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軾書學理論看其主體精神蘇軾為我國著名詩人,又是著名的書法家和畫家,他對中國詩歌、書法和繪畫都有自己獨到見解,均取得了重大成就?!疤K軾是我國文化史上一位罕見的全才,是人類知識和才華發(fā)展到某方面極限的化身。人們對蘇軾所創(chuàng)作的文化世界,曾有‘蘇海’之稱。雖然最早宋人李涂的提法是‘韓如?!ⅰK如潮’(《文章精義》),但嗣后人們卻習稱‘蘇海韓潮’?!祟惖木裆钍桥c整個外部環(huán)境互動互攝的心智活動,作家的文化創(chuàng)造不可能在完全封閉的內心世界中孤立地進行。我們要走近‘蘇海’,就應努力縮短古與今的時間隔閡,追蹤和品味蘇軾的生活遭際與心靈律動,重視他的文化創(chuàng)造與外部環(huán)境、人文生態(tài)的密切關系。所謂外部環(huán)境,主要自然是宋代的政治狀況、經濟形態(tài)、文化思想、士風民俗等‘大環(huán)境’,更應從其具體的生存方式,如人際關系、交游酬和、家居生活、行跡細節(jié)等‘小環(huán)境’入手,才能獲得更切實的認識和透徹的理解。這也是糾正目前某些空疏浮淺、大而無當的學風的良藥?!?/FONT>[1] 王水照先生的這段話指出對蘇軾全面研究的重要性,對于這樣一個“罕見的全才”不應只是單一性的研究。對蘇軾書法藝術觀進行研究,能夠全面而真實地認識他的藝術觀念,能夠和文學觀念形成對照,從而發(fā)現他內心深處隱藏的、未完全顯現的觀念與思想。這也是對蘇軾“小環(huán)境”的研究。 而我們現在的研究有時候恰恰忽略了對蘇軾的全面關照,對此一些學者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如朱靖華先生就認為:“大家都公認,蘇軾是北宋時期一位‘全能作家’,一位‘通才’,他的詩、文、賦、繪畫、書法皆稱一流,但我們的研究卻往往偏執(zhí)一隅,拘泥于局部,甚至采取了封閉的方法,未能從‘全能’和‘通才’的視角來審視和探索蘇軾。其論述方法多沉溺于以文論文、以詩論詩、以詞論詞、以賦論賦,或者就繪畫談繪畫、就書法談書法的泥潭之中,缺乏綜合交叉研究的認識和‘整體辨證’的論述。其結果是面對著一位極其豐富復雜的‘全能作家’,卻成為‘單能作家’的微觀探求?!?/FONT>[2]可謂和王水照先生同為英雄之見。筆者認為,蘇軾的人格精神、主體思想在詩歌與書法中都有所展現,但都是不全面的。二者有一個交集,但蘇軾真正的人格和情感應該是二者的并集,是詩歌和書法中情感的合并。通過對蘇軾書法藝術觀的探求,同其詩歌觀結合起來,可以發(fā)現一個真正的蘇軾,發(fā)現其完整的人格精神。錢鐘書先生曾經說過:“在蘇軾的藝術思想中,有一種從以藝術作品為中心轉變?yōu)橐蕴接懰囆g家氣質為中心的傾向。”[3]而作家主體的氣質直接影響著其文學、藝術作品,真正了解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精神意蘊,“可知其藝術形象之多重面貌,以及不同眼光中迥異其趣的東坡世界。”[4]這就是本文研究蘇軾書法藝術觀的意義。 一、主體意識的高揚 蘇軾在書法方面的成就并不在于將書法技巧提高到一個什么樣的高度,而是在晉、唐之后找到了另一條書法審美的道路——尚“意”,從而使人們重新審視書法,去領略書法技巧之外的意蘊。這是將書法藝術擴大化,使書法從一種技巧真正走上了藝術的殿堂。別林斯基曾說過:“天才的最基本的特性之一是獨創(chuàng)性或獨立性,……有著自己的生命,自由地而非模仿地創(chuàng)造著,并且在自己的作品上,無論就內容或形式說,都烙下了獨創(chuàng)性或獨立性的印記?!?/FONT>[5]這段話雖然是論文學的,但對于蘇軾在書法領域的貢獻同樣適用。蘇軾在晉、唐人之后形成了新的書法審美和創(chuàng)作理論,并通過自己的實際創(chuàng)作證明了其可行性,對后世書法乃至其它藝術產生了重大影響。而蘇軾的歷史價值就在于其天才獨創(chuàng)性,這種獨創(chuàng)性貫通在他的文學和藝術思想中,“天才是由于在一個人心靈當中各種文化要素產生了有意義的綜合?!瓕嶋H上,有意義的綜合,就是創(chuàng)造過程本身,它是那樣富于意義,并且不可預料?!?