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環(huán)境描寫探幽
池太寧
《紅樓夢》作者在大觀園環(huán)境描寫上,是煞費苦心的。我們隨著賈政一群人“驗收”的腳步,從大門進來,轉過小山,沿著清流,踏上“沁芳橋”,就看見“前面一帶粉桓,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進門便是曲折游廓,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間房舍,兩明一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的床幾椅案。從里間房里又有一小門,出去卻是后院,有大株梨花,闊葉芭蕉,又有兩間小小的退步。后院墻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尺許,灌入墻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SPAN>
這就是“瀟湘館”!
蕭湘館有幾個顯著的特色;一是“有千百竿翠竹遮映”,這翠竹“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向來被人們認為是象征挺拔、傲岸、寧折不彎,疏淡、清致、風流高雅的君子。翠竹使入聯(lián)想起淇水、雎園這些風雅的典故,絕代佳人“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名篇。翠竹正如亭亭玉立,幽居深谷的少女。
二是后院有大株的梨花、闊葉芭蕉。梨花白,芭蕉綠,全是素淡、清雅的色調,沒有一絲俗氣,也沒有金碧輝煌的富貴態(tài),“梨花一枝春帶雨”,芭蕉“葉葉心心,舒展有余情”,正似多情而抑郁的少女。
三是一派清泉,繞階緣屋,盤旋竹下,又紿清雅的蕭湘館增添了不少情趣。水清而淺,不多不猛,卻源源不斷汩汩淙淙,靜靜地不歇地緣繞盤旋而去,恰似九曲回腸,一脈情思,細而不絕。
四是蕭湘館的“小小三間房舍”,“兩間小小退步”,都以“小小”為特色,室內“床幾椅案”都是“合著地步打的”。小巧玲瓏而不宏軒寬敞,有如精巧的象牙之塔。
蕭湘館的主人是清高拔俗、多愁善感、玲瓏透剔、絕頂聰明卻寄人籬下、柔弱多病、尖刻機敏、心眼細小的絕代佳人林黛玉。蕭湘館的種種特征正是其主人的種種特性,作者讓這樣的典型人物生活在這樣的典型環(huán)境之中,.其融洽是無可倫比的了?!百|本潔來還潔去”的林黛玉,只能讓翠竹枝、綠蕉葉、白梨花、清泉水陪伴。所以在大觀園分房的時候,黛玉高興地對寶玉說:“我心里想著蕭湘館好,我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幽靜些。”寶玉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里住?!笨梢娝麄z早就心心相印了。
當然這位多情公子希望和黛玉相鄰,便于來往,可朝夕相見,此處足見作者的匠心,卻合情合理,自然妥貼,毫無斧鑿之痕。
如果說蕭湘館除了正面襯托主人公,側面曲包深意之外,其實還有更深一層的反襯作用。黛玉處于如此一塵不染的清幽環(huán)境之中,卻不能超脫塵凡,割斷情思,反而有無窮無盡情縷、憂慮、苦惱、眼淚。這“幽靜”之中,不是反襯出人物難以排遣的復雜而微妙的感!更妙的是在黛玉臨終時,作者沒有忘記帶上一筆:“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墻,好不凄冷幽”!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作者這一層深意,涉者甚少,而恰恰是黛玉悲劇的環(huán)境氣。
蕭湘館環(huán)境的豐富性復雜性,正是黛玉性格的豐富性、復雜性的襯托。賈政即使想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此一生”,也不可得,蕭湘館非黛玉莫屬。
作者讓我們先到蕭湘館,也許正是暗示主人的主角地位吧!但請注意,這位主角居處,無不是“村”,也不是“院”,而是“館”,館舍原是客人暫住之處。比人將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過客。原來她“不是正經主子”,是寄人籬下的!主人自稱“蕭湘妃子”,是側位的“妃”,而不是正位的“君”,終究成不了“寶二奶奶”的主位。作者匠心何其深遠周密。
