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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林詩話》 宋 葉夢得著

 寒江天外伴月而眠 2009-12-09
〈卷上〉
  趙清獻公以清德服一世,平生蓄雷氏琴一張,鶴與白龜各一,所向與之俱。始除帥成都,蜀
風(fēng)素侈,公單馬就道,以琴、鶴、龜自隨,蜀人安其政,治聲藉甚。元豐間,既罷政事守越,復(fù)
自越再移蜀,時公將老矣。過泗州渡淮,前已放鶴,至是復(fù)以龜投淮中。既入見,先帝問:「卿
前以匹馬入蜀,所攜獨琴、鶴,廉者固如是乎?」公頓首謝。故其詩有云「馬尋舊路如歸去,龜
放長淮不再來」者,自紀其實也。
  劉貢父天資滑稽,不能自禁,遇可諧諢,雖公卿不避。與王荊公素厚,荊公後當國,亦屢謔
之,雖每為絕倒,然意終不能平也。元豐末,為東京轉(zhuǎn)運使,貶衡州監(jiān)酒,雖坐他累,議者或謂
嘗以時相姓名為戲惡之也。元祐初,起知襄州。淳于髡墓在境內(nèi),嘗以詩題云:「微言動相國,
大笑絕冠纓。流轉(zhuǎn)有餘智,滑稽全姓名。師儒空稷下,衡蓋盡南荊。贅婿不為辱,旅墳知客
卿。」又有續(xù)謝師厚善謔詩云:「善謔知君意,何傷衛(wèi)武公?!股w記前事,且以自解云。
  晏元獻公留守南郡,王君玉時已為館閣??保卣堄诔?,以為府簽判,朝廷不得已,使帶
館職從公。外官帶館職,自君玉始。賓主相得,日以賦詩飲酒為樂,佳詩勝日,未嘗輒廢也。嘗
遇中秋陰晦,齋廚夙為備,公適無命,既至夜,君玉密使人伺公,曰:「已寢矣?!咕褙綖樵?
以入,曰:「只在浮雲(yún)最深處,試憑絃管一吹開?!构砩系迷姡笙?,即索衣起,徑召客治具,
大合樂。至夜分,果月出,遂樂飲達旦。前輩風(fēng)流固不凡,然幕府有佳客,風(fēng)月亦自如人意也。
  歐陽文忠公記梅聖俞〈河豚詩〉:「春州生荻芽,春岸飛楊花?!蛊祁}兩句,已道盡河豚好
處。謂河豚出于暮春,食柳絮而肥,殆不然。今浙人食河豚始于上元前,常州江陰最先得。方出
時,一尾至直千錢,然不多得,非富人大家預(yù)以金噉漁人未易致。二月後,日益多,一尾纔百錢
耳。柳絮時,人已不食,謂之斑子,或言其腹中生蟲,故惡之,而江西人始得食。蓋河豚出于海,
初與潮俱上,至春深,其類稍流入于江。公,吉州人,故所知者江西事也。
  姑蘇州學(xué)之南,積水瀰數(shù)頃,旁有一小山,高下曲折相望,蓋錢氏時廣陵王所做。既積土山,
因以其地瀦水,今瑞光寺即其宅,而此其別圃也。慶曆間,蘇子美謫廢,以四十千得之為居。旁
水作亭,曰滄浪,歐陽文忠公詩所謂「清風(fēng)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者也。子美既死,其
後不能保,遂屢易主,今為章僕射子厚家所有。廣其故址為大閣,又為堂山上,亭北跨水復(fù)有山,
名洞山,章氏併得之。既除地,發(fā)其下,皆嵌空大石,又得千餘株,亦廣陵時所藏,益以增累其
隙,兩山相對,遂為一時雄觀。土地蓋為所歸也。
  王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髮。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
牽率排比處。如「含風(fēng)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褭褭垂」,讀之初不覺有對偶。至「細數(shù)落花因坐
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舒閒容與之態(tài)耳。而字字細考之,若經(jīng)檃括權(quán)衡者,其用意亦深
刻矣。嘗與葉致遠諸人和頭字韻詩,往返數(shù)四,其末篇有云:「名譽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壺
頭?!挂怨瓤趯仡^,其精切如此。後數(shù)日,復(fù)取本追改云:「豈愛京師傳谷口,但知鄉(xiāng)里勝壺
頭?!怪两窦袃杀緛K存。
  蔡天啟云:「荊公每稱老杜『鉤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之句,以為用意高妙,五字之???。
他日公作詩,得『青山捫蝨坐,黃鳥挾書眠』,自謂不減杜語,以為得意,然不能舉全篇?!褂囗?
嘗以語薛肇明,肇明後被旨編公集,求之,終莫得?;蛟疲么艘宦?lián),未嘗成章也。
  禪宗論雲(yún)間有三種語:其一為隨波逐浪句,謂隨物應(yīng)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斷眾流句,謂超
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為函蓋乾坤句,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伺。其深淺以是為序。余嘗戲謂學(xué)
子言,老杜詩亦有此三種語,但先後不同?!覆ㄆ悦壮岭?yún)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為函蓋乾坤句;
「以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為隨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
為截斷眾流句。若有解此,當與渠同參。
  歐陽文忠公詩始矯「崑體」,專以氣格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暢,律詩意所到處,雖語有不
倫,亦不復(fù)問。而學(xué)之者往往遂失於快直,傾囷倒廩,無復(fù)餘地。然公詩好處豈專在此?如〈崇
微公主手痕詩〉:「玉顏自古為身累,肉食何人與國謀?!勾俗允莾啥未笞h論,而抑揚曲折,發(fā)
見于七字之中,婉麗雄勝,字字不失相對,雖「崑體」之工者,亦未易比。言意所會,要當如是,
乃為至到。
  許昌西湖與子城密相附,緣城而下,可策杖往來,不涉城市。云是曲環(huán)作鎮(zhèn)時,取土築城,因