/FONT>[6]蘇軾正是這樣一個天才的綜合體,他將文學、藝術等等融為一體,進行了獨創(chuàng)性的創(chuàng)造,形成了自己完整的創(chuàng)作理論。而這些又都有機地統(tǒng)一在蘇軾的人格思想中,所以其書法、詩歌都有一脈貫通的精神,主線是一條,是他自己! 1、“自出新意,不踐古人”——對唐人書法的反叛 宋初書家多不脫唐人風貌,蘇軾若想另開新路,首先必須逾越唐人這座高峰。唐書尚“法”思想從某方面說限制了個人天性的發(fā)揮,對書法的藝術性重視不夠。蘇軾跳出窠臼,另僻蹊徑,這是他在書法方面的一大貢獻。 士大夫多譏東坡用筆不合古法,彼蓋不知古法從何出爾。杜周云:“三尺安出哉?前王所是以為律,后王所是以為令。”予嘗以此論書,而東坡絕倒也。(《跋東坡水陸贊》)[8] 蘇軾的書法正是力求沖破“古法”,越過唐人藩籬追求一種新的藝術審美標準。山谷可謂深知東坡,二人在此點上完全一致,“前王所是以為律,后王所是以為令”,正說明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審美標準,要創(chuàng)立符合時代的書法藝術標準。也正是本著這樣的思想,蘇軾才能在唐人之外開辟出一片新的天地。 東坡每屬詞,研墨幾如糊,方染筆,又握筆近下,而行之遲,然未嘗停輟,渙渙如流水,逡巡盈紙,或思未盡,有續(xù)至十余紙不已。議者或以其喜濃墨、行筆遲為同異,蓋不知諦思乃在其間也。(李之儀《姑溪居士前集》前集卷十七) 東坡先生中年愛用宣城諸葛豐雞毛筆,故字畫稍加肥壯,晚歲自儋州回,挾大海風濤之氣作字,如古槎怪石,如怒龍噴浪,奇鬼搏人,書家不可及也。(張丑《清河書畫舫》卷八下) 蘇軾無論用墨,還是執(zhí)筆和書寫姿勢、書寫速度等均大異前人。從書法審美角度講,自古多喜瘦字不喜肥字。東坡“握筆近下”,“腕著而筆臥”,并且用單鉤,這樣的執(zhí)筆姿勢,書寫時一定快不了,再加之“研墨幾如糊”,所以才“行之遲”。東坡的字“稍加肥壯”,“如古槎怪石,如怒龍噴浪,奇鬼搏人。”這樣的評價絕非褒詞,甚至有人將其字譏為“墨豬”,這樣的書法作品絕非一般人能欣賞得了。而蘇軾對此毫不在意,甚至是有意為之。他所追求的就是要同顏、柳等法度森嚴的風格不同,他所追求的是天性的自由發(fā)揮,是另立一家的思想。蘇軾自我辯解道:“短長肥瘦各有態(tài),玉環(huán)飛燕誰敢憎”(《孫莘老求墨妙亭詩》)?[9]以歷史上一瘦一肥兩位美人作喻可謂非常恰當,又詼諧幽默。喜歡趙飛燕的“瘦”,但也不能否認楊玉環(huán)的“肥”;反之亦然。別人譏東坡字肥,“左秀而右枯”,東坡自認為這同樣是一種美,是有別于唐人的另一種美,并且和唐人相比毫不遜色,無所謂哪種好,哪種不好。 蘇軾并不反對學習古人,但主張不應一味學習古人,要適度,要在古人基礎上求變、求新。而這種求變、求新并不是完全否定前人,“嘗評魯公書與杜子美詩相似,一出之后,前人皆廢。若予書者,乃似魯公而不廢前人者也”(《記潘延之評予書》)。從東坡對己書評價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向古人學習,從中汲取有益的精華,同時又不割裂同古人的聯(lián)系。蘇軾曾潛心學習前人書法,黃庭堅就記載: 東坡道人少日學《蘭亭》,故其書姿媚似徐季海;至酒酣放浪,意忘工拙,字特瘦勁,乃似柳誠懸;中歲喜學顏魯公、楊風子書,其合處不減李北海。(黃庭堅《跋東坡墨跡》) 山谷此段評論有溢美之嫌,說東坡書似徐(浩)、柳(公權)、楊(凝式)、李(邕)等人,實乃附會。但說似顏(真卿),卻是事實。東坡書得顏書之厚重,氣勢雄偉,加之個人的自由揮灑,增添了幾分飄逸。不過從這段評論中足以看出蘇軾向前人學習的態(tài)度。黃庭堅又有評論曰:“予與東坡書俱學顏平原,然予手拙,終不近也”(黃庭堅《跋東坡書》)。其實并非山谷“手拙”,而是他要努力擺脫前人的痕跡,縱使從學顏入手,也要另僻蹊徑,別開生面,不似前人。這點同東坡“不廢前人”是有差異的。從中也可看出山谷詩風為何不似東坡,緣自山谷對唐人,或者說對他人強烈的反叛思想,極力追求別開生面,另立門派。即便是從唐書、唐詩而來,即便是出自東坡門下,也要極力擺脫這些藩籬,開創(chuàng)與眾不同的風格流派。 