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7 年 客 廳 里 的 課 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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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shí)實(shí)在在說，我之所以讀佛經(jīng)，讀《圣經(jīng)》，繼之考察禪宗六祖，又泛泛而論探索了經(jīng)院哲學(xué)，命意大致有二：一，真理有無可能；二，精神上的健美鍛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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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足夠的誤解，就沒有足夠的知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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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教育的總綱格言，是殿堂門楣所刻：你要認(rèn)識你自己(也可說是：尊重你自己)。這是倫理總綱，是認(rèn)識論。

凡是健全高尚的人，看悲劇，既驕傲又謙遜地想：事已至此，好自為之。一切偉大的思想來自悲觀主義。真正偉大的人物都是一開始就悲觀，絕望，置之死地而后生。

此之謂凈化，中國人說通達(dá)，通是認(rèn)識論，達(dá)是方法論，通是觀照，達(dá)是自為自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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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shù)史，是幾個藝術(shù)家的傳記；文學(xué)史，就是幾個文學(xué)家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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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詩中英雄美人的顯著特點(diǎn)是：性格鮮明，不用太多的字句，寫角色說的話，做的事，讀者自然看到性格。這是古典的文學(xué)方法論，到今天仍應(yīng)看取，借鑒。

凡大品，都無贅述——近世的文學(xué)描寫，太贅——所謂大手筆，史詩式，就是這個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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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爭是獸性的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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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死而殉道，比死而殉道，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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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作品：將最偉大的詩人弄瞎，使最偉大的音樂家耳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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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弱。又不安分。要了解人，又不讓人了解自己。不穩(wěn)定，不正常。動物性是穩(wěn)定，正常的。最早的文學(xué)，即記錄人類的騷亂，不安，始出個人的文學(xué)。所有偉大的文藝，記錄的都不是幸福，而是不安與騷亂。

人說難得糊涂。我以為人類一直糊涂。希臘神話是一筆美麗得發(fā)昏的糊涂賬。因?yàn)楹浚驗(yàn)榘l(fā)昏，才如此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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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傳，高雅的失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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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藝術(shù)，哲學(xué)，宗教，都是人類的自戀，都在適當(dāng)保持距離時，才有美的可能，善的可能。如果你把宗教當(dāng)做哲學(xué)對待，就有了距離，看清宗教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哲學(xué)當(dāng)做藝術(shù)對待，就有了距離，看清哲學(xué)究竟是什么；如果你把藝術(shù)當(dāng)做宗教對待，就有了距離，看清藝術(shù)究竟是什么——我的意見是，將宗教作宗教來信，就迷惑了；將哲學(xué)作哲學(xué)來研究，就學(xué)究了；將藝術(shù)作藝術(shù)來玩弄，就玩世不恭了。原因，就在于太直接，是人的自我強(qiáng)求，正像那耳喀索斯要親吻水中的影。而那耳喀索斯是智者，一次兩次失敗后，不再侵犯自我，滿足于距離，純乎求觀照，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梢姟岸U”，東方有，西方有，換個名稱就是“悟”，徹悟，悟又從“迷”來，不垢不凈，不迷不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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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耳喀索斯的神話。象征藝術(shù)與人生的距離?，F(xiàn)實(shí)主義取消距離，水即亂。這是人生與藝術(shù)的宿命。藝術(shù)家能把握距離到正好，就成功，不分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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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的快樂，不是靠理性，電腦，物質(zhì)，而來自情感，直覺，本能，快樂行動。

凡永恒偉大的愛，都要絕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會重獲愛，重新知道生命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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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是大人說小孩的話，說給大人聽的。多聽，多想，人得以歸真返璞。

中國神話，好有好報，惡有惡報，太現(xiàn)實(shí)。神權(quán)，夫權(quán)，誰管誰，滲透神話，令人懼怕。

希臘神話無為而治，自在自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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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前為止，《舊約》不敢說讀過幾遍，讀《新約》，無論如何超過一百遍。這不是故意求記錄。比如你與一個杰出的人物交朋友，幾十年交往，談話幾百次，有什么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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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愛你的鄰人如愛你自己?！闭麄€基督教真諦，就在這句，但正是這句，問題最大。

你的鄰人是什么人？他利用你的愛損害你(佛家還要糟糕：舍身飼虎)。宗教總是從情理開始，弄到不合情理，逼人弄虛作假。

最符合平常心的，是個人主義。超人哲學(xué)，是個人主義的升華拔萃。然后超人哲學(xué)只宜放在心里悶聲不響，超那些庸人惡人。尼采堂而皇之提出“超人”，真替他不好意思，越想越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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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心的人有福了，因?yàn)樘靽撬麄兊模话Q的人有福了，因?yàn)樗麄儽氐冒参?；溫柔的人有福了，因?yàn)樗麄儽爻惺艿厣?..憐恤的人有福了...人若因我辱罵你們，逼迫你們，捏造各樣壞話毀傍你們，你們就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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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以圣人之心度凡人之腹，圣人很苦惱，凡人做不到。

發(fā)誓本身已是取巧，竅門，真正的善，不必誓，否則已帶有欺騙性。

耶穌說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他深深理解人性:有起誓，就有背誓，這樣地看到底，透徹，而且說出來。

可是世界誓言不斷，耶穌歸耶穌說，人類歸人類做，也是一種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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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愛我的人，如果愛得講話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我就知道他愛我。