以其地道潩水瀦之。略廣百餘畝,中為橫堤。初但有其東之半耳,其西廣于東增倍,而水不甚深。
宋莒公為守時,因起黃河春夫浚治之,始與西相通,則其詩所謂「鑿開魚鳥忘情地,展盡江湖極目
天」者也。其後韓持國作大亭水中,取其詩名之曰展江。然水面雖闊,西邊終易堙塞,數(shù)十年來,
公廚規(guī)利者,遂涸以為田,歲人纔得三百斛,以佐釀酒,而水無幾矣。余為守時,復(fù)以還舊,稍益
開浚,渺然真有江湖之趣。莒公詩更有一篇,中云:「向晚舊灘都浸月,遇寒新水便生煙。」尤風(fēng)
流有味,而世不傳,往往但記前聯(lián)耳。
  賈文元曲水園在許昌城北,有大竹三十餘畝,潩河貫其中,以入西湖,最為佳處。初為本州民
所有,文潞公為守,買得之。潞公自許移鎮(zhèn)北門,而文元為代。一日,挈家往遊,題詩壁間云:
「畫船載酒及芳辰,丞相園林潩水濱?;⒐?jié)麟符拋不得,卻將清景付閒人。」遂走使持詩寄北門。
潞公得之大喜,即以地券歸賈氏。文元亦不辭而受。然文元居京師後,亦不復(fù)再至,園今荒廢,竹
亦殘毀過半矣。
  杜正獻公自少清羸,若不勝衣,年過四十,鬢髮即盡白。雖立朝孤峻,凜然不可屈,而不為奇
節(jié)危行,雍容持守,不以有所不為為賢,而以得其所為為幸。歐陽文忠公素出其門。公謝事居宋,
文忠適來為守,相與歡甚。公不甚飲酒,惟賦詩倡酬,是時年已八十,然憂國之意,猶慷慨不已,
每見于色。歐公嘗和公詩,有云:「貌先年老因憂國,事與心違始乞身?!构弥笙玻W灾S
誦。當時以為不惟曲盡公志,雖其形貌亦在摹寫中也。
  元豐初,虜人來議地界,韓丞相名縝自樞密院都承旨出分畫。玉汝有愛妾劉氏,將行,劇飲
通夕,且作樂府詞留別。翼日,神宗已密知,忽中批步軍司遣兵為搬家追送之。玉汝初莫測所因,
久之,方知其自樂府發(fā)也。蓋上以恩澤待下,雖閨門之私,亦恤之如此,故中外士大夫無不樂盡
其力。劉貢父,玉汝姻黨,即作小詩寄之以戲云:「嫖姚不復(fù)顧家為,誰謂東山久不歸?〈卷耳〉
幸容攜婉孌,〈皇華〉何啻有光輝。」玉汝之詞,由此亦遂盛傳於天下。
  神宗黃帝天性儉約,奉慈壽宮尤盡孝道。慈聖太后嘗以乘輿服物未備,因同天節(jié)作珠子鞍轡
為壽。神宗一御于禁中,後藏去不復(fù)用。一日,與兩宮幸後苑賞花,慈聖輦至,神宗及降步親扶
慈聖出輦,屢卻不從,聞?wù)咛ⅰ4嚷}上仙,李奉世時為侍郎,進挽詩,「有珠韉昔御恩猶在,
玉輦親扶事已非。」蓋記此二事,神宗覽之泣下。
  蔡天啟云:「嘗與張文潛論韓、柳五言警句,文潛舉退之『暖風(fēng)抽宿麥,清雨卷歸旗』;子
厚『壁空殘月曙,門掩候蟲秋』,皆為集中第一?!?
  司馬溫公熙寧間自長安得請留臺歸,始至洛中,嘗以詩言懷云:「三十餘年西復(fù)東,勞生薄
宦等飛蓬。所存舊業(yè)惟清白,不負明君有樸忠。早避喧煩真得策,未逢危辱早收功。太平觸處農(nóng)
桑滿,贏取閭閻鶴髮翁?!钩鎏幋蠊?jié),世固不容復(fù)議。是時雖以論不合去,而神宗眷禮之意愈厚,
然猶以避煩畏辱為言,況其下者乎!元祐初,起相,至是十七年矣,度公之意,初蓋未嘗以自期
也。
  外祖晁君誠善詩,蘇子瞻為集序,所謂「溫厚靜深如其為人」者也。黃魯直常誦其「小雨愔
愔人不寐,臥聽羸馬齕殘蔬」,愛賞不已。他日得句云:「馬齕枯萁喧午夢,誤驚風(fēng)雨浪翻江。」
自以為工,以語舅氏無咎曰;「我詩實發(fā)於乃翁前聯(lián)?!褂嗍悸劸耸涎源?,不解風(fēng)雨翻江之意。
一日,憩於逆旅,聞旁舍有澎湃鼞鞳之聲,如風(fēng)浪之歷船者,起視之,乃馬食於槽,水與草齟齪於
槽間,而為此聲,方悟魯直之好奇。然此亦非可以意索,適相遇而得之也。
  元豐間,蘇子瞻繫大理獄。神宗本無意深罪子瞻,時相進呈,忽言蘇軾於陛下有不臣意。神
宗改容曰:「軾固有罪,然於朕不應(yīng)至是,卿何以知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
處,世間惟有蟄龍知」之句,對曰:「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
臣而何?」神宗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yù)朕事!」時相語塞。章子厚亦從
旁解之,遂薄其罪。子厚嘗以語余,且以醜言詆時相,曰:「人之害物,無所忌憚,有如是也!」
時相,王珪也。
  「開簾風(fēng)動竹,疑是故人來」,與「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此兩聯(lián)雖見唐人小說中,
其實佳句也。鄭谷詩「睡輕可忍風(fēng)敲竹,飲散那堪月在花」,意蓋與此同。然論其格力,適堪
揭酒家壁,與市人書扇耳。天下事每患自以為工處著力太過,何但詩也。
  蜀人石異,黃魯直黔中時從游最久。嘗言見魯直自矜詩一聯(lián)云:「人得交游是風(fēng)月,天開圖畫
即江山?!挂詾橥砟曜畹靡猓颗e以教人,而終不能成篇,蓋不欲以常語雜之。然魯直自有「山圍
燕坐圖畫出,水做夜窗風(fēng)雨來」之句,余以為氣格當勝前聯(lián)也。
  詩下雙字極難,須使七言五言之間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興致,全見於兩言,方為工妙。唐
人記「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為李嘉祐詩,王摩詰竊取之,非也。此兩句好處,正在添漠漠
陰陰四字,此乃摩詰為嘉祐點化,以自見其妙,如李光弼將郭子儀軍,一號令之,精彩數(shù)倍。不
然,如嘉祐本句,但是詠景耳,人皆可到,要之當令如老杜「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
來」,與「江天漠漠鳥雙去,風(fēng)雨時時龍一吟」等,乃為超絕。近世王荊公「新霜浦漵綿綿白,薄
晚林巒往往青」,與蘇子瞻「浥浥爐香初泛夜,離離花影欲搖春」,皆可以追配前作也。
  詩終篇有操縱,不可拘用一律。蘇子瞻「林行婆家初閉戶,翟夫子舍尚留關(guān)」。始讀殆未測
其意,蓋下有「娟娟缺月黃昏後,嫋嫋新居紫翠間。繫懣豈無羅帶水,割愁還有劍鋩山」四句,則