蘇軾建立了自己的書法審美體系,就是尚“意”?!皶x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tài)”[10]是清人的歸納。蘇軾所提倡的“意”是作者與眾不同的主體精神,“尚意”就是指這種主體精神在書法作品中的體現。蘇軾對書法的評價不拘泥于形,不囿于成法,注重其中蘊含的精神面貌,對書法的審美超出了形體之外,上升到精神層面上。蘇軾曾說:“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論書》)。這里把“神”、“氣”兩個精神層面的東西排在前面,“骨”、“肉”、“血”形體層面的東西排在后邊,雖然是五者不可缺一,但更主要的是神和氣!明確表達了對書法欣賞要重精神、重氣質的思想。 蘇軾不止一次強調“神”、“氣”問題,他在與蔡襄論書時說:“作字要手熟,則神氣完實而有余韻,于靜中自是一樂事”(《記與君謨論書》)。強調“了然于手”后,才能“神氣完實”,也就是在字中將書家主體精神充分展現出來,才能達到書法的最高境界。 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 貌妍容有矉,璧美何妨橢。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 好之每自譏,不獨子亦頗。書成輒棄去,謬被旁人裹。 體勢本闊落,結束入細么。子詩亦見推,語重未敢荷。 爾來又學射,力薄愁官笴。多好竟無成,不精安用夥。 何當盡屏去,萬事付懶惰。吾聞古書法,守駿莫如跛。 世俗筆苦驕,眾中強嵬騀。鐘張忽已遠,此語與時左。 蘇軾在詩中說自己“不善書”乃是自歉之詞,目的是反襯“曉書莫如我”,以引出下文對書法的評價?!捌埬芡ㄆ湟狻保@里的“意”即指書法中所蘊含的主體精神,也就是前所說“神”、“氣”。這種精神和書法點畫本身密切融合在一起, “闕一不可”。并且這種精神是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書家要“通”,真正把它融化到血液中,再從字中展現出來,即蘇軾所云“了然于心”、“了然于口與手”。 “常謂不學可”,乃是承前句而來,是為了突出強調“通其意”的重要性。蘇軾其實并不反對學習古人,也并不反對勤學苦練,只是他認為這些是第二位的。蘇軾認為,達到了將這種主體精神與人、書的密切融合與統(tǒng)一,也就領略到了書法的真諦。“貌妍容有矉,璧美何妨橢”,美女的容顏嬌好,皺起眉頭并不有損于她的美麗;一塊美玉,即使形狀不好,狹長一點,也并不能掩蓋它的價值。蘇軾用了兩個形象的比喻,說明書法重在“意”,重在內在精神,形體上是否合法度則次之。有人譏蘇軾書“左秀而右枯”,東坡以此詩辯駁,說明字形并不重要,并不能有損于真正好的書法作品之的光輝?!绑w勢本闊落,結束入細么,”蘇軾對細究點畫細節(jié)很反感,他追求一種天性的自由發(fā)揮,力求擺脫唐人書中“法”的束縛,所以不愿意在“細么”的點畫中過多糾纏不休。他要求“闊落”,束縛越少越好。所以前人評價蘇軾的詞“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11],“句讀不葺之詩爾”[12],同蘇軾對文學藝術的精神追求一致。 蘇軾評價他人書法,也往往取其內在精神而論之。如: 著眼點是“氣”、“意”等內在東西,是超出“繩墨之外”的主體精神。東坡極力追求這種內在精神,所以在形式上便不拘一格,自由揮灑,表現在語言上便經常說自己“不知書”、“不學書”等等。其實他并非“不知書”、“不學書”,而是在極力淡化對書法形體的依賴,以著力突出書法中蘊含的內在精神。 在蘇軾性格中自由任性占很大比重,這種性格特點經常在詩歌、書法、繪畫等藝術活動中顯現出來?!拔視庠毂緹o法,點畫信手煩推求” (《石蒼舒醉墨堂》),猶如蘇軾對固有成法宣戰(zhàn)的戰(zhàn)書,把自己打破舊有束縛的思想強烈地表現出來。蘇軾書法注重內在精神,認為外在“形”束縛人的天性。 筆墨之跡,託于有形,有形則有弊?!患偻馕锒惺赜趦日撸ベt之高致也。(《題筆陣圖》) 書法雖然借助點畫,即“筆墨之跡”來表達,但受“外物”有形之體所限制,不能完全而真實展現書家主體精神。所以蘇軾認為要達到書法的最高境界,是“不假外物而有守于內”,在有形的點畫之中突出內在的、無形的思想與精神。