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里的婚禮
文/北京腫瘤醫(yī)院 孟欣 王倫
春天的一個早晨，我路過已經(jīng)更名為化療門診的急診室門口，發(fā)現(xiàn)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走到跟前一看，竟是張大媽。
她比那時胖了一些，但表情有些凝重，她認出了我，用冰涼枯瘦的手緊緊地拉住我。我問她，是來看病的？她搖搖頭，眼睛看著大門緊緊關(guān)閉的化療門診，剎那間我明白了她的心情，我拉著她，走進了昔日的急診室，因為搶救室里還有病人，我們遠遠地站在門口。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是嘴角和手在微微顫抖，我知道她陷入了回憶中，但不知她是在回憶年輕時離別的爭吵，還是病中的相依相守，還是那場在搶救室的婚禮……
■希望醫(yī)護人員能幫忙安排一場搶救室里的婚禮
還記得婚禮時的情景， 81歲的張大爺和70多歲的老伴，在時隔30年之后再度牽手，彼時，新郎張大爺是因患肝部腫瘤病危住進了搶救室。
張大爺是一位離休老干部，兩位老人30年前離了婚。離婚后，雙方都在牽掛著對方，誰也沒有再婚。張大爺患肝巨大腫瘤住進我院，在生命垂危之際，她又回到了他的身邊，日夜陪伴在病床旁，精心護理，耐心照料。病重中的老人重獲丟失了30年的愛，格外珍惜，再也不讓老伴離開，老伴也一心一意地把積淀了30年的情在最后的日子里奉獻出來。兩位老人是誰也不愿離開誰了，萌生了重圓舊夢的愿望，于是二人共同的子女希望醫(yī)護人員能幫忙安排一場搶救室里的婚禮。
婚禮當日一大早，張大爺就在醫(yī)護人員的幫助下把病號服脫下?lián)Q上潔白的襯衫，兒子幫助他刮胡子。張大爺高興地等待那個期盼已久的時刻。在他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特殊的光彩，久經(jīng)病痛折磨而蒼白的臉上煥發(fā)出紅暈，他精神好極了，語調(diào)輕快，話也格外的多。張大媽也換上了女兒買的新衣服，女兒拿著鏡子，她自己把頭發(fā)梳理好。
我們在二老的兒女的三言兩語中，知道了兩人過往的故事：兩人在戰(zhàn)爭期間走到一起后聚少離多，養(yǎng)育了3個子女，兩人性格不合，張大爺暴躁易怒，張大媽倔強要強，她默默忍受了多年，在3個兒女成家立業(yè)后，老兩口再也不能湊合了，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由于老兩口個性分明，離婚之后，兩人竟然從未見過面，只是從兒女那里聽說對方的情況，直到知道張大爺身患重病，張大媽才不計前嫌，來到病房，日夜守護在身邊。
剛開始張大爺不愿接受前妻的幫助，因為畢竟在內(nèi)心深處對她有深深的愧疚。這兩位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在最貧困動蕩的時候相遇相守，卻在日子剛剛好過的時候分手，現(xiàn)在又在人生的暮年因為疾病重逢，我們不禁感嘆有些人不能同甘，但能共苦。就像那歌中唱的：“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可是誰能承受歲月無情的變遷，多少人曾在你生命中來了又還，可知一生有你我都陪在你身邊……”
■拍攝結(jié)婚證照片的過程中，大爺顯得很疲倦，要不斷吸入氧氣
下午4點，婚禮在搶救室里舉行，護士長帶領(lǐng)護士們把同屋病情較輕的病友安置好，用床單作為素凈的白色背景，以遮擋負壓吸引器和氧氣表等搶救設備，把整間搶救室布置成了一個簡易婚禮現(xiàn)場。民政局的幾位同志聽到這感人的故事，特例特辦，帶著大紅的結(jié)婚證書和鋼印，來到搶救室現(xiàn)場辦公。
