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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特·哈比亞利馬納的被捕,正是這種對盧旺達“綏靖”政策的新高潮。
2010年3月2日,法國當局悄然逮捕了前盧旺達總統(tǒng)、1994年4月6日死于神秘墜機事件的哈比亞利馬納(Juvénal Habyarimana)遺孀阿加特·哈比亞利馬納(Agathe Habyarimana),認定其涉嫌與當年臭名昭著的盧旺達大屠殺有關。
盧旺達的胡圖、圖西兩族長期以來積怨深厚,仇殺不斷,1992年,在鄰國布隆迪的調(diào)停下,代表胡圖族政府的哈比亞利馬納總統(tǒng)和代表圖西族反對派“盧旺達愛國陣線”(FPR)的保羅·卡加梅(Paul Kagame)簽署了阿魯沙協(xié)議,準備實行停火、和解。這遭致兩族、尤其胡圖族極端派的強烈不滿,后者利用地下電臺不斷煽動暴力,試圖破壞和解。1994年4月6日,哈比亞利馬納在出席國際會議后,與布隆迪總統(tǒng)恩塔里亞米拉(Cyprien Ntaryamira)同機返回,當?shù)貢r間21點左右,飛機在基加利附近墜毀,兩位總統(tǒng)雙雙遇難。墜機事件成為大屠殺的導火索,自4月至7月,短短 100 天內(nèi)有多達 91 萬人死亡,占當時全國人口的1/9,其中絕大多(91%)為圖西族人。
大屠殺之后,胡圖族政府成為千夫所指,盧旺達愛國陣線趁機發(fā)動攻勢,并在當年7月掌權,如今的總統(tǒng)卡加梅,正是愛國陣線的首腦。 大屠殺的直接責任并無懸念,胡圖族民兵,乃至當時的胡圖族政府,都脫不了主要干系。但長期以來,法國政府和司法當局對此態(tài)度一直曖昧,甚至耐人尋味。
一方面,對于胡圖族政府的責任,他們始終閃爍其詞,盡管國際法院盧旺達法庭早已運轉(zhuǎn),盡管眾多該法庭指控的胡圖族涉案人都在法國卵翼下,但法國迄今也只向這個設在坦桑尼亞阿魯沙(Arusha)的國際法庭,分3次移交了3人;另一方面,對于前胡圖族政府官員所組成的“綠松石組織”,以及那架被擊落座機上法國機組人員家屬針對盧旺達現(xiàn)政府的指控,法國卻十分起勁,照單全收。
道理是明擺著的。法國一向支持盧旺達胡圖族政權,自1962年至1993年8月,法共向盧提供援助2.8313億美元,贈款3655萬美元,免除盧債務1417萬美元。哈比亞利馬納總統(tǒng)曾9次訪法,法總統(tǒng)德斯坦和密特朗都曾訪盧,密特朗的兒子小密特朗(Jean-Cristophe Mitterrand)更在1986-1992年期間充當父親特使,頻繁介入盧旺達和大湖區(qū)事務,據(jù)作家琳達·梅爾文披露,截至1993年,這個貧困國家每年從法國獲得約400萬美元軍火援助。
盧旺達沖突爆發(fā)后,法國更是出錢出力,甚至直接派出傘兵,擊退了圖西族武裝;阿魯沙協(xié)議簽訂后,法國傘兵還故意設置障礙,讓本可根據(jù)協(xié)議開進圖西族聚居區(qū)維持秩序的2000名盧旺達愛國陣線武裝無法及時到位,這被認為是大屠殺得以蔓延的關鍵。
大屠殺開始后,以“維護當?shù)胤€(wěn)定”和“人道主義幫助”為口實參與“綠松石計劃”而抵達盧旺達的法國特種部隊對胡圖族軍隊的暴行視若無睹,甚至冷酷地將逃到自己駐地的圖西族難民拒之門外,任憑他們被虐殺,圖西族難民逃到法軍駐守的檢查站要求庇護卻遭拒絕,并被胡圖族人當著法軍的面用砍刀殺害。當愛國陣線軍隊兵臨城下、胡圖族政權大勢已去時,這支特種部隊又將一大批胡圖族政府高官塞進飛機,一股腦運回巴黎,理由是他們很可能死于部族沖突,必須對他們實行人道主義援助。
阿加特·哈比亞利馬納就是被“空運”至巴黎的最重要胡圖族人物。這位出身胡圖族康茲嘎(Kanziga)部落望族的前第一夫人,可不是個禮儀性、象征性的人物:她是胡圖族理事會“阿加祖”(AKAZU)(意即“小屋子”,相當于胡圖族長老聯(lián)席會)的核心成員,被稱為“阿加祖夫人”,這個組織在當時的盧旺達有強大的權力和影響力,可以動員民兵、煽動群眾,甚至可以影響、干涉政府大政方針,胡圖族民兵大開殺戒,她難辭其咎,而被認為雙手沾滿圖西人鮮血的胡圖族民兵領袖濟濟然伊加佐,正是她的親哥哥,而被認為“哈比亞利馬納政權真正大當家”的巴格索拉上校(Théoneste Bagosora),則是她在“阿加祖”的搭檔。
