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說，是有事實根據(jù)的。

    八十年代，我在TVB當(dāng)編劇、編審，那正是這家電視臺的全盛時期；有一天，我們接到通知，說邵老板邀請我們下了班，到他的家去看電影和吃晚飯，當(dāng)時我們也沒有太意外，因為這位老板每天都要看戲，有時候一天看四、五套片子，只是當(dāng)天沒有人告訴我們看的是甚么戲，只指明公司里制作和創(chuàng)作某種級數(shù)以上的職員都要去，這是很少見的；邵老板的家就在清水灣一個小山丘上，鄰近著邵氏影城和TVB，我們在辦公室天天都對著它。

    那天我們大伙下了班，就由那段像古裝片的城墻似的斜坡走過去，到了邵老板家進(jìn)入大廳，我看到老板跟方逸華小姐在一角里正研究著手上的一些圖片，好像是一些拍賣品的數(shù)據(jù)吧？我們也沒有驚動主人家，只是由負(fù)責(zé)召集的同事帶到老板的私人電影院去；至于這電影院到底在大宅的甚么地方，我也說不上來，因為我向來沒有方向感，尤其是在跟大隊走的時候，我只能說，我好像沒有上過樓梯，也沒下過樓梯，只走過一段長廊，就進(jìn)了一個燈光很柔和的、紅彤彤的小戲院里，我清楚記得的是「座椅都很講究而舒適，靠手的地方都有放杯子的設(shè)備」；當(dāng)下我第一時間就走到最前排去坐下(我從小就受看電影的訓(xùn)練，也自以為坐得最前面，就一定看得最清楚)。

     大家剛坐下，片子就開始了，銀幕上映出來的名字是：《秋天的童話》，正是張婉婷和羅啟銳的出品(當(dāng)時這片子還沒正式上映)；故事背景是美國紐約，男主角周潤發(fā)一出場，看戲的同事們就已經(jīng)起了暗涌，因為座中大家對他都熟識，他曾是我們中的一員；他飾演著一個生活在唐人街的市井無賴，一副屌兒郎當(dāng)?shù)乃老?，卻是個古道熱腸的人物，當(dāng)女主角鍾楚紅問到他叫甚么名字的時候，幾個小混混替他回答：『船頭尺！』，鍾楚紅問『甚么意思？』他大聲說：『度水??！』小戲院里立刻就哄然大笑了！

    秦先生，你大概不明白吧？“船頭尺”就是那種漆在船身用以測量海水深淺的尺度，“度水”同時是一句廣東俚語，就是到處借錢的意思，所以大家立刻就起了共鳴；這部戲后面還有很多刁鉆的對白，我想要是改配成普通話和任何一種語言，都會大打折扣，但是香港人一聽就笑聲雷動了；比方周潤發(fā)愛唱一句“你阿媽–大減價–益你阿爸”(爸要念去音，便宜了你爸的意思)，這句對白本身就很絕，他唱的又是一首出名的曲子，那曲子是香港以前所有電影院散場亮燈的時候肯定會播的，香港人個個哼得上口，經(jīng)發(fā)哥這么用諧音一唱，我們都登時笑翻了天；這是一部喜劇，但它要說的是「一個美國留學(xué)生和一般華僑在唐人街掙生活的辛酸故事」，結(jié)局卻很溫暖和浪漫。

    看完了戲，大伙就被帶到飯廳去吃飯，我又是忽忽悠條的跟著走，飯廳很大，早已布置了一張張的圓桌，吃的是自助餐，氣氛很輕松，這時大家仍是在談?wù)撝鴦偪赐甑碾娪埃坪跣σ馕幢M，都很自然的拿了食物，就跟自己談得來的人坐在一起；就在大家正要開始享受晚餐的時候，老板在一位同事陪伴下進(jìn)來了，一時竟找不到位子，之前大家都沒想到老人家會跟大伙兒一起吃，這一下全愣住了，還好，那位陪著老板進(jìn)來的同事眼快，看到我的桌子只有幾位女編劇，馬上就把老板帶到我們這邊來，說：『你們來陪老板一起坐吧！』，我忙說：『好，好，我們替您去拿東西吃?！黄渌呐巹∫捕颊玖似饋恚劾习迕σ覀兌甲?，說：『不用，不用，你們吃，你們吃。』就在這時，已經(jīng)有一個菲傭替他老人家端了盤子過來，另外還端給他一碗自家廚房準(zhǔn)備的清湯，還有一片稍為烤過一下的魚肉(很普通的?魚之類，只有中間一條大骨那種，可能就是取其沒有細(xì)小的刺吧？)。