在作書時要使思想純一,心無雜念,就可以達到書寫之自由境界。“心忘其手手忘筆,筆自落紙非我使”(《小篆般若心經贊》),在這種“心手相忘”狀態(tài)下字就會自由流淌而出,甚至不需要自己去驅使,其作品也自然飄逸,超出法度,達到自由的境界。 蘇軾的任性而為首先表現在他在任何環(huán)境中,只要興起,便可揮毫潑墨,絲毫不為外物所束縛,他自己記述道: 將至曲江,船上灘欹側,撐者百指,篙聲石聲犖然,四顧皆濤瀨,士無人色,而吾作字不少衰,何也?吾更變亦多矣,置筆而起,終不能一事,孰與且作字乎?(《書舟中作字》) 后人亦有記載: 從這兩則材料中可以看出蘇軾對書法的喜愛程度。東坡天真自由,毫不做作,興致到了,即使用“燈心紙”也能作字;看到好的景致就去描繪,甚至在“雞棲豕牢之側”也毫不在意?!氨斯桃粫r天真發(fā)溢,非有求肖之念也”,這是蘇軾本性的真實流露,所以自然真率,“動有生氣”。蘇軾還能保持鎮(zhèn)定平穩(wěn)的心境,絲毫不為外物所累,不為外物侵擾。在驚濤駭浪之中,在飄搖不定的小船上,他也能“作字不少衰”,這份定力非一般人所具有?!拔岣円喽嘁印?,蘇軾經歷了政治上的起起浮浮,最后心境趨于平淡,已處亂不驚,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作字就會少些形體約束,多些真情流露。 文同和黃庭堅等人也有記載蘇軾這種任性而為的情形,文在《往年寄子平》[14]詩中寫道: 雖然對坐兩寂寞,亦有大笑時相轟。 顧子心力苦末老,猶弄故態(tài)如狂生。 書窗畫壁恣掀倒,脫帽褫帶隨縱橫。 喧呶歌詩叫文字,蕩突不管鄰人驚。 黃庭堅亦在《題東坡字后》中記載: 元祐中鎖試禮部,每來過見案上紙,不擇精粗,書遍乃已。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爛醉,不辭謝而就臥,鼻鼾如雷。少焉蘇醒,落筆如風雨,雖謔弄皆有義味,真神仙中人,此豈與今世翰墨之士爭衡哉! 東坡為人狂放自適,秉性天真自然,將自己的真實本性完全融入到翰墨丹青之中。從他筆下可以看到一個活脫脫的人,體悟到他那真率的性格和天真自然的本性。 蘇軾對自己酒后作字也頗為得意,曾自詡道:“仆醉后,乘興輒作草書十數行,覺酒氣拂拂,從十指間出也”(《跋草書后》),“吾醉后能作大草,醒后自以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為奇耳”(《題醉草》)。后人對蘇軾這種任性而為的書風大加贊賞,認為深得筆法之妙,樓鑰《東坡醉中書〈對客醉眠〉詩》、錢泳《宋四家書》都有很高的評價。其實蘇軾的“醉中醒”就是其“無意為書家”,并不刻意追求在書法方面有什么驚人造詣,而是真正把書法作為遣懷的手段,將自己的情感在筆端傾訴出來。只有這樣的豁達情懷,才能在作字時心無旁騖,才是自己真實情感的表達。若把心思都放在點畫之上,放在如何寫好字上,反而寫不出好字了。猶如莊子所云之“有所待”,則為外物所累,就不能達到自由的境界。蘇軾深諳此理,所以他將書法重點放在對“意”的追求上,此乃“書家玄妙”! 蘇軾自己常常表示并不刻意作書,乃是無意為之。 對于蘇軾追求的自由創(chuàng)作狀態(tài)如何理解?王水照先生指出:“崇尚本真自然,反對對人性的禁錮或偽飾,在蘇軾的心目中,已不是一般的倫理原則和道德要求,而是一種對人類本體的根本追求?!?/FONT>[15]王運熙、顧易生二位先生指出:“他深感有發(fā)表自己獨立見解的天職,其意見的發(fā)表也自然是真率而無所諱忌。這種精神,體現于文藝思想便是將文學作品的現實性、批判性與崇尚創(chuàng)作的自由,提到一個新的高度?!?/FONT>[16]蘇軾不單是在文學作品中,在他的書、畫中都是倡導創(chuàng)作自由,張揚主體的人性,“崇尚本真自然,反對對人性的禁錮或偽飾”,就形成了自己任性而為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其實蘇軾并非不懂書、不善書,他只是以一種游戲的態(tài)度來作書、評書,以期在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中尋求對書法真諦的體悟?!