法國政府也知道阿加特“不干凈”,并不敢公然收留,阿加特先后宣稱在加蓬、扎伊爾、肯尼亞居住,但人們都知道,她的“家” 其實在巴黎。盡管她的難民申請被駁回,但她常常在法國流連,自1998年迄今更一直住在巴黎。
歷屆法國政府雖不敢把她當座上賓,但同樣不愿讓她做階下囚,因為追究胡圖族前政府,就勢必將法國牽連進去——誰都知道沒有法國的支持,胡圖族政府根本不可能支持到大屠殺的那一天。
與此相反,對圖西族現(xiàn)政府,法國人就沒那么客氣:2006年11月,法國法官布呂吉埃在缺乏證據(jù)的情況下,僅憑幾名墜毀飛機機組成員家屬的一面之詞,就向9名盧旺達高官發(fā)出逮捕令;次年初,法國法庭更在德國方面配合下,不顧國際慣例扣押了陪同卡加梅總統(tǒng)出訪的盧旺達禮賓司司長羅斯·卡布耶夫人(Rose Kabuye),并將之從德國引渡到法國。
這種純“殖民地式”的舉措引來盧旺達政府強烈反彈:2006年11月24日,盧旺達宣布與法國斷交,限令法國大使24小時內(nèi)離境,并成立特別委員會,追究法國高官在大屠殺中責任,2008年8月5日,33名法國政要(包括已故法國前總統(tǒng)密特朗、前總理巴拉迪爾和德維爾潘、前外長朱佩)被盧旺達法庭起訴。
盧旺達雖小,卻控扼非洲英語區(qū)和法語區(qū)間的要沖,更直接影響盛產(chǎn)各種戰(zhàn)略資源的剛果(金)等國局勢,正所謂“韓地雖輕,得韓者重”,盧法翻臉后,美、英等國趁虛而入,不斷拉攏卡加梅政府向“英語系”靠攏,而卡加梅投桃報李,在去年11月加入英聯(lián)邦,成為繼莫桑比克后,第二個與英國從無任何殖民瓜葛的英聯(lián)邦成員國。
法國是戰(zhàn)后公認的非洲老大、非洲憲兵,雖然盧旺達此前并非法國殖民地(是比利時領地),但作為法語國家聯(lián)盟的一員,法國歷來將該國劃入自家勢力圈。近年來法國國力不振,無力向非洲繼續(xù)大撒金錢、廣布兵力,希望改用“非洲搭臺,法國唱戲”的間接手段,比較經(jīng)濟地保持法國在非洲的影響力,在中部非洲的“大湖區(qū)穩(wěn)定計劃”就是重要一環(huán)。根據(jù)該計劃,大湖區(qū)各國——剛果(金)、烏干達、盧旺達、布隆迪——應在法國的協(xié)調(diào)、幫助下捐棄前嫌,實現(xiàn)區(qū)域資源、財富的分享。作為“大湖區(qū)心臟”的盧旺達是否合作,成為計劃成敗的關鍵。
正因如此,一向?qū)用氛畱B(tài)度冷峻的法國,如今卻換了副熱情嘴臉:通過公開(但含糊)地承認法國在大屠殺中罪責,法盧恢復了邦交;通過2月25日、薩科奇剛剛完成的對盧旺達訪問,兩國好歹實現(xiàn)了關系正?;?/p>
阿加特·哈比亞利馬納的被捕,正是這種對盧旺達“綏靖”政策的新高潮,正因如此,“綠松石組織”和一些右翼團體指責此舉是“政治逮捕”,是“向盧旺達道歉”。
“政治逮捕”誠然如是,但將之理解為法國人的道歉,恐怕是一廂情愿了。
在法國各地的博物館里,在各種歷史、文學教科書、參考書上,殖民時代的人物、事跡仍被正面?zhèn)髡b;在法國軍隊的序列中,殖民色彩濃厚的法蘭西外籍軍團仍然是主力之一,其先輩在貝寧、阿爾及利亞等地的“豐功偉績”,也依然是“傳統(tǒng)教育”的核心組成部分。盧旺達并非法國傳統(tǒng)殖民地,當初支持、庇護胡圖族人,是為了法國的非洲“一盤棋”,棋局時時新,如今棋局變了,阿加特從“車馬炮”變成棄子,也就不足為奇。
這種純功利性的棄子,在戰(zhàn)后法國的非洲戰(zhàn)略演繹中并不罕見,中非皇帝博卡薩,乍得總統(tǒng)哈布雷,都是這種“始亂終棄”的犧牲品。
當然,時過境遷,如今已不是“法國憲兵”一言九鼎的時代,盧旺達要發(fā)展經(jīng)濟,要充實國力,并不一定在法國一棵樹上吊死,美、英、中、印,都對這個正日趨穩(wěn)定繁榮、GDP年增幅長期穩(wěn)定在6%以上的戰(zhàn)略要沖興趣盎然。
法國人如果真的有心反省歷史責任,真心將此次行動當作“學會向非洲道歉”的一環(huán),則不論能否達成初衷,從長遠意義而言,都能得到應有的回報;倘仍師故智,刻舟求劍地重演當初對待博卡薩的一出戲,結局怕多半是舍了孩子,卻套不到想套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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