入頭不怕放行,寧傷於拙也!然繫懣羅帶、割愁劍鋩之語,大是險諢,亦何可屢打。
  長篇最難,晉、魏以前,詩無過十韻者。蓋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序事傾盡為工。至老杜
〈述懷〉、〈北征〉諸篇,窮極筆力,如太史公紀、傳,此固古今絕唱。然〈八哀〉八篇,本非集
中高作,而世多尊稱之不敢議,此乃揣骨聽聲耳,其病蓋傷於多也。如李邕、蘇源明詩中極多累
句,余嘗痛刊去,僅各取其半,方為盡善,然此語不可為不知者言也。
  〈江干初雪圖〉真蹟,藏李邦直家,唐蠟本。世傳為摩詰所作,末有元豐間王禹玉、蔡持正、
韓玉汝、章子厚、王和甫、張邃明、安厚傾七人題詩。建中靖國元年,韓師樸相,邦直、厚卿同在
二府,時前七人者所存惟厚卿而已,持正貶死嶺外,禹玉追貶,子厚方貶,玉汝、和甫、邃明則死
久矣,故師樸繼題其後曰:「諸公當日聚巖廊,半謫南荒半已亡。惟有紫樞黃閣老,再開圖畫看瀟
湘?!故菚r邦直在門下,厚卿在西府,紫樞黃閣,謂二人也。厚卿復(fù)題云:「曾遊滄海困驚瀾,晚
涉風(fēng)波路更難。從此江湖無限興,不如祇向畫圖看。」而邦直亦自題云:「此身何補一豪芒,三辱
清時政時堂。病骨未為山下土,尚尋遺墨話存亡?!褂嗉矣写四”荆浿T公詩續(xù)之,每出慨然。
自元豐至建中靖國幾三十年,諸公之名宦亦已至矣,然始皆有願為圖中之遊而不暇得,故禹玉云:
「何日扁舟載風(fēng)雪,卻將蓑笠伴漁人?!褂袢暝疲骸妇魑磮笊砗斡校壹谋庵蹓粝胫??!蛊溽釓U
謫流竄,有雖死不得免者,而江湖間此景無處不有,皆不得一償。厚卿至為危詞,蓋有激而云,豈
此景真不可得,亦自不能踐其言耳。
  韓持國雖剛果特立,風(fēng)節(jié)凜然,而情致風(fēng)流,絕出流輩。許昌崔象之侍郎舊第,今為杜君章
  詩之用事,不可牽強,必至於不得不用而後用之,則事詞為一,莫見其安排鬥湊之跡。蘇子瞻
嘗為人作挽詩云:「豈意日斜庚子後,忽驚歲在己辰年。」此乃天生作對,不假人力。溫庭筠詩亦
有用甲子相對者,云:「風(fēng)卷蓬根屯戊已,月移松影守庚申?!箖烧Z本不相類。其題云:「與道士
守庚申,時聞西方有警事。」邂逅適然,固不可知,然以其用意附會觀之,疑若得此對而就為之題
者。此蔽於用事之弊也。
  前輩詩材,亦或預(yù)為儲蓄,然非所當用,未嘗強出。余嘗從趙德麟假陶淵明集本,蓋子瞻所
閱者,時有改定字,末手題兩聯(lián)云:「人言盧杞有奸邪,我覺魏公真嫵媚。」又「愧花黃,舉子
忙;促織鳴,懶婦驚」。不知偶書之邪,或?qū)⒁詾橛靡玻咳蛔诱霸娽岵灰姶苏Z,則固無意於必用
矣。王荊公作韓魏公挽詞云:「木嫁曾聞達官怕,山頹今見哲人萎?!够蜓砸嗍瞧綍r所得。魏公
之薨,是歲適雨木冰,前一歲華山崩,偶有二事,故不覺爾。
  世言社日飲酒治聾,不知其何據(jù)。五代李濤有〈春社從李昉求酒詩〉云:「社公今日沒心情,
為乞治聾酒一瓶。惱亂玉堂將欲遍,依稀巡到第三廳。」昉時為翰林學(xué)士,有日給內(nèi)庫酒,故濤
從乞之,則其傳亦已久矣。社公,濤小字也。唐人在慶侍下,雖達官高年,皆稱小字。濤性疏達
不羈,善諧謔,與朝士言,亦多以社公自名,聞?wù)邿o不以為笑。然亮直敢言,後官亦至宰相。
  韓退之〈雙鳥詩〉,殆不可曉。頃嘗以問蘇丞相子容,云:「意似是指佛、老二學(xué)?!挂云?
終篇本末考之,亦或然也。
  杜子美〈病柏〉、〈病橘〉、〈枯棕〉、〈枯楠〉四詩,接興當時事。〈病柏〉當為明皇作,
與〈杜鵑行〉同意?!纯葑亍当让裰畾埨?,則其篇中自言矣?!纯蓍翟疲骸釜q含棟梁具,無復(fù)霄
漢志。」當為房次律之徒作。惟〈病橘〉始言「惜哉結(jié)實小,酸澀如棠梨」,末以比荔枝勞民,疑
若指近倖之不得志者。自漢、魏以來,詩人用意深遠,不失古風(fēng),惟此公為然,不但語言之工也。
  劉貢父以司空圖詩中咄喏二字,辯《晉書》所載石崇豆粥咄嗟而辦,謂誤以喏為嗟,非也。
孫楚詩自有「三命皆有極,咄嗟不可保」之語,此亦豈是以喏為嗟?古今語言,固有各出於一時,
本不與後世相通者。咄、嗟,皆聲也。自晉以前,未見有言咄,殷浩所謂咄咄逼人,蓋拒物之聲,
嗟乃嘆聲,咄嗟猶言呼吸,疑是晉人一時語,故孫處亦云爾。
  頃見晁無咎舉魯直詩:「人家園橘柚,秋色老梧桐。」張文潛云:「斜日兩竿眠犢晚,春波一
頃去鳧寒。」皆自以為莫能及。
  王荊公詩有「老景春可惜,無花可留得。莫嫌柳渾青,終恨李太白」之句,以古人姓名藏句
中,蓋以文為戲。或者謂前無此體,自公始見之。余讀權(quán)德輿集,其一篇云:「蕃宣秉戎寄,衡石
崇位勢。年紀信不留,弛張良自媿。樵蘇則為愜,瓜李斯可畏。不顧榮宦尊,每陳農(nóng)畝利。家林類
巖巘,負郭躬斂積。忌滿寵生嫌,養(yǎng)蒙恬勝智。疏鍾皓月曉,晚景丹霞異。澗谷永不諼,山梁翼無
累。頗符生肇學(xué),得展禽尚志。從此直不疑,支離疏世事?!箘t德輿已嘗為此體,乃知古人文章之
變,殆無遺蘊。德輿在唐不以詩名,然詞亦雅暢,此篇雖主意在立別體,然亦自不失為佳製也。
〈卷中〉
  楊大年、劉子儀皆喜唐彥謙詩,以其用事精巧,對偶親切。黃魯直詩體雖不類,然亦不以楊、
劉為過。如彥謙〈題漢高廟〉云:「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雖是著題,然語皆歇
後。一抔事無兩出,或可略土字;如三尺,則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獨劍乎?「耳聞明主」,
「眼見愚民」,尤不成語。余數(shù)見交游,道魯直語意殊不可解。蘇子瞻詩有「買牛但自捐三尺,射
鼠何勞挽六鈞」,亦與此同病。六鈞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劍字,此理甚易知也。
  蘇子瞻嘗兩用孔稚圭鳴蛙事,如「水底笙蟥蛙兩部,山中奴婢橘千頭」。雖以笙簧易鼓吹,
不礙其意同。至「已遣亂蛙成兩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則成兩部不知為何物,亦是歇後。故用事
寧與出處語小異而意同,不可盡牽出處語而意不顯也。
  學(xué)者多議子瞻「木杪見龜趺」,以為語病,為龜趺不當出木杪。殊未之思。此題程筠光墓歸
真亭也,東南多葬山上,碑亭往往在半山間,未必皆平地,則下視之龜趺出木杪,何足怪哉!
