，如人類的對話中都加一句“說實話”搞得我們不清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我們的時代正經(jīng)歷著道德與誠信的拷問，如不能重建誠信，我們還有美好的明天嗎？如何重建社會信任與誠信，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到安全？答案就是，讓法治成為凝聚社會共識的的強大力量，堅持憲法至上的常識。納稅人養(yǎng)活630多所法學院的目的在哪里？納稅人希望法學院在捍衛(wèi)正義、管理正義的同時，讓焦慮不安的社會回到安寧、穩(wěn)定而和諧的社會。法學院的使命不僅是培養(yǎng)人才，同時也要引領社會的價值觀，以學術的尊嚴與使命推動社會的發(fā)展。當社會上出現(xiàn)大家普遍關注的個案時，民眾以期待的目光等待法學院的聲音，期待我們勇敢地站出來捍衛(wèi)法治尊嚴；當社會價值觀出現(xiàn)混亂時，我們有義務清晰地告訴社會，這個時代共享的價值觀就是“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當公權力與私權利發(fā)生沖突時，我們要呼吁公權力行使者以法治思維依法履行職責，維護民眾的權利，不要傷害共和國公民。

同學們，從今天開始大家是法學院的學生，是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學生。法學院前面有三個關鍵詞，大學、人民、中國。大學為什么設立法學院？人民對法學院的期待是什么？中國為什么需要法學院？這個中國既可以是廣義的概念，也可以是狹義的概念。我希望把它解釋為廣義的中國，以“中國”和“人民”冠名的大學法學院應成為中華法治文明的傳承者，履行復興中華法系的使命，推進從西方法律思想向世界法律思想的轉型。我想你們會掂量法學院前面三個關鍵詞的分量，內(nèi)心感受三個關鍵詞所蘊含的責任、使命、價值與自豪。

今年是我作為院長開學典禮致辭的第八年。在這個特殊場合，我想向大家念一下2009年以來的致辭題目：2009年致辭：金秋的歡迎與期待；2010年：法律人的誠信與寬容；2011年：堅守誠信的價值理念；2012年：做一名有愛心的法律人；2013年：做一名真實而充滿想象力的法律人；2014年：做一名講真話的法律人；2015年：傳承人大法律人的精神品質(zhì)。2016年：我們?yōu)槭裁葱枰▽W院？

謝謝大家。

2016年9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