疤K軾書論中提出的‘法無定法’的觀點顯然受到了禪宗‘無住’思想的影響。佛教尤其是禪宗‘無住’的思維方式,決定了其對萬事萬物的觀察采取靈活萬變、不主故常的態(tài)度。這種方法及‘流動’、‘不主故?!乃枷?,對蘇軾書論和藝術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遠意義。”[17]從上引東坡詩句中可以看出他對書法之喜愛,甚至是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之中了。東坡認為如果刻意追求點畫形式,就會被束縛住手腳,為形所累,則難以真正展示書家的思想意蘊。所以他在這種極放松的狀態(tài)下,讓自己的審美觀與情緒自然流淌在筆墨之中,這樣點畫之間也就有了靈性,“神”也就出來了。 蘇軾這種任性而為的書風還表現在書寫技巧上,“他具體的做法是:別人運筆駿快,他反而遲緩;別人結構精巧,他反而肥扁;別人強調中鋒,他反而偃臥;別人用墨適中,他反而濃稠。于是創(chuàng)造出一種別開生面、頗具個性的書法形象?!?A style="mso-footnote-id: ftn18" title="" name=_ftnref18>[18]對于蘇軾在書寫姿勢、用墨等方面的特點,前人均有所記載,郭畀在《題〈蘇文忠公九辯帖〉》中云:“東坡先生中年愛用宣城諸葛豐雞毛筆,故字畫稍加肥壯?!?A style="mso-footnote-id: ftn19" title="" name=_ftnref19>[19]李之儀《姑溪居士前集》前集卷十七亦云:“東坡每屬詞,研墨幾如糊,方染筆,又握筆近下,而行之遲,然未嘗停輟,渙渙如流水,逡巡盈紙?;蛩嘉幢M,有續(xù)至十余紙不已?!碧K軾喜歡用比較軟的諸葛雞毛筆,且“研墨幾如糊”,“又握筆近下”,“腕著而筆臥”,用“單鉤”,雖然書法中“筆無定法”,但這樣怪異的執(zhí)筆姿勢與書寫習慣、用墨、用筆的特點,決定了東坡字必然肥壯。 但東坡一味追求不懸腕,使字不能完全舒展開,則大大限制了這種神韻的展現,不能真正達到飄逸的感覺。就連多方維護蘇軾之書的黃庭堅對此也經常流露出批評之意,在《跋東坡水陸贊》中云: 或云東坡作戈多成病筆.又腕著而筆臥,故左秀而右枯,此又見其管中窺豹,不識大體。殊不知西子捧心而顰,雖其病處,乃自成妍。 表面看來山谷似乎在維護東坡,但“西子捧心而顰,雖其病處乃自成妍,”無疑說東坡字乃是一種病態(tài)美,是有缺憾、非正常的。我們是欣賞健康的西施還是“捧心而顰”的西子?不言而喻,自是前者。不能因蘇軾的地位高而盲目去追求一種畸形的、病態(tài)的美,這樣的審美心理是不健康的。再如山谷如下的評價,亦可看出他對東坡書的態(tài)度: 公書字已佳,但疑是單鉤。肘臂著紙,故尚有拘局,不敢浪意態(tài)耳。(《與黨伯舟帖七》,《山谷集·別集》卷十八) 古人雖顛倒,書亦四停八當。凡書字偏枯皆不成字,所謂失一點如美人眇一目,失一戈如壯士折一臂,不審信之否?(《與載熙書》,《山谷集·別集》卷二十) 黃庭堅對東坡執(zhí)筆姿勢、用墨、點畫等均作了批評,“不善雙鉤懸腕”、“遣筆不工”、“用墨太豐”等都是東坡書法中的硬傷,尤其是“凡書字偏枯皆不成字”的批評更是尖銳。由于東坡在書寫技巧上有這樣的缺點,所以其書“尚有拘局,不敢浪意態(tài)耳”。山谷時而說東坡字如“怒猊抉石,渴驥奔泉”,時而說“書法娟秀”,如此自相矛盾的評價,乃是出于對東坡字的不滿而作的掩飾之詞。我們看山谷之書,點畫盡量向外伸展,追求一種個性的張揚,同東坡的風格是不同的。蘇、黃二人在藝術審美觀和文學觀上的差異很明顯,比如蘇軾一直力捧蔡襄,奉為“本朝第一”,而黃對蔡的評價則一直不是很高。蘇、黃對彼此書法中的缺點也是很了解的,曾敏行《獨醒雜志》卷三記載: 此雖二人玩笑之言,但可看出山谷對東坡書風不滿,竟敢當面直陳,而東坡亦“以為深中其病”,但卻終不見改意,反而自我辯解:“短長肥瘦各有態(tài),玉環(huán)飛燕誰敢憎?”東坡此言雖有可取之處,但玉環(huán)、飛燕固然有肥、瘦的特點,卻并未超出“度”,且無生理缺陷,并有天生麗質、傾城傾國之優(yōu)點,所以“誰敢憎”。東坡之書缺點明顯,若以此語來搪塞,則不是一個正確對待缺點的態(tài)度了。 