  李薦,陽翟人,少以文字見蘇子瞻,子瞻喜之。元祐初知舉,薦適就試,意在必得薦以魁多
士。及考,章援程文,大喜,以為薦無疑,遂以為魁。既拆號,悵然出院。以詩送薦歸,其曰:
「平時謾識古戰(zhàn)場,過眼終迷日五色。」蓋道其本意。薦自是學(xué)亦不進,家貧,不甚自愛,嘗以書
責(zé)子瞻不薦己,子瞻後稍薄之,竟不第而死。
  劉季孫,平之子,能做七字,家藏書數(shù)千卷,善用事。〈送孔宗翰知揚州詩〉有云:「詩書
魯國真男子,歌吹揚州作貴人?!苟喾Q其精當。為杭州鈴轄,子瞻作守,深知之。後嘗以詩寄子瞻
云:「四海共知霜滿鬢,重陽曾插菊花無?」子瞻大喜。在潁州和季孫詩,所謂「一篇向人寫肝
肺,四海知吾雙鬢斑」。蓋記此也。
  文同,字與可,蜀人,與蘇子瞻為中表兄弟,相厚。為人靖深,超然不攖世故。善畫墨竹,
作詩騷亦過人。熙寧初,時論既不一,士大夫好惡紛然,同在館閣,未嘗有所向背」時子瞻數(shù)上
書論天下事,退而與賓客言,亦多以時事為譏誚,同極以為不然,每苦口力戒之,子瞻不能聽也。
出為杭州通判,同送行詩有「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之句。及黃州之謫,正坐杭州詩
語,人以為知言。
  楊文公在翰林,以讒佯狂去職,然聖眷之不衰。聞疾愈,即起為郡,未幾,復(fù)以判秘監(jiān)召。
既到闕,以詩賜之曰:「瑣闥往年司制誥,共嘉藻思類相如。蓬山今日詮墳史,還仰多聞過仲舒。
報政列城歸覲後,疏恩高閣拜官初。諸生濟濟彌瞻望,鉛槧諮詢辨魯魚。」祖宗愛惜人材,保全忠
賢之意如此。文公後卒與寇萊公力排宮闈,協(xié)定大策,功雖不終,其盡力於國者,亦可以無愧
也。
  古詩有離合體,近人多不解。此體始於孔北海,余讀《文類》,得北海四言一篇云:「漁公
屈節(jié),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寺弛張。呂公磯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好是正直,
女回于匡,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六翮將奮,羽儀未彰,龍蛇之蟄,俾也可忘。玟琁隱曜,美玉
韜光。無名無譽,放言深藏,按轡安行,誰謂路長?!勾似x合「魯國孔融文舉」六字。徐而考
之,詩二十四句,每四句離合一字。如首章云:「漁父屈節(jié),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寺弛張?!?
第一句漁字,第二句水字,漁犯水字而去水,則存者為魚字。第三句有時字,第四句有寺字,時犯
寺字而去寺,則存者為日字。離魚與日而合之,則為魯字。下四章類此。殆古人好奇之過,欲以
文字示其巧也。
  劉丞相莘老殿試時,蘇丞相子容為詳定官。子容後尹南京,莘老復(fù)僉判在幕中,相與歡甚。
元祐初,莘老自中司入為左丞,子容猶為翰林學(xué)士承旨,及莘老遷黃門,子容始為左丞。莘老宿
東省,嘗以詩寄子容云:「膺門早歲預(yù)登龍,僉幕中間託下風(fēng)。敢謂彈冠煩貢禹,每思移疾避
胡公?!股w記前事。而子容答之,有「末路自驚黃髮老,平時曾識黑頭公」之句,當時以為盛事。
又三年,莘老既相而罷,子容始踐其位云。
  王荊公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向,不復(fù)更為涵蓄。如「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龍向
此中蟠」,又「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平治險穢非無力,潤澤焦枯是有材」
之類,皆直道其胸中事。後為群牧判官,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婉
不迫之趣。乃知文字雖工拙有定限,然亦必視初壯,雖此公,方其未至?xí)r,亦不能力強而遽至
也。
  高荷,荊南人,學(xué)杜子美作五言,頗得句法。黃魯直自戎州歸,荷以五十韻見,魯直極愛
賞之,嘗和其言,有云:「張侯海內(nèi)長句,晁子廟中雅歌,高郎少加筆力,我知三傑同科?!?
張謂文潛,晁謂無咎也。無咎聞之,頗不平。荷晚為童貫客,得蘭州通判以死。既不為時論所
與,其詩亦不復(fù)傳云。
  《雪浪齋日記》云:高子勉上山谷詩云:「點檢金閨彥,飄零玉筍班。尚令清廟器,猶隔
鬼門關(guān)?!篂楣人?。又子勉詩云:「沙軟綠頭相並鴨,水深紅尾自跳魚?!构蛀愔?。
  杜牧詩:「清時有味是無能,閒愛孤雲(yún)靜愛僧。擬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勾?
蓋不滿於當時,故末有「望昭陵」之句。汪輔之在場屋,能作賦,略與鄭毅夫,滕達道齊名,
以意氣自負。既登第,久不得志,常鬱鬱不樂,語多譏刺。元豐初,始為河北轉(zhuǎn)運使,未幾,
坐累謫官累年,遇赦幸復(fù)知處州,謝表有云:「清時有味,白首無能?!共坛终秊槭逃罚?
杜牧詩為證,以為怨望,隨復(fù)罷。
  古今人用事有趁筆快意而誤者,雖名輩有所不免。蘇子瞻「石建方欣洗牏廁,姜龐不解嘆
蛜蝛」,據(jù)《漢書》,牏廁本作廁牏,蓋中衣也,二字義不應(yīng)可顛倒用。魯直「啜羹不如放麑,
樂羊終愧巴西」,本是西巴,見《韓非子》,蓋貪於得韻,亦不暇省爾。
  寇萊公南遷,道過襄州,嘗留一絕句於驛亭,曰:「沙堤築處迎丞相,驛吏催時送逐臣。
到了輸他林下客,無榮無辱自由身?!沽窒驴?,大概言之,初無所主名也。胡祕監(jiān)旦素不為公
所喜,時適居郡下,既聞之,遂以林下客謂公為己發(fā),且有稱快之語,聞?wù)邿o不皆笑。
  詩人以一字之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不窮,殆不可以形跡捕。如「江山有
巴、蜀,棟宇自齊、梁。」遠近數(shù)千里,上下數(shù)百年,祇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納山
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於言外。〈滕王亭子〉「粉牆猶竹色,虛閣自松聲」,若不用「猶」
與「自」兩字,則餘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獨雍
容閒肆,出於自然,略不見其用力處。.古人多取其已用字模放用之,偃蹇狹陋,盡成死法.。不
知意與境會,言中其節(jié),凡字皆可用也。
  讀古人詩多,意所喜處,誦憶之久,往往不覺誤用為己語?!妇G陰生晝寂,孤花表春餘」,
此韋蘇州集中最為警策,而荊公詩乃有「綠陰生晝寂,幽草弄秋妍」之句。大抵荊公閱唐詩多,於
去取之間,用意尤精,觀《百家詩選》可見也。如蘇子瞻「山圍故國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
此非誤用,直是取舊句縱橫役使,莫彼我為辨耳!
  慶曆八年,王則叛貝州,既誅,使析河北─大名、定武、真定、高陽為四路,置帥,更命儒
臣以輯邊備。韓魏公自鄆州徙鎮(zhèn)武定,則大興方略,事無不自親。嘗有〈題養(yǎng)真亭〉詩云:「所
期清策慮,不是愛精神?!褂衷疲骸咐裘襁€解否,吾豈茍安人?」其志可見矣??て蕴柋姶?,會
歲饑,涉春末嘗一遊。陳薦在幕府,以詩請公云:「水底魚龍思鼓吹,沙頭鷗鷺望旌旗?!构?