離開蕭湘館,前面迎接我們的是:“一帶黃泥筑就矮墻,墻頭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h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
好一派田園風光!這正是“稻香村”。
富貴繁華的大觀園中偏要安上這一“農舍”,從景物來說是為了曲折變化,搖曳多姿,從題旨上說,是為了表達儒家不忘農桑國本——正是賈政復雜性格中的重要一面——的思想。然而從構思上看,卻是別有深意的。大觀園中有一個寡婦李紈,她就只能在這與世隔絕的田園農舍中形如稿木地埋葬青春,苦度光陰。
如果說“桑、榆、槿,柘”,“佳蔬菜花”是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必須之物,農家必有之品,那么為什么作者要在稻香村栽上如噴火蒸霞一般的幾百株杏花呢?為了點綴冷落的村景,還是寡婦心中還有火熱的希望?與其說為了前者,不如說為了后者。李紈有兒子賈蘭,春種秋收,一分耕耘就有一分收獲,她在稻香村辛勤耕耘,就是為了從賈蘭身上獲得她的豐收,這正象征著賈蘭得中,飛黃騰達的前景。就是這個使賈政也“引起我歸農之意”的地方,禁錮著一位年青寡婦,這寡婦不但穩(wěn)居于這封建牢籠之中,而且心安理得,循規(guī)蹈矩地做她鳳冠霞帔的美夢。本是出世的環(huán)境,卻安置著一個盼望兒子出仕的母親,于是在襯托、象征之外,還有一層反襯諷刺意義。所以“村居”不村,何況稻香村在繁奢的大觀園中本身就是“人力穿鑿”的假象,作者在給寡李紈安排一個合適的憩歡之所時,也順手刺破了榮國府的虛偽,封建制度摧殘人性的殘酷。
稻香村是從幽雅凄清到富貴繁華的過渡,接著就讓我們看到了:“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色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旁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異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 帶飄搖,或如金繩盤屈,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芳氣馥,非花香之可比?!?/SPAN>
為什么沒有富貴的牡丹、艷麗的玫瑰,也不種傲霜的菊花、出水的芙蓉?偏偏只有石頭 異草呢?正是獨出心裁,別具一格。寫富貴之家,用“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的語句,乃是乞兒口中語,說富貴不及金玉錦繡,只說氣象才真見其富貴。
作者刻意創(chuàng)新,著眼于富貴氣象,那為什么偏偏要選中奇石、異草呢?因為這里是“蘅蕪院”,主人是薛寶釵。
薛寶釵不就是—塊“插天的大玲瓏山石”嗎?她“穩(wěn)重和平”,“品格端方”,實則威勢接天,在老祖宗等的眼里,不是把其他姑娘“悉皆遮住”了嗎?她那寬厚端莊的表面,遮掩了自私虛偽的本質,應付自如,八面討好,吸引各色人物如“各色石塊”,“四面群繞”。她正如玲瓏石一樣,“任是無情也動人”。
薛寶釵也正如這些異草,表面上看似乎是一錢不值的草,實際上卻是“杜若、蘅蕪”、“茞蘭”、“清葛”、“金簦草”、“玉蕗藤”、“紫蕓”、“青芷”,這些見于經傳的奇草仙藤,其珍貴不同凡響。草本來就無骨,不能自立,只好牽繞縈盤,依附于人,沒有竹那種寧折不彎的氣質,卻有比竹攀緣更高的能耐,正是“東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異草香得也與眾不同,簡直有如那稀罕的“冷香”,而且一到秋天“異香撲鼻”。冷若冰霜,卻香氣襲人,也是寶釵絕妙的寫照。
爬滿異草的接天大石,籠罩一切,擋住視線,使人不得窺其奧秘,誰知此中城府多深?更妙的是這位豪富的“皇商”之家的千金,閨閣之中卻象“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枝菊花”,正是樸素得驚人!日常用品也不是雕漆填金的茶盤,成窯五彩小蓋鐘,而是普普通通的“茶奩、茶杯”,不用綾羅綢緞的合歡衾,碧紗廚,而是“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這種矯飾果然博得老祖宗的贊嘆:“這孩子太老實了!”不正是極妙的諷刺?