凡真的先知，總是時而雄辯，時而結(jié)巴。凡是他說不上來的時候，我最愛他。

假先知都是朗朗上口的。我全不信。我知道他不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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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行善勿張揚(yáng)”，是耶穌叫人有高格調(diào)。因?yàn)楦吒裾{(diào)的善行，內(nèi)心才有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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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己及人，重要的先還是“人”，是“已”。若人人知愛己，就好辦了。西方是個人主義。個人主義，是指先從自己做起，不是自私自利。

“你們要進(jìn)窄門。因?yàn)橐教焱觯情T是寬的，路是大的，進(jìn)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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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與愛永成正比。知得越多，愛得越多。逆方向意為：愛得越多，知得越多。

秩序不可顛倒：必先知。無知的愛。不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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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曰：耶穌，你無論去哪里，我都跟從你。

耶穌答：狐貍有洞，飛鳥有窩，人子卻無放枕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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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愛罪人，卻要恨罪（包括并且尤其是我們自己的罪）?！妒ソ?jīng)》說:行公義，好憐憫，存謙卑的心，與你的神同行。行公義在好憐憫之前。我們要從血?dú)庵?，私人恩怨中得釋放，卻要為公義而怒，與上帝同怒。面對私人恩怨，只管靜默，不要作聲，因?yàn)椤耙腿A必為你們爭戰(zhàn)”。面對不義，則不能緘默，要用愛心說誠實(shí)話。如何區(qū)分兩種憤怒？如何做到愛罪人，卻恨罪？唯一的辦法是“存謙卑的心，與你的神同行。”凡事靜默想神，呼求深。應(yīng)為神的道高過我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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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要是真心在聽，就該知道我的解釋過程，就是我的自我教育過程。一個衷心贊美別人，欣賞別人，幸福最多——他是在調(diào)整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你認(rèn)識了一位智慧的，高尚的，真誠的人，自然會和原來的親戚舊識作比，一作比，如夢初醒，這個初醒的過程，不就是自我教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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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提出戒，定，慧。戒，有所為，有所不為，以人工控制天性;定，乃是過程，不至亂；慧，即天才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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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以為人是一個容器，盛著快樂，盛著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導(dǎo)管，快樂流過，悲哀流過，一直到死，導(dǎo)管才空了。瘋子，就是導(dǎo)管的淤塞和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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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認(rèn)識很煩絮的，對于喜歡的不喜歡的，都得像個名稱，面臨知其名稱的事物，是舒泰的，不計較的，如果看著聽著，不知其名稱，便有一種淡的窘，漠漠的歉意，幽幽的尷尬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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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忍辱功夫，以柔克剛，是為使人愧悔，是感化的戰(zhàn)術(shù)——優(yōu)待俘虜，大赦戰(zhàn)犯都出去這個原則。佛家的慈悲，道家的虛納（如嬰如水）都源于這種無抵抗的抵抗，以含垢忍辱占上風(fēng)。嚇倒你，不徹底的，使你慚愧而悔改，才是真的征服。

但耶穌的心理戰(zhàn)限于好人之間。歹人，不義之徒，打了右臉打左臉，剝了外衣剝內(nèi)衣。

人類歷史就這樣。代表人類雕像的，就是鼻青臉腫的亞當(dāng)，夏娃，赤條條一對，被強(qiáng)逼白走了兩千年。

世界是一群左右臉給人打，內(nèi)外衣給人剝的亞當(dāng)，夏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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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總是以誤解當(dāng)做理解，一旦理解，即又轉(zhuǎn)成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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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心」

木心（1927—2011）,本名孫璞，字仰中，號牧心，筆名木心?！拔膶W(xué)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shù)是要有所犧牲的?！薄赌拘奈膶W(xué)回憶錄》最后一課，先生這么講到，難怪梁文道曾講：“但是我看到他那張50來歲的照片非常非常怪，怪在什么地方呢，那張50歲的照片，你不覺得這個人像坐過牢似的，1978年剛剛從文革中結(jié)束苦惱回來的很多作家，難免身子會有點(diǎn)往前駝下去，有點(diǎn)曲髏，難免神情上會有點(diǎn)沮喪，有點(diǎn)失落，有點(diǎn)恐懼，有點(diǎn)擔(dān)心，有點(diǎn)惶恐、惶惑，但是木心沒有，他整個狀態(tài)你覺得他的精氣神很足一樣，好奇怪，好奇怪的一個人?！?/span>

文學(xué)，繪畫到音樂，木心的那個世界，那個精致的、熠熠為光的、愛智的、澹泊卻又為美為精神性叩問而騷亂的世界，在他展開他那淡泊、旖旎的文字卷軸時，早已崩毀覆滅，「世界早已精致得只等毀滅」──他像一個孤證，像空谷跫音，像一個「原本該如是美麗的文明」之人質(zhì)。有時悲哀沉思，有時誠懇發(fā)脾氣；有時嘿笑如惡童，有時演奏起那絕美故事，銷魂忘我；有時險峻刻誚，有時傷懷綿綿?！?/span>

代表作品《瓊美卡隨想錄》《散文一集》《即興判斷》《素履之往》《馬拉格計畫》《魚麗之宴》《同情中斷錄》；詩集《西班牙三棵樹》《巴瓏》《我紛紛的情欲》《云雀叫了一整天》《會吾中》《偽所羅門書》等；小說集《溫莎墓園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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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塵埃絮語

而非那耀眼的顯而易見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