答之云:「細民溝壑方援手,別館鶯花任送春.。」在鎮(zhèn)五年,政聲流聞,自是天下遂屬以為相。
  王荊公在鍾山,有馬甚惡,蹄嚙不可近。一日,兩校牽至庭下告公。請鬻之。蔡天啟時在坐,
曰:「世安有不可調(diào)之馬,第久不騎,驕耳!」即起捉其騣,一躍而上,不用銜勒,馳數(shù)十里而
還。荊公大壯之,即作集句詩贈天啟,所謂「蔡子勇成癖,能騎生馬駒」者。後又有「身著青衫
騎惡馬,日行三百尚嫌遲。心源落落堪為將,卻是君王未備知?!故看蠓蜃允鞘髑G公以將帥之
材許天啟。紹聖初,章申公當國,首欲進天啟侍從,會執(zhí)政有不悅者,乃出為永興軍路提舉常平,
因欲稍遷為帥,會丁內(nèi)艱,不果,猶是用荊公遺意也。
  元豐間,嘗久旱不雨,裕陵禁中齋禱甚力。一日,夢有憎乘馬馳空中,口吐雲(yún)霧,既覺而雨
大作。翼日,遣中貴人尋夢中所見,物色於相國寺三門五百羅漢中,第十三尊像仿彿,即迎入內(nèi)
視之,正所夢也。王丞相禹玉作〈喜雨詩〉云:「良弼為霖辜宿望,神憎做霧應(yīng)精求?!乖獏⒄?
厚之云:「仙驥躡雲(yún)穿仗下,佛花吹雨匝天流?!股w記此事。相國寺羅漢,本江南李氏時物,在
盧山東林寺。曹翰下江南,盡取其城中金帛寶貨,連百餘舟,私盜以歸,無以為之名,乃取羅漢,
每舟載十許尊獻之,詔因賜於相國寺,當時謂之押載羅漢云。
  荊公詩用法甚嚴,尤精於對偶。嘗云,用漢人語,止可以漢人語對,若參以異代語,便不
相類。如「一水護田將綠去,兩山排闥送青來」之類,皆漢人語也。此法惟公用之不覺拘窘卑
凡。如「周顒?wù)诎⑻m若,婁約身隨窣堵波」,皆因梵語對梵語,亦此意。嘗有人面稱公詩「自
喜田園安五柳,但嫌尸祝擾庚?!怪洌詾榈膶?。公笑曰:「伊但知柳對桑為的,然庚亦自是
數(shù)。」蓋以十干數(shù)之也。
  舊中書南廳壁間,有晏元獻題〈詠上竿伎〉一詩云:「百尺竿頭裊裊身,足騰跟掛駭旁人。
漢陰有叟君知否?抱甕區(qū)區(qū)亦未貧?!巩敃r固必有謂。文璐公在樞府。嘗一日過中書,與荊公行
至題下,特遲留誦詩久之,亦未能無意也。荊公他日復(fù)題一篇於詩後云:「賜也能言未識真,誤
將心許漢陰人。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甕區(qū)區(qū)老此身?!?
  張景修字敏叔,常州人,余大父客也。少刻苦作詩,至老不衰,典雅平易,時多佳句。元豐
末,為饒州浮梁令,邑子朱天錫以神童應(yīng)詔,景修作詩送之。天錫到闕,會忘取本州公據(jù),為禮
部所卻,因擊登聞鼓,院繳景修所送詩為證,神宗一見,大稱賞之。翌日,以語宰相王禹玉,恨四
方有遺才,即令召對。禹玉言不欲以一詩召人,恐長浮競,不若俟其秩滿赴部命之,遂止,令中
書籍記姓名。比景修罷官任,神宗已升遐,亦云命矣。大觀中,始與余同為祠曹郎中,年已幾七
十,有詩數(shù)千篇。大父元祐間自湖南憲請宮祠歸,景修嘗以詩寄曰:「聞?wù)f年來請洞霄,江湖奉
使久勤勞,有神仙處閒方得,用老成時退更高。借宅但須新種竹,尋仙想見舊栽桃。浮梁居士塵
埃久,鬚髮而今也二毛?!蛊湓姶蟮诸惔?。流落無聞,亦可惜也。
  常待制秩,居汝陰,與王深父皆有盛名於嘉祐、治平之間,屢召不至,雖歐陽文忠公亦重推
禮之,其詩所謂「笑殺潁川常處士,十年騎馬聽朝雞」者是也。熙寧初,荊公當國,力致之,遂
起判國子監(jiān)太常禮院,聲譽稍減於前。嘗一日,大雪驅(qū)朝,與百官待門於仗舍,時秩已衰,寒甚
不可忍,喟然若有所恨者,乃舉文忠詩以自戲曰:「凍殺潁川常處士,也來騎馬聽朝雞。」
  前輩詩文,各有平生自得意處,不過數(shù)篇,然他人未必能盡知也。毘陵正素處士張子厚善
書,余嘗於其家見歐陽文忠子棐以烏絲欄絹一軸,求子厚書文忠〈明妃曲〉兩篇,〈廬山高〉
一篇。略云:「先公平日,未嘗矜大所為文,一日被酒,語棐曰:『吾〈廬山高〉,今人莫能為,
惟李太白能之?!疵麇滇崞撞荒転?,惟杜子美能之;至於前篇,則子美亦不能為,惟我
能之也?!灰蛴麆e錄此三篇也。」
  余居吳下,一日出閶門,至小寺中,壁間有題詩一絕云:「黃葉西陂水漫流,籧篨風(fēng)急滯
扁舟。夕陽暝色來千里,人語雞聲共一丘?!咕湟鈽O可喜。初不書名氏,問寺僧,云吳縣寇主簿
所作,今官滿去矣。歸而問之吳下士大夫,云寇名國寶,蓋與余同年,然皆莫知其能詩。余與國
寶榜下未嘗往來,亦漫不省其為人。已而數(shù)為好事者舉此詩,乃有言國寶徐州人,久從陳無已
學(xué),始知文字淵源有所自來,亦不難辨,恨不得多見之也。
  宋景文公子京,不甚為韓魏公所知,故公當國,子京多補外。嘉祐末,始再入為翰林學(xué)士。
偶朝會,子京因病謁告,以表自陳云:「不獲預(yù)率舞之列。」魏公見之,殊不樂。
  元祐初,駕幸太學(xué),呂丞相微仲有詩,中間押行字韻,館閣諸人皆和。秦學(xué)士觀一聯(lián)云:
「涵天璧水遙迎仗,映月深衣不亂行?!怪T生聞之,亦鬨然。觀為人喜傲謔,然此句實迫於趁
韻,未必有意也。
  高麗自太宗後,久不入貢,至元豐初,始遣使來朝。神宗以張誠一館伴,令問其復(fù)朝之意。
云:其國與契丹為鄰,每因契丹誅求,藉不能堪,國主王徽常頌《華嚴經(jīng)》,祈生中國。一夕,
忽夢至京師,備見城邑宮闕之盛,覺而慕之,乃為詩以記曰:「惡業(yè)因緣近契丹,一年朝貢幾
多般。移身忽到京華地,可惜中宵漏滴殘。」余大觀間,館伴高麗人,嘗見誠一語錄,備載此事。
故事,使人到闕不過月許日,即遣發(fā),余館伴時,上欲留觀殿試放榜及上巳,遂幾七十日。使者
頗修謹詳雅,余撫之既厚,每相感,餞行至占雲(yún)館而別。其副韓繳如,馬上忽使人持一大玉帶贈
余云:「此唐故物,其家世傳以為寶,今以為獻。」且於笏上自書一詩相別云:「泣涕汍瀾欲別
離,此生無復(fù)再來期。謾將寶玉陳深意,莫忘思人見物時?!褂嘁愿啕愂构适聼o解挽例,力辭
之。其辭雖樸拙,然亦可見其意也?!?