歷代對東坡之書贊譽者眾多,批評者亦有之,大多從個人審美角度出發(fā),也有因時代、審美價值觀不同而形成爭論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對于藝術欣賞來說,無所謂對或錯,既不能因東坡字中的缺點而抹殺其書法的藝術成就,也不能因東坡個人魅力而盲目抬高其書法,諱談缺點。東坡這種書風的形成同其任性而為的性格特點緊密相連,同其追求書法中的“意”、追求個體精神的體現密切相關?!白秩缙淙恕保c畫之中盡顯書家的思想性格與藝術價值觀念。蘇軾任性而為的性格表現在書法中是突破成法,風格自然飄逸,追求點畫之外的“意”的體現,其價值點畫之外;表現在詩歌中是不注重格律、字句的推敲,不刻意雕琢,風格流暢自然,追求“言外之意”,其價值在文字之外。書法創(chuàng)作有一定規(guī)律,書家會將自己的情感有意無意地在書法作品中掩蓋起來。而詩歌也是一樣,由于格律、字數等限制,不可能充分表達出作家的全部情感,欣賞者只能借助有限的點畫或語言載體來揣摩、理解創(chuàng)作主體的本意與思想。蘇軾在書法中力求將隱性的思想感情顯性化,將創(chuàng)作主體情感盡可能多地傳遞出來。 但蘇軾并不是完全不講“法”,其書與詩都是在一定限度之內自由揮灑,并沒有超出文學藝術允許的規(guī)律范疇。 “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法度和自然關系,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法度是指創(chuàng)作的具體規(guī)則,它是前人創(chuàng)作經驗的總結,任何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都會自覺不自覺地受到它的影響。但是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又不能完全受其控制,循規(guī)蹈矩,亦步亦趨,從而喪失自己的革新、創(chuàng)作精神。蘇軾對此有深刻的體會?!?“‘無法之法’也就是自然之法。任其自然而不違背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看似無法而又有法,這才是最高的法?!?/FONT>[20]也正因為如此,蘇軾那些自由揮灑之作品并不是信手涂鴉之作,具有很高的藝術性,才為后人所接受。 二、內在修養(yǎng)的重視 1、“技道兩進”——重視內在修養(yǎng) 東坡指出,學習書法應從小楷入手,循序漸進,逐步過渡到行、草書。如果越過楷書,直接學習行、草書,就象“未嘗莊語而輒放言”,“未能行立而能走”一樣,是不現實的,也是不可能實現的。 作書光追求技法是不行的,還要有內涵,蘇軾在《跋秦少游書》中指出:“少游近日草書,便有東晉風味,作詩增奇麗。乃知此人不可使閑,遂兼百技矣。技進而道不進,則不可,少游乃技道兩進也?!边@里的“技”當指技法,技藝;“道”為何指?筆者尚不敢下確論。但從秦觀書法進步、詩歌也隨之進步來看,當指相關的知識、修養(yǎng)。具有了技法上的成熟,再輔以相關的知識、修養(yǎng),書法和詩歌才能有所提高。 另據《樂靜集》卷九載李昭玘《跋東坡真跡》,: 這里的“識”、“見”、“學”當即為上文東坡所說之“道”,是輔以點畫之中,同“意”一起展現出來,也同蘇軾一貫提倡的展現書家內在精神一致。 一些學者多以此則材料說明蘇軾主張勤學苦練,但筆者以為,東坡此則題跋乃是對前人書法理念的一種否定。我們知道,王氏父子與張、索二人之書法成就,絕非單靠勤學苦練就能得來的,他們是在前代書法的基礎上,用心揣摩,加以適當變化、改造,再加上個人的才氣,才取得如此造詣的。而東坡說簡單的磨禿若干管筆,即可追及幾人,顯然是不實之詞。其用意乃是打破對前代書家的崇拜,建立起屬于自己的書學價值觀。 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 君家自有元和腳,莫厭家雞更問人。 柳氏二外甥,乃是蘇軾妹婿柳仲遠之子閎、闢。黃山谷《詩序》云:“柳閎展如,蘇子瞻之甥也,才德甚美,有意于學?!碧K詩中“退筆如山”典見《太平廣記》:“公(智永)住吳興永欣寺。