拍結(jié)婚照時，護士幫助老人從床上坐起，老伴依偎在他的身邊，臉上掛著幸福、燦爛的笑容?？吹竭@一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所有在場的人眼睛里飽含著晶瑩的淚花，臉上都露出了微笑，衷心地祝福兩位老人，不能自制的護士們早已感動得潸然淚下。在拍攝結(jié)婚證的照片的過程中，大爺顯得很疲倦，拍攝前先要吸入氧氣，拍攝的間歇也要間斷地吸氧才能維持，偶爾他會劇烈地咳嗽，護士和大媽上前為他拍背，協(xié)助他排痰，問他要不要休息一會兒，他搖搖頭。我們知道，正是一股強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持著他，因為他眼里的光芒我們都能讀懂。我們眼前仿佛又浮現(xiàn)出這兩位老人在病房相處時的點點滴滴：張大媽微微佝僂著瘦弱的身軀給老伴送飯喂飯，兩人同樣花白的頭發(fā)，細節(jié)之處的默契，就好像他們從來沒有分開過一樣，張大媽推著輪椅上的張大爺在急診室的樓道散步時，留給我們溫馨的背影。張大爺有時因為病痛無端地向老伴發(fā)脾氣，張大媽什么也不說，在病房門口默默垂淚，我們正要勸說，張大媽說，他年輕時就是這驢脾氣，老了老了都生病了，還是這樣，一點也沒改，我知道他也是難受，他年輕時什么苦都受過……正說著，一陣爆發(fā)痛過去的張大爺，又呼喊老伴的名字，張大媽擦干眼淚說，哎，他跟小孩兒似的，總也離不開我……一會兒，病房里傳來張大爺跟老伴道歉的聲音。此時在婚禮現(xiàn)場的張大媽的眼里除了淚光，還有一絲甜蜜，她是否想起了半個多世紀前她初嫁時的心情呢，而張大爺一直默默注視著張大媽，他的眼里充滿了愧疚……
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現(xiàn)場制作結(jié)婚照，打印結(jié)婚證，并在大紅本上加蓋了鋼印，莊嚴地遞送到兩位老人手里，兩位老人高興地捧在胸前，展示給大家看，讓在場的所有人分享他們的喜悅和幸福。整個儀式簡單而不失莊重，新人禮成，兩位新人給大家發(fā)喜糖，護士長向二老送上綜合病房全體醫(yī)護人員的祝福，獻上了一束精心挑選由百合和11支康乃馨組成的鮮花，寓意老人一生一世，百年好合，這一刻他們的眼中再次閃動著晶瑩的淚光。我也早已模糊了視線。
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兩只一直相握的手，那是兩只怎樣的手啊，它們青筋暴露，干瘦粗糙，歷經(jīng)磨難，但這雙手穿越了三十個春夏秋冬，卻始終如一，癡心不改。他們都把最珍貴的東西埋在心底，而且越埋越深。這三十年的歲月，沒有使他們的感情變淡，兩位老人自己都不知道，他們只是將這段感情封存起來，而現(xiàn)在打開，依然如新，芬芳怡人。
其實有時候，苦難和疾病是情感的試金石，卑微的情感在它面前暗淡無光，只有真正的情感反而在這深色的背景襯托下，才會顯得更為莊重和深刻。
■三天后，張大爺陷入了昏迷，心電最后回歸成一條直線
我想這是在北京腫瘤醫(yī)院病房舉行的第一場婚禮，也是一場最特別的婚禮。這場婚禮上沒有我們年輕人婚禮上的婚禮進行曲、紅地毯、高朋滿座的婚宴，但他們的白發(fā)實現(xiàn)了所有中國人對婚姻白頭偕老的希冀和祝福，以前參加的婚禮上都有著相同的誓言，而這對老人卻用行動證明了他們心里的誓言：無論健康疾病、無論歲月滄桑，珍愛生活，牽著的手絕不分開。
在這世界上有的人在病房出生，有的人在病房逝去，如今又經(jīng)歷了在病房舉行的一場婚禮。做護士真好??！可以目睹很多感動，因為我知道總有一種情感讓我們淚流滿面。
三天后，張大爺陷入了昏迷，我們看著他心電監(jiān)護儀的波形從正常變成不規(guī)則的顫動，最后回歸成一條直線，任何藥物和儀器都無法挽救他的生命了，家屬放棄了有創(chuàng)搶救，張大爺帶著幸福，帶著滿足，帶著安詳?shù)拿嫒?，帶著親人們送給他的愛，沒有遺憾沒有痛苦地走了。他不是孤零零地走的，有他相親相愛的老伴和他的親人們陪伴在他的身邊。
人生又何嘗不是由別離組成的，成長需要代價，從小到大，我們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別離的陣痛中慢慢長大。作為護士的我，比同齡的女孩經(jīng)歷了更多，急診室里總是在上演一幕幕人生的悲喜劇，我們見證了人性的高尚、偉大和善良，也感受過人性的自私、貪婪和猥瑣。每當有病人去世，我們的責任是告慰死者，安撫生者，生活還是要繼續(xù)走下去。張老漢兒女們的慟哭聲傳來，而張大媽的表情始終如一的淡定，她知道張大爺已經(jīng)遠離了痛苦，在另一個世界等待著她去赴一個永不失約的約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