  唐詩僧,自中葉以後,其名字班班為當時所稱者甚多,然詩皆不傳,如「經(jīng)來白馬寺,僧到
赤烏年」數(shù)聯(lián),僅見文士所錄而已。陵遲至貫休、齊己之徒,其詩雖存,然無足言矣。中間惟皎
然最為傑出,故其詩十卷獨全,亦無甚過人者。近世僧學(xué)詩者極多,皆無超然自得之氣,往往反
拾掇摹傚士大夫所殘棄。又自作一種僧體,格律尤凡俗,世謂之酸餡氣。子瞻有〈贈惠通詩〉云:
「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箛L語人曰:「願解蔬筍語否?無為酸餡氣也?!孤?wù)邿o不
皆笑。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
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詩家妙處,當須以此為根本,而思苦
言難者,往往不悟。鍾嶸《詩品》論之最詳,其略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
風(fēng)』,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非出經(jīng)史。古今勝語,多非補
假,皆由直尋。顏延之、謝莊尤為繁密,於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
王元長等,辭不貴奇,競須新事。邇來作者,寖以成俗,遂迺句無虛語,語無虛字,牽攣補衲,
蠹文已甚,自然英旨,罕遇其人?!褂嗝繍鄞搜院喦校靼滓讜?,但觀者未嘗留意耳。自唐以後,
既變以律體,固不能無拘窘,然茍大手筆,亦自不妨削鐻於神志之間,斲輪於甘苦之外也。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此唐張繼題城西楓橋寺詩也。歐陽文忠公嘗病其夜半
非打鐘時。蓋公未嘗至吳中,今吳中山寺,實以夜半打鐘。繼詩三十餘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
  王荊公編《百家詩選》,嘗從宋次道借本,中間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作「起」
字,荊公復(fù)定為赴字,以語次道曰:「若是起字,人誰不能到?!勾蔚酪詾槿?。
  張文定安道未第時,貧甚,衣食殆不給,然意氣豪舉,未嘗稍貶。與劉潛、李冠、石曼卿往
來山東諸郡,任氣使酒,見者皆傾下之。沛縣有漢高祖廟并歌風(fēng)臺,前後題詩人甚多,無不推頌
功德,獨安道〈高祖廟詩〉曰:「縱酒疏狂不治生,中陽有土不歸耕。偶因亂世成功業(yè),更向翁
前與仲爭。」又〈歌風(fēng)臺〉曰:「落魄劉郎作帝歸,樽前感慨〈大風(fēng)〉詩?;搓幏唇佑?、彭族,
更欲多求猛士為?」蓋自少已不凡矣。
  京師職事官,舊皆無公廨,雖宰相執(zhí)政,亦僦舍而居,每遇出省或有中批外奏急速文字,則
省吏遍持於私第呈押,既稽緩,又多漏洩。元豐初,始建東西府於右掖門之前,每府相對為四位,
俗謂之八位。裕陵幸尚書省,駐輦環(huán)視久之。時張侍郎文裕以詩慶宰執(zhí),元參政厚之和云:「黃閣
勢連東鳳闕,紫樞光直右銀臺。」蓋東府與西闕相近,西府正直右掖門。崇寧末,蔡魯公罷相,
始賜第於梁門外;大觀初再入,因不復(fù)遷府居。自是相繼,何丞相伯通、鄭丞相達夫與今王丞相將
明,皆賜第,援魯公例,皆於私第治事,而二府往往多虛位,或為書局官指射以置局,與元豐本意
稍異也。
  俞紫芝字秀老,揚州人,少有高行,不娶,得浮圖心法,所至翛然,而工於作詩。王荊公居鍾
山,秀老數(shù)相往來,尤愛重之,每見於詩,所謂「公詩何以解人愁,初日芙蓉映碧流。未怕元、劉
爭獨步,不妨陶、謝與同遊」是也。秀老嘗有「夜深童子喚不起,猛虎一聲山月高」之句,尤為荊
公所賞,亟和云:「新詩比舊仍增峭,若許追攀莫太高?!剐憷献潇对v初,惜時無發(fā)明之者,不
得與林和靖一流,概見於隱逸。其弟澹,字清老,亦不娶,滑稽善諧謔,洞曉音律,能歌。荊公亦
善之,晚年作〈漁家傲〉等樂府數(shù)闋,每山行,即使澹歌之。然澹使酒好罵,不若秀老之恬靜。一
日見公云:「我欲去為浮圖,但貧無錢買祠部爾?!构廊粸橹渺舨浚<s日祝髮。既過期,寂無
耗,公問其然,澹徐曰:「我思僧亦不易為,公所贈祠部,已送酒家償舊債矣?!构珵橹笮Α|S
魯直嘗作三詩贈澹,其一云:「有客夢超俗,去髮脫塵冠。平明視清鏡,正爾良獨難?!股w述荊公
事也。
〈卷下〉
  姑蘇南園,錢氏廣陵王之舊圃也。老木皆合抱,流水奇石,參錯其間,最為上。王翰林元之
為長洲縣宰時,無日不攜客醉飲,嘗有時曰:「他年我若功成後,乞取南園作醉鄉(xiāng)?!菇駡@中大
堂,遂以醉鄉(xiāng)名之。大觀末,蔡魯公罷相,欲東還,詔以園賜公,公即戲以詩示親黨云:「八年帷
幄竟何為,更賜南園寵退師。堪笑當時王學(xué)士,功名未有便吟詩?!?
