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昏頭昏腦,醉也。醉得不省人事,昏也。故醉為昏,昏則未必醉也。醉,卻必然是要發(fā)昏也。人們醉于酒,可以說是發(fā)昏于酒。人們也會迷醉于情,可以說情亦如酒,是一種讓人發(fā)昏的東西。人置身于美好的景致,往往也能發(fā)昏,所以人們通常說景色迷人。 入迷,也就是昏頭昏腦的一種醉態(tài)。故而人們醉于酒,醉于情,或醉于景。原來,的境界。醉是一種很能迷人的。 醉,忘卻了自己,若是醉成一攤爛泥,就是把自己給忘得精光。如此狀態(tài)很是痛快,平日人生的煩惱與窩囊皆宣泄無遺,同時,醉了之后的醒來,也會是很無趣的。因此,可小醉,亦可大醉。小醉可常醉,大醉應(yīng)難得一醉。一個人若時常小醉,人們說他善于自得其樂。一個人若是天天大醉,人們就會說這個人完蛋了。 西晉,竹林七賢的阮籍,為逃避皇家的提親,一醉就是數(shù)月,醉得不省人事,皇家沒法子對一個醉鬼提親,親事也就作罷了。 阮籍的侄子模仿叔叔,醉得更甚,把酒傾倒在槽子里,與豬同槽而醉。阮籍大罵侄子:“你這混賬!怎么學(xué)我的醉。我是清醒了之后才去醉的。你從來就沒醒過,怎么就敢去醉呢!” 好一個醉之論啊!醉而醒,醒而醉;醉即醒,醒亦醉;沒醉也是醉,醉了也沒醉。阮籍的醉,終成為彪炳歷史的名士之醉。 同為竹林七賢的劉伶,更是歷史上的大醉鬼,竟然是一邊喝著酒,一邊讓人拿著鋤頭跟在身后,說是“死便埋我”,直恨不能醉死而人了陰間才是痛快??上脑娮髁鱾魃跎?,我猜想他是把寫作的時間都用去喝酒了。 李白的《將進(jìn)酒》的句子,我也極是喜歡,“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喚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但我更愿意喜歡另一個醉鬼的瘋狂,他就是晉武帝。 晉武帝醉酒,向著滿天的星辰敬上一杯,說:“長星!勸汝一杯酒,世豈有萬年天子邪?”白話文的意思是:“彗星啊,讓我敬你一杯酒,世間既然沒有萬年的帝王,所以要及時痛飲而行樂。” 說起喝酒,有人喜歡選擇豪華酒店,有人喜歡選擇破舊的小酒店。依據(jù)我的觀察,在豪華酒店醉酒者少,在小酒店醉酒者多。我由此猜想,前者若也能醉,一定是醉于豪華的情調(diào);后者若也是醉,則必然醉于真情的流露或憋悶。假如喝酒而不動真情的話,絕然是不能夠醉倒的。 在大酒店喝酒的人們注重禮儀,在小酒店喝酒的人們注重情意,這大約就是大小酒店的不同的醉吧。 我喜歡挑選小酒店喝酒,一來是我的消費(fèi)水準(zhǔn)僅在于此,但凡進(jìn)了豪華酒店,我橫豎會有些不自在,不得不裝模作樣,那可就沒法往高了喝。回想往日的酒友,卻大都七零八落了。幾個酒友大都出國了,有去澳大利亞、有去加拿大的,在美國的就有三位。我至今依然沒有想通,大家伙兒喝得挺好的,一個個干嗎出國去!尤其想起去了美國的胖子,直恨得人咬牙切齒。原先研究東方美學(xué)的趙胖子,現(xiàn)在不再研究這些,而是專門“研究”餐館外賣。陳魁不研究金石文,而是改研究印第安文。還有一位老兄,干脆就下落不明了。 我想著他們的時候,總會暗暗說:“在外邊發(fā)沒發(fā)財不要緊,千萬別耽誤了喝酒,那可就虧了自己了。”記得胖子剛到美國不久給我來了一個電話,當(dāng)然是蹭著打別人的電話,不用自己掏錢。我記得我模仿著東北腔說:“美國那地方很荒涼,怕是沒有啤酒吧,可別把咱老哥們給渴死了;您要是缺個衛(wèi)生紙、信封什么的,我還可以讓人給捎過去,要是缺了啤酒可怎么辦。”胖子說:“你別來這一套,擔(dān)他媽的什么心,老美雖然不怎么樣,但啤酒還是有的,雖不如新天地的生啤好喝,但比小日本的生力啤要強(qiáng)得多了。”聽他這么一說,我也就踏實(shí)了,從此不再想他們。 茶也能醉人,千真萬確,我有過兩次醉茶的體會。 我第一次醉于茶,感覺很奇怪,醉得暈暈乎乎不分南北,卻也驚訝得不肯相信茶也能醉人,故而暗問自己:我真的是喝茶喝醉了嗎? 醉茶的感覺與醉酒的感覺不同。醉于酒很難受,雖然醉得糊里糊涂,但心里很清楚為什么會難受,也知道是誰把自己給灌醉了。 醉于茶也很是難受,但感覺怪怪的,空空落落,不知道是誰把自己給弄醉了,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難受。林語堂在《生活的享受》中說“茶永遠(yuǎn)是聰慧的人們的飲料”。我以為不然,難道天下的笨伯們不喝茶嗎?我想,笨伯也一定是要喝茶的,那么,茶不也是笨伯的飲料嗎。 現(xiàn)在的中國文人極是奇怪,好酒且好色,本是酒色之徒亦無妨,卻偏偏弄起了什么酒文化、性文化,還有茶文化,甚至無論什么玩意,也都能冠之以文化。我以為,酒,可以酒而文化之。色,亦能性而文化之。茶,亦飲而文化之。 但我卻清醒地知道一點(diǎn),被文而化之的酒茶色,總是不能讓人人醉的。 我現(xiàn)在若是想醉,則想想李白的“將進(jìn)酒”,“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喚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于是就有一番醉了的意趣。 不能醉而想像著去醉,大約與意淫異曲同工。偶爾,我會選一僻靜小館,約上兩三好友,或一個佳人。兩碟最普通的小菜,一盤最不普通的風(fēng)味菜;一小杯二鍋頭,或四兩女兒紅。靜靜地小啜,但不一定非去醉了不可。既可以隨時走人,也無妨一醉方休,亦可淺嘗輒止。甭問喝的是什么,喝到了這個份上,你想不隨意都不行。因?yàn)橛X得醉與不醉,無甚區(qū)別而已。古人謂藝術(shù)之妙境,在于似與不似之間。上乘的表演藝術(shù),在于像與不像之間。我想,飲酒的妙境也是如此,在于醉與不醉之間。 這也是中庸思想的體現(xiàn)嗎?我不知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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