    就這樣，邵老板就吃起來了，他吃得不快不慢，但每一樣?xùn)|西都很清淡，份量不多，我們也就陪著他一起吃自己眼前的；我一向很怕在外面吃有骨頭的東西，所以選來的只是幾個蜜汁甜薯，沒想到邵老板注意到了，點著頭說：『這個東西很好，你們女士可以多吃點，養(yǎng)顏的，是這家自助餐廳的拿手好菜。』幾位女編劇聽了忙問要不要也幫他拿一點？他忙說：『我不吃，太甜了，你們吃吧！』就像把我們當(dāng)家里人一樣，沒有半點老板的架子。

    大概很多人都以為像邵老板這么有社會地位、又這么富有的人，一定是天天吃山珍海味、鮑參翅肚，氣焰也一定很大，其實我眼前看到的，只是一位平易近人的長者，可能正因為他吃得清淡，加上整天勤于工作，所以他才可保持腦筋靈活、健康長壽吧？

    吃飯的時候，我謝謝他請我們來看這套《秋天的童話》，他說：『這片子好看，觀眾會看得很開心的?！灰矝]說半句要我們好好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之類的話(反正知道我們看了總會有所領(lǐng)悟)；當(dāng)下我忍不住問：『那么您會讓這部戲排在您的戲院上映嗎？』他點點頭，說：『當(dāng)然，它一定會賣座的。』我又問：『因為是喜劇？』老人家說：『因為笑中有淚，觀眾喜歡這樣。』

    其實，那時的周潤發(fā)跟無線(TVB)關(guān)系并不友好，可是邵老板卻不因為這樣而對《秋天的童話》存有偏見；后來這戲上映，果然叫好叫座，不但如此，還獲得第七屆(1987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劇本、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四個大獎；同時，周潤發(fā)憑《秋天的童話》獲香港“第一屆導(dǎo)演評選大獎＂最佳男主角獎，可見邵先生的眼光獨到。

    為了不讓場面冷清，我告訴他我以前是跟陶秦導(dǎo)演當(dāng)場記的，有一次我們借用了老板在深水灣的別墅拍實景，還見到過他的二小姐，他點點頭說：『不過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住那兒了，我的子女們都住在外國。』我故意笑問：『他們對您的電影事業(yè)都沒有興趣？』老人家搖頭：『沒有。』我不敢看他的臉，語氣中他是喜怒不形于色，我想我大概是想安慰他，說：『那也是很多家庭都這樣，子女不繼承家業(yè)。』他淡然說：『我已經(jīng)把財產(chǎn)都分配了，他們可以按照自己的喜歡過日子。』我不敢再把話題繼續(xù)下去，「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不過說到那在深水灣香島道的別墅，可是曾經(jīng)住過一位當(dāng)代大名鼎鼎的好萊塢女明星的，她就是伊莉莎白泰勒！！那時她是第三次結(jié)婚不久，邵先生請她跟她的著名的制片人丈夫米高鐸來香港作客，就是住在那別墅的，因為大家都是國際電影名人，當(dāng)年這事也成香港和好萊塢的娛樂大新聞，只可惜不久之后，米高鐸就不幸飛機(jī)失事去世，伊莉莎白泰勒成了新寡；那年我們在那別墅拍戲的時候，正是這事發(fā)生不久，我記得當(dāng)我們進(jìn)入那間伊莉莎白泰勒夫婦睡過的房時，看到大床枕頭上各放了一個紅封包，不曉得是否討其「吉利」！

    平時在電視臺里，邵老板雖然每星期都到公司開會，但是他對劇集創(chuàng)作方面，從來都不干涉；只有一次，這位老板卻是動了「真火」，指定非要拍一個「劇」不可，還必須要搶在亞視前頭？！結(jié)果，無線又來一次繼當(dāng)年《書劍恩仇錄》之后的全臺總動員，這回是真正的來了個“人仰馬翻”----因為要遠(yuǎn)赴蒙古拍外景?。∵@部劇就是《成吉思汗》。

    外面的人都在說：『不得了，鬧雙胞了，無線的邵逸夫跟亞視的邱德根兩位大老板在斗氣了。』？！

     秦先生，你想知道我們又是用了甚么「秘訣」來打這一場仗嗎？(上)…譚嬣。2010/07/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