  至和、嘉祐間,場屋舉子為文尚奇澀,讀或不能成句。歐陽文忠公力欲革其弊,既知貢舉,凡
文涉雕刻者,皆黜之。時范景仁、王禹玉、梅公儀、韓子華同事,而梅聖俞為參詳官,未引試前,
唱酬詩極多。文忠「無譁戰(zhàn)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最為警策。聖俞有「萬蟻戰(zhàn)時春晝永,
五星明處夜堂深」,亦為諸公所稱。及放榜,平時有聲,如劉輝輩,皆不預(yù)選,士論頗洶洶。未
幾,詩傳,遂鬨鬨然,以為主司耽於唱酬,不暇詳考校,旦言以五星自比,而待吾曹為蠶蟻,因造
為醜語。自是禮闈不復(fù)敢作詩,終元豐末幾三十年。元祐初,雖稍稍為之,要不如前日之盛。然是
榜得蘇子瞻為第二人,子由與曾子固皆在選中,亦不可謂不得人矣。
  蘇明允至和間來京師,既為歐陽文忠公所知,其名翕然。韓忠憲諸公皆待以上客。嘗遇重陽,
忠憲置酒私第,惟文忠與一二執(zhí)政,而明允乃以布衣參其間,人以為異禮。席間賦詩,明允有「佳
節(jié)屢從愁裡過,壯心時傍醉中來」之句,其意氣尤不少衰。明允詩不多見,然精深有味,語不徒
發(fā),正類其文。如〈讀易詩〉云:「誰為善相應(yīng)嫌瘦,後有知音可廢彈?!雇穸黄?,哀而不傷,
所作自不必多也。
  張先郎中字子野,能為詩及樂府,至老不衰。居錢塘,蘇子瞻作倅時,先年已八十餘,視聽尚
精強,家猶畜聲妓,子瞻嘗贈以詩云:「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股w全用張氏故事
戲之。先和云:「愁似鰥魚知夜永,嬾同蝴蝶為春忙?!箻O為子瞻所賞。然俚俗多喜傳詠先樂府,
遂掩其詩聲,識者皆以為恨云。
  元厚之知荊南,嘗夢至仙府,與三人者聯(lián)書名,旁有告之曰:「君三人蓋兄弟也。」覺而思
之,莫知所謂。未幾,加入為學(xué)士。時韓持國維、楊元素繪先已在院,一日因書奏列名,三人名
皆從絞絲,始悟夢中兄弟之意。豈造物以是為戲邪!已而持國、元素皆外補,厚之尹京。後三年,
復(fù)與元素還職,而鄧文約相繼為直院,則三人之名又皆從絞絲,蓋終始皆同,決非偶然。以此推
之,仕宦升沉進退,亦何可以人力計。許大夫選嘗作〈四翰林詩〉記其事,厚之和云:「聯(lián)名適
似三株樹,傳玩驚看五朵雲(yún)?!勾艘嘁粫r之異也。
  晉、魏間詩,尚未知聲律對偶,然陸雲(yún)相謔之詞,所謂「日下荀鳴鶴,雲(yún)間陸士龍」者,乃
指為的對。至「四海習(xí)鑿齒,彌天釋道安」之類不一。乃知此體出於自然,不待沈約而後能也。舊
不解「四?!?、「彌天」為何等語,因讀梁慧皎《高僧傳》,載鑿齒與道安書云:「夫不終朝而雨
六合者,彌天之雲(yún)也;宏淵源而潤八極者,四海之流也。」故摘其語以為戲耳。始晉初為佛學(xué)者,
皆從其師姓,如支遁本姓關(guān),從支謙學(xué),故為支。道安以佛學(xué)皆本釋迦為師,請以釋命氏,遂為
定制。則釋道安者,亦其姓也。
  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老杜「細雨魚兒出,
微風(fēng)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shè)。雨細著水面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
燕體輕弱,風(fēng)猛則不能勝,唯微風(fēng)乃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fēng)斜」之語。至「穿花蛺蝶深深
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然,
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使晚唐諸子為之,便當如「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絲柳織
金梭」體矣。
  七言難於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yún)
變古今」,與「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等句之後,嘗恨無復(fù)繼者。韓退之筆力最為
傑出,然每苦意與語俱盡?!春团釙x公破蔡州回詩〉所謂「將軍舊壓三司貴,相國新兼五等崇」,
非不壯也,然意亦盡於此矣。不若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fēng)雨
會中州」,語遠而體大也。
  人之材力,信自有限,李翱、皇甫湜皆韓退之高弟,而二人獨不傳其詩,不應(yīng)散亡無一篇存
者,計是非其所長,故不多作耳。退之集中有〈題湜公安園池詩後〉云:「《爾雅》注蟲魚,定
非磊落人。」又有「用將濟諸人,捨得業(yè)孔、顏」。意若譏其徒為無益,而勸之使不作者。翱見
於遠遊聯(lián)句,惟「前之詎灼灼,此去信悠悠」。一出之後,遂不復(fù)見,亦可知矣。然二人以非所
工而不作,愈於不能而強為之,亦可謂善用其短矣。
  元豐既行官制,準唐故事,定宰相上事儀,以御史中丞押百官班,拜於階下,宰相答拜於阼
階上。時王禹玉除左僕射,蔡持正右僕射,神宗命即尚書省行之。二人力辭,帝不可,曰:「既
以董正治官,不得不正其名分於始,此國體,非為卿設(shè)也。」二人乃受命。時元厚之已致仕居吳,
以詩賀王禹玉,有「前殿聽宣中禁制,南宮看集外朝班。星辰影落三階下,桃李陰成四海間」之
句,時最為盛事。自是相繼入相者,皆不復(fù)再講此禮,信不可常行也。
  劉季孫初以左班殿直監(jiān)饒州酒,王荊公為江東提刑,巡歷至饒,按酒務(wù)。始至廳事,見屏間
有題小時曰:「呢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裡閒?說與旁人應(yīng)不解,扙藜攜酒看芝山?!勾蠓Q
賞之。問專知官誰所作,以季孫言。即召與之語,嘉歎升車而去,不復(fù)問務(wù)事。既至傳舍,適郡
學(xué)生持狀立庭下,請差官攝州學(xué)事,公判監(jiān)酒殿直,一郡大驚,遂知名云。
  舊說徐敬業(yè)敗,與駱賓王俱不死,皆去為浮圖以免。賓王居杭州靈隱寺,因續(xù)宋之問詩,人
始知之,而《新唐書》不載。今宋詩乃見賓王集中,惟題「鷲嶺鬱岧嶢,龍宮隱寂寥」兩句是宋
作,自「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以後五韻,皆賓王所續(xù)。方武后初革命,天下所共疾,敬業(yè)
與賓王首倡義,則世哀之而為隱藏,理或有之。此詩不知後人因其傳而錄之賓王集邪,或本集固
自為賓王作而收之也?然賓王集乃古本,非後人所裒次者,若此詩當時已自錄於集中,則賓王之
不死,亦一證也。
  魏、晉間人詩,大抵專工一體,如侍宴從軍之類,故後來相與祖習(xí)者,亦但因其所長取之耳。
謝靈運〈擬鄴中七子〉與江淹〈雜擬〉是也。梁鍾嶸作《詩品》,皆云某人詩出於某人,亦以此。
然論陶淵明乃以為出於應(yīng)璩,此語不知其所據(jù)。應(yīng)璩詩不多見,惟《文選》載其〈百一詩〉一篇,
所謂「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者,與陶詩了不相類。五臣注引《文章錄》云:「曹爽用事,多
違法度,璩作此詩,以刺在位,意若百分有補於一者?!箿Y明正以脫略世故,超然物外為意,顧區(qū)
區(qū)在位者何足累其心哉?且此老何嘗有意欲以詩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放之,此乃當時文士與世進
取競進而爭長者所為,何期此老之淺,蓋嶸之陋也。
  江淹〈擬湯惠休詩〉曰:「日暮碧雲(yún)合,佳人殊未來?!构沤褚詾榧丫?。然謝靈運「圓景早
已滿,佳人猶未還」,謝玄暉「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即是此意。嘗怪兩漢間所作騷文,
未嘗有新語,直是句句規(guī)模屈、宋,但換字不同耳。至?xí)x、宋以後,詩人之詞,其弊亦然。若是雖
工,亦何足道!蓋當時祖習(xí)共以為然,故未有譏之者耳。
  嵇康〈幽憤詩〉云:「性不傷物,頻致怨憎。惜慚下惠,今愧孫登?!股w志鍾會之悔也。吾嘗
讀《世說》,知康乃魏宗室婿。審如此,雖不忤鍾會,亦安能免死邪!嘗稱阮籍口不臧否人物,以
為可師,殊不然。籍雖不臧否人,而作青白眼,亦何以異?籍得全於晉,直是早附司馬師,陰託其
庇耳。史言禮法之士,嫉之如讎,賴司馬景王全之。以此而言,籍非附司馬氏,未必能脫禍也。今
《文選》載蔣濟〈勸進表〉一篇,乃籍所作,籍忍至此,亦何所不可為!籍著論鄙世俗之士,以為
猶虱處乎□中;籍委身於司馬氏,獨非□中乎?觀康尚不屈於鍾會,肯賣魏而附晉乎?世俗但以跡
之近似者取之,概以為嵇、阮,我每為之太息也。
  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於沈醉者,此未必意真在於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惟託於醉,可以粗
遠世故。蓋自陳平、曹參以來,已用此策。《漢書》記陳平於劉、呂未判之際,日飲醇酒,戲婦
人,是豈真好飲邪?曹參雖與此異,然方欲解秦之煩苛,付之清淨,以酒杜人,是亦一術(shù)。不然,
如蒯通輩無事而獻說者,且將日走其門矣。流傳至嵇、阮、劉伶之徒,遂全欲用此為保身之計。
此意惟顏延年知之,故〈五君詠〉云:「劉伶善閉關(guān),懷情滅聞見。韜精日沈飲,誰知非荒
宴?!谷缡?,飲者未必劇飲,醉者未必真醉也。後世不知此,凡溺於酒者,往往以嵇、阮為例,
濡首腐脅,亦何恨於死邪!