從外到內,蘅蕪院整個兒出人意料。在如此高雅、簡樸的環(huán)境中住著這位“艷冠群芳”“艷若桃李”的貴族小姐,似乎頗不協(xié)調。按一般情理,薛寶釵的閨閣應是金碧輝煌、富麗堂皇的,作者正是通過這表面的不協(xié)調觸及人物的靈魂深處;特意矯情做作,裝得“冷若冰霜”,遮掩這位封建“淑女”的虛偽的靈魂。這個冷酷無情的薛寶釵正是在怪石異草裝點的、雪洞般的閨房里被封建毒汁浸透了靈魂,被封建禮教扼殺了美妙的青春,而最后成為冷酷無情的封建勢力的殉葬品,蘅蕪院的冷清正是這美麗少女的悲劇氛圍。
“蘅蕪君”當然得住“蘅蕪院”,真主兒不是側位的“妃”才能稱為“君”,“蘅蕪院”的命名就透露了薛寶釵的身分,暗示了她的命運。作者的功力正可嘆為觀止!
更耐人尋味的是蘅蕪院的路徑,本應是用船從港洞進去的,沒有船時——釵和玉本來就沒有渡過愛河的船嘛——但“攀藤撫樹”,“從山上盤道亦可以進去”。薛寶釵爬上寶二奶奶的寶座不就是撫賈母的大樹,攀王熙鳳的藤,從這心狠手辣的鳳姐設計的一條“盤道”中通過的嗎?大師匠心,令人絕倒!
一路行來,最后終于到了寶玉的安樂窩一冶紅院。且看:去怡紅院的路上“一徑…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籬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粉墻環(huán)護,綠柳周垂?!薄霸褐悬c幾塊山石,一邊種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顆西府海棠(女兒棠),其蟄若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SPAN>
大觀園中恐怕只有這里是桃紅柳綠,棠紅蕉綠,用上這大紅大綠的濃重色彩。大官僚貴族的怡紅公子,在這樣的地方“怡紅快綠”(諧“快樂”),悠哉游哉,倒確是相應相稱的。
這樣的環(huán)境,富貴國不必言,然而總不免有點俗氣。出類拔萃的“古今不肖無雙”的寶玉偏偏在這俗氣的環(huán)境中生活,說明他還是無法完全脫俗;然而他最終終于出家做了和尚,不正是對這環(huán)境的叛逆和擺脫!
讀者面前,大觀園的布局對全書的構思也是至關重要的了。
大觀園成于作為皇親國戚的賈府鼎盛時期,越是精美,就越顯其奢侈豪華,越奢侈豪華,就越見其主人的權勢與罪惡,大觀園是賈府的縮影,也是封建官僚貴族的縮影,因而大觀園的衰敗也就是封建統(tǒng)治集團沒落的寫照。從這意義上來看,作者集中筆墨,濃彩重寫,精雕細刻的匠心,也正是為了表現(xiàn)《紅樓夢》的整體主題。
總之,大觀園的環(huán)境描寫不僅僅是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典型人物活動與性格形成的典型環(huán)境,而且既是情節(jié)因素,又是結構要素,即使在主題表現(xiàn)上,也還有它的特殊作用。因而在《紅樓夢》中,也是作者卓越的藝術成就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重要的有機部分,是全書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與企書一樣,縣有雋永的藝術魅力。
魯迅說:“中國舊戲上,沒有背景,新年賣給孩子看的花紙上,只有主要的幾個人”,其實中國古代小說也是如此,以故事情節(jié)為主,少有環(huán)境描寫,更少有景物描寫,好象早年演京劇,沒有布景,臺上最多一桌兩椅就唱做唸打開了。這是中國古代小說與外國、與現(xiàn)代十分顯著的差異之一,然而《紅樓夢》卻突破了。從環(huán)境描寫的精彩程度和有機程度來看,《紅樓夢》也是中國小說藝術上從古到今的一部過渡作品,是中國小說過渡期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