積學書后,有禿筆頭十甕,每甕皆數千,……后取筆頭瘞之,號為‘退筆冢’?!贝藙t材料不可信。假使每甕筆頭三千,則共計三萬,若以智永學書六十年算,每天幾廢兩支筆,與常理不符,蘇軾用此典指代刻苦學書而已?!白x書萬卷始通神”,乃是告戒二位外甥要好好讀書,因為苦練書法“未足珍”,是沒什么出息的。所以要去用心刻苦讀書,以求進身之階,而非說練好書法的前提是去“讀書破萬卷”。“君家自有元和腳,莫厭家雞更問人”句,借用柳宗元[24]、庾翼[25]的典故,說你柳家就有善書之人,何必來求我這外人呢?柳氏二外甥之祖父柳子玉善草書,所以東坡有此語??傆^全詩,蘇軾乃是勸戒二外甥好好讀書,并沒有說練好書法一定要多讀書之意。 吉林大學叢文俊教授認為,看歷代書論應放到當時的具體語境中去分析、考察、甄別真?zhèn)?。很多書家作題跋時多因顧及作書之人或請?zhí)嶂说那槊?,常有虛夸不實之辭。蘇軾這幾則題跋,雖具體情境不可考,但均可見是不實之辭。第一則,王獻之書法的藝術成就有目共睹,但東坡不論其書法,反論其氣節(jié),乃是避重就輕;第二則,大論“君子”、“小人”、“氣”、“態(tài)”、“心”等,但一句“錢公雖不學書”,就暴露了錢倚書實無可觀之處,礙于情面又不得不寫幾句恭維的話,是以寫了些不著邊際的東西。第三則,其實蘇軾對書論中“茍非其人,雖工不貴”的觀點抱懷疑態(tài)度,他在《題魯公帖》中就明確表態(tài): 又《書唐氏六家書后》云: 蘇軾對以人品論書提出了懷疑,認為通過書法能夠看出人品是不可信的,“以貌取人,且猶不可,而況書乎?”通過一個人的面貌尚且不能推斷其品格之優(yōu)劣,何況是更為間接的字呢?接著蘇軾指出,在觀賞一些品格高尚的書家的書法時,如顏書,能夠體悟到其人品的高尚,原因是象“韓非竊斧”[26]一樣,是先入為主,在心里預先定下了品評的基調。東坡的觀點是正確的,從書法作品中點畫、布局、藝術特征等方面能夠反映出書家的性格特點和審美取向,但不可能反映出書家人品的高下。蘇軾把這些性格方面的東西稱為“趣”?!叭蝗酥之嫻ぷ局?,蓋皆有趣,”品評一個書家的作品要把字內的點畫和字外的“趣”結合在一起的,才能作出全面正確的評價。蘇軾雖然表明對從書法看人品的懷疑,但又說“然至使人見其書而猶憎之,則其人可知矣”,卻又以書評人品,陷入了自己的對立面,是自相矛盾的。從中也可以看出蘇軾對這一觀點尚未形成自己完全成熟的理論,只是有些朦朧的感覺罷了。 一個對書法和詩歌都非常精通的人,在表達自己思想感情時必然在這兩種形式中都有所流露。詩歌是抒情性的文學載體,“詩貴隱”,但同書法比較起來卻是“顯”,因為書法表達主體的情感更朦朧、更隱晦。詩歌受文字、格律、時代背景、社會環(huán)境等的限制,詩人不可能、也不敢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完全坦露出來。但書法就不同了,書家可以借助點畫、線條盡情揮灑自己的情感,不必保留和顧忌什么,所以在書法作品中顯現出的書家主體精神,往往比在詩歌中展現的更真實,更全面。王水照先生指出:“ ‘問題意識’確是治學的要領。在蘇軾研究中,與其簡單重復一些老生常談的大題目,不如切實地開掘出一批富有學術內涵的中、小型課題,有根有據地予以研討與闡明,必能提高我們研究的總體水平。”[27]為我們指明了一條現在蘇軾研究的正確道路。筆者認為,蘇軾的人格精神、主體思想在詩歌中有所表現,但是不全面的;在書法中也有所展現,但也是不全面的。二者有一個交集,但蘇軾真正的人格和情感應該是二者的并集,是在詩歌和書法中展現出的情感的合并。通過對蘇軾書法藝術觀的探求,同其詩歌觀結合起來,可以發(fā)現一個真正的蘇軾,也就能形成其完整的人格精神。這就是本文研究蘇軾書法藝術觀的意義。 (原載《中國蘇軾研究》第三輯,學苑出版社2007年版) [1] 王水照:《走近“蘇海”——蘇軾研究的幾點反思》,見《王水照自選集》第393-395頁,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2] 朱靖華:《蘇軾的綜合論及綜合研究蘇軾》,《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 [3] 見錢鐘書為貝克拉克的《蘇東坡的賦》一書所作的序言,引自陳幼石《韓柳歐蘇古文論》第111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 [4] 衣若芬:《“書畫亦皆精絕”——歷代對蘇軾書畫的評價》,見曾棗莊等《蘇軾研究史》第480頁,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 [5] (蘇)別林斯基著,梁真譯:《別林斯基論文學》第144頁,新文藝出版社1958年版。 [6] (美)阿瑞提:《創(chuàng)造的秘密》第388頁,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7]《蘇軾文集》第五冊第2179頁。本文所引蘇軾文均出自該本。 [8] 虞山毛氏汲古閣津逮秘書本《山谷題跋》卷五。本書所引黃庭堅題跋均出自該本。 [9]《蘇軾詩集》第2冊第371-373頁。本文所引蘇軾詩均出自該本。 [10] 清·梁巘:《評書帖》。見黃簡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第575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 [11] 晁補之語,見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六。 [12] 李清照《詞論》。 [13]《六研齋筆記》卷二。 [14] 《丹淵集》卷十七。 [15] 王水照:《蘇軾研究》第53頁,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16] 王運熙、顧易生:《中國文學批評通史·宋金元卷》第145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17] 楊疾超:《蘇軾書法思想成因初探》,《黃岡師專學報》1998年第3期。 [18] 曹寶麟:《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第117頁,江蘇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19] 張丑:《清河書畫舫》卷八下。 [20] 張少康、劉三富:《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發(fā)展史》下冊第16、27-28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 [21] 朱靖華:《蘇軾的綜合論及綜合研究蘇軾》。 [22] 李福順編:《蘇軾論書畫史料》第210-211頁,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6年版。 [23] 黃簡選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第354-355頁,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版。 [24] 《蘇軾詩集》引王文浩注縯曰:柳公權,在唐元和間,書有名。劉禹錫《酬柳宗元詩》:柳家新樣元和腳,且盡薑芽斂手徒。 [25] 《南史·王僧虔傳》:庾征西翼書,少時與右軍齊名。右軍后進,庾猶不分,在荊州與都下人云:“小兒輩賤家雞,皆學逸少書?!?/SPAN> [26] 《列子》卷八:人有亡斧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斧也;顏色,竊斧也;言語,竊斧也;作動態(tài)度,無為而不竊斧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斧。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tài)度無似竊斧者。 [27] 《王水照自選集》第400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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