  古今論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稱謝靈運為「初日芙渠」,沈約稱王筠為「彈丸脫手」兩語,
最當人意?!赋跞哲角梗侨肆λ転?,而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妙,靈運諸詩,可
以當此者亦無幾?!笍椡杳撌帧?,雖是輸寫便利,動無留礙,然其精圓快速,發(fā)之在手,筠亦未
能盡也。然作詩審到此地,豈復(fù)更有餘事。韓退之〈贈張籍〉云:「君詩多態(tài)度,靄靄春空雲(yún)。
」司空圖記戴叔論語云:「詩人之詞,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挂嗍切嗡浦⒚钫?,但學(xué)者不
能味其言耳。
  王介字中甫,衢州人,博學(xué)善譏謔。嘗舉制科不中,與王荊公遊,善款曲,然未嘗降意少
相下。熙寧初,荊公以翰林學(xué)士被召,前此屢召不起,至是始受命。介以詩寄云:「草廬三顧動
幽蟄,蕙帳一空生曉寒?!褂靡鈳な拢w有所諷。荊公得之大笑。他日作詩,有「丈夫出處非無
意,猿鶴從來自不知」之句,蓋為介發(fā)也。
  詩禁體物語,此學(xué)詩者類能言之也。歐陽文忠公守汝陰,嘗與客賦雪於聚星堂,舉此令,往
往皆閣筆不能下。然此亦定法,若能者,則出入縱橫,何可拘礙。鄭谷「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
歌樓酒力微」,非不去體物語,而氣格如此其卑。蘇子瞻「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
超然飛動,何害其言玉樓銀海。韓退之兩篇,力欲去此弊,雖冥搜奇譎,亦不免有縞帶銀杯之句。
杜子美「暗度南樓月,寒生比渚雲(yún)」,初不避雲(yún)月字。若「隨風(fēng)且開葉,帶雨不成花」,則退之兩
篇,工殆無以愈也。
  韓魏公初鎮(zhèn)定武時,年纔四十五,德望偉然,中外莫不傾屬。公亦自以天下為己任,御事不
憚勤勞。晚作閱古堂,嘗為八詠,其〈疊石〉、〈藥圃〉、〈溝泉〉三篇,卒章云:「主人未有
銘功處,日視崔嵬激壯懷,吾心盡欲醫(yī)民病,長得憂民病不消。誰知到此幽閒地,多少餘波濟物
來。」其意氣所懷,固已見於造次賦詠之間,終成大勳,豈徒言之而已哉!
  五代王仁裕知貢舉,王丞相溥為狀元,時年二十六。後六年,遂相周世宗,猶及本朝以太子
太保罷歸班,年纔四十二,前此所未有也。溥初拜相,仁裕猶致仕無恙,嘗以詩賀溥云:「一戰(zhàn)
文場拔趙旗,便調(diào)金鼎佐無為。白麻驟降恩何極,黃髮初聞喜可知。跋敕案前人到少,築沙堤上
馬歸遲。立班始得遙相見,親洽爭如未貴時?!逛咴谖唬啃葶灞卦勅试?,從容終日。蓋唐以來,
座主門生之禮尤厚。今王丞相將明、霍侍郎端友榜南省奏名時,知舉四人,安樞密處厚、劉尚書
彥修,與今鄧樞密子常、范右丞謙叔。我亦忝點檢試卷官。鄧、范不惟及見其登庸,可以繼仁裕,
且同在政府,則仁裕所不及也。
〈拾遺〉
王明之懷所愛詩
  王明之,岐公之子,在姑蘇有所愛。比至京師,為公強留之逾時,作詩云:「黃金零落大刀
頭,玉箸歸期畫到秋。紅錦寄魚風(fēng)逆浪,碧簫吹鳳月當樓。伯勞知我經(jīng)春別,香蠟窺人一夜愁。
好去渡江千里夢,滿天梅雨是蘇州?!咕渖豕ぁH~廷琯輯自范成大《吳郡志》。
韋蘇州詩
  蘇州詩律深妙,白樂天輩固皆尊稱之,而行事略不見唐史為可恨。以其詩語觀之,其人物亦
當高勝不凡。劉禹錫集中有大和六年舉自代一狀,然應(yīng)物〈溫泉行〉云:「北風(fēng)慘慘投溫泉,忽
憶先皇巡幸年。身騎廄馬引天仗,直至華清列御前。」則嘗逮事天寶間也,不應(yīng)猶及大和時,蓋
別是一人或集之誤。葉廷琯輯自趙與時《賓退錄》。葉廷琯按:《賓退錄》引此條作葉石林《南
宮詩話》,似別是一書而佚不傳者,以其同為詩話,附采於此。是錄又引《漁隱叢話》指此條為
蔡寬夫語,與時夾注云:《南宮詩話》世誤傳蔡寬夫作,《漁隱》故云。
子雲(yún)清自守今日起為官
  葉石林曰:「杜工部詩對偶至嚴,而〈送楊六判官〉云:『子雲(yún)清自守,今日起為官?!华?
不相對。竊意『今日』字當是『令尹』字傳寫之訛耳?!褂嘀^不然。此聯(lián)之工,正為假「雲(yún)」對
「日」,兩句一意,乃詩家活法。若作「令尹」字,則索然無神,夫人能道之矣。且送楊姓人,
故用子雲(yún)為切題,豈應(yīng)又泛然用一令尹耶?如「次第尋書札,呼兒檢贈篇」之句,本是假以「第」
對「兒」,詩家此類甚多。